安道源倒没再绕弯子,指着身旁的大柳树道:“公主不妨将这柳树根看作乾坤,树枝看作天道自然,这满枝的柳叶看作芸芸众生。众生皆因天地孕育,循天道而生长,正如此树,初春发芽,盛夏繁茂,深秋陨落,冬化作泥,年年岁岁,亦复如是,谁都逃不过。”
“既然谁都逃不过,那你所谓的长生之论岂不皆是废话么?这可是欺君之罪。”
萧霈云轻摇团扇,徐徐说道。
安道源摇摇头,他伸手从低垂的柳枝上摘下一片叶子,捏在手心笑道:“安家虽也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却不随众生而生。”
他将那叶子掷入湖中,又道:“安家世代修习的道法,正是从天道中另辟蹊径,就像这片叶子,顺水而去也能活,并且不与其他人争抢,反而更加自在。”
萧霈云问道:“如你所说,若轮回才是天道,所谓长生之法岂不是逆行天道?”
安道源摇头道:“并非如此,公主还是没明白,轮回是天道自然,强者为尊也是天道自然,若能跳出轮回,成为更强大的存在亦是顺应天道的另一种活法。”
萧霈云似懂非懂,但她对这些不感兴趣,直言道:“那这跟驸马的命格有什么关系?”
安道源回道:“我算得驸马一生富贵无极,但却被……”
他说道这儿,上下打量了萧霈云两眼,又道:“被公主美色所迷,难以跳脱尘世,所以他的病才一犯再犯,想必驸马这次比其他时候都更为严重了吧,否则公主也不会如此伤神,我劝驸马修道,就是为了让他从此间挣脱,另寻天道罢了。”
萧霈云闻言大怒,说道:“一派胡言,驸马跟我在一起难道不正是富贵无极?你是不是有什么与众不同的癖好,你要么直说,本公主送你千八百个,别整天打驸马的主意。”
安道源愣了许久才明白她说的“与众不同的癖好”是指什么,他瞧着树下的萧霈云气呼呼地摇着团扇,双鬓的发丝被扇的凌乱飞舞,一双凤目满含愠怒地瞪他,模样竟然十分可爱,难怪那人喜欢。
安道源轻叹一声,说道:“公主不信则罢,反正躺在床上的又不是我,着急的也不是我。”
萧霈云登时被噎得哑口无言,这才冷静了下来,心想:自己不正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来的么,现下怎么又忍不住自己脾气了。
她双眉紧蹙,又道:“我自然不愿同驸马分开,有没有可以化解的办法?”
安道源想了想,说道:“倒是有个折中的法子。”
萧霈云一听有办法,双眸一亮,忙问道:“什么办法,你快说。”
“安家除了修习道法,还擅长炼丹之术,的确有一种丹药,可散去公主身上的阴柔之气,为驸马固本培元,但其功效却只能保持一年,并不是根治的办法。”
萧霈云又问道:“那一年后怎么办?”
“继续服食,年年皆需如此。”
“那对驸马会有什么害处么?”
安道源摇头,萧霈云长舒一口气,她觉得此法甚好。
安道源又道:“公主可别高兴的太早,需服此药的可不是驸马,而是公主您本人。”
萧霈云心情极好,把玩着手中的团扇,笑道:“那也不打紧,吃几副药有什么难的。”
“此药药性凶猛霸道,需连服三日,服下后会如烈火焚身一般,使人痛苦不已,常人别说连服三日,恐怕一日都难忍,公主身娇肉贵,恐难以承受。”
萧霈云亮起的双眼渐渐暗淡下去,她低头咬着唇,转着手中的团扇,不知在想什么。
半晌她才抬头道:“没关系,我可以忍得,药给我吧。”
安道源闻言一怔,从袖中摸出一个精巧的白玉瓷瓶,笑道:“公主勇气可嘉,驸马就那么好,竟让公主甘愿受此折磨。”
萧霈云咬牙接过瓷瓶,道:“与你无关。”
她转身欲走,想了想回过头问道:“我听闻你是安家数百年资质最好的,又听闻你年岁跟我父皇差不多,但本宫瞧着你比传言年轻许多,难道你已经可以长生不老?”
安道源笑道:“公主上次还说臣满脸皱纹,可以理解为当时公主是胡说么?”
这厮还挺记仇,萧霈云道:“我随便问问,你爱说不说。”
她说完果然转身便走。
“公主别着急走,臣突然灵光一现,想到一个让公主既可以服药又不痛苦的办法。”
萧霈云回头,见安道源倚着柳树,笑得有些狡黠,皱眉道:“你要说便快说。”
安道源说道:“安家世代修习道法,某些天赋已深入骨髓,天生比别人老得慢些而已,倒谈不上什么长生。不过修习中有一种术法,不仅能使修道之人的修为日进千里,对女子也有无穷裨益,可消除痛苦,保青春常驻。”
女子对美貌总是十分执着,萧霈云自然也不例外,奇道:“还有这种法术?要怎么做?”
安道源直起身子,缓步走近萧霈云,在萧霈云身前半步站定,萧霈云秀眉轻皱,斥道:“说话就说话,站这么近干什么?”
安道源却毫无退让之意,他举目环伺四周,笑得十分神秘,说道:“这种秘技修法特殊,怎好大声说出来,自然是要靠近一些。”
萧霈云无奈,自己往后退了半步,说道:“那你快说。”
“此法就是……公主与我合修。”
萧霈云不明所以,她双眼清明,正自疑惑,问道:“什么意思?也要本宫辟个道场做你的弟子么?”
安道源见她满脸不解,笑的更凶了,说道:“公主早已嫁作妇人,不至于对房中情.事这般懵懂吧,自然是你与驸马怎么做就要与我怎么修。”
萧霈云这下听懂了,她又羞又恼,一把推开安道源,大怒道:“放肆,你敢羞辱我。”
安道源摊手道:“公主这可冤枉我了,合修之术对你我都有好处,青春常驻不是所有女人的梦想的么,公主何必避之如虎狼。”
萧霈云定了定心神,这安道源荒诞不经,不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她沉思片刻,说道:“你不是说此法可消除痛苦吗?那我是不是可以跟驸马……”
萧霈云还未说完,安道源摇头打断道:“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驸马的身体如今可经不起这般折腾,何况修习此术的男女须有一个是修道之人,既然公主不愿意,那就只有让驸马来了,等他学有所成,你们就可以合修了,不过依我看,要等他学够火候,没有十年也得八年,不知公主等不等的及?”
萧霈云见此法不通,有些泄气,但听这安道源一再调戏,不禁怒从中来,她遽然抬头,逼近他半步,下巴微微抬高,藐视着比她高出半头的安道源,冷声道:“我警告你不要打驸马的主意,也不要打本公主的主意,否则本宫就把你送去净身,让你这辈子都不能修习什么合体之术。”
她年纪虽小,脸上一双凤目却生的极好,笑起来温柔可人,生气时又骇得怕人,安道源有一瞬间失神。
愣怔间她早已退后几步,随即唇角一弯,脸上厉色俱收,笑得格外天真:“这儿可不是你们木渝国,本宫若想杀你,法子多的是,就算你本事通天,你防的了一时还能防的住一世么。”
“公主别这么凶,吓死臣了,皇上恐怕……”安道源假作惊恐状,神色间却全然无惧。
“我没有跟你开玩笑,你也别拿皇上来压我,本宫到底是他的亲生女儿,我想杀你便杀了,难道我父皇还能要我给你抵命不成,你的那位渝贵妃又能奈我何?”
她出言威胁人的神态,倒是像极了那人,安道源失声笑道:“公主何必如此,其实您大可不必把这事想得如此肮脏,若驸马身死,公主还要为他守身如玉一辈子不成?既然此法能让驸马安泰,又能使公主身心愉悦,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您就权当是为了驸马身体不得已……”
萧霈云瞪着他,冷笑道:“天师这般想法与畜生何异?若是你心爱的姑娘与别的男人合修,你也能这般大度?还是你活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过喜欢的人?”
安道源有些忍受不了她尖刀一般的目光,将脸别至一旁,双眼望向湖面,笑道:“公主说对了,女人只会影响我修道,当然我不介意通过合修来提升自己,但花前月下这种事,只是浪费我的时间。”
“你倒是挺不要脸的。”
安道源也不恼,无奈道:“公主要臣想办法,臣只好实话实说,可说了公主又不爱听,要打要杀的,臣心里真是十分委屈!”
他眨眨眼,模样十分狡黠:“不过臣始终觉得公主会有用得着臣的地方,还是随时恭候殿下大驾!”
萧霈云此刻看他越发觉得恶心,冷哼一声,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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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落花不醉
萧霈云回到公主府内,侍女回话说欧伯卿曾醒来半个时辰,见不到萧霈云又昏睡了过去。
她除去外衣进了内间,欧伯卿此刻正沉睡着,曾经清朗俊逸的他如今形容枯槁,好似随时都会驾鹤西去一般。
萧霈云在他身旁躺下,想着今日安道源对她说过的话,难道真的是因为她,才使他这样痛苦,欧伯卿睡梦间双眉紧蹙,极不安稳,萧霈云心疼不已,她左手轻抚欧伯卿的眉头,希望梦里他不再难受,右手握住他的手,轻声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死的。”
欧伯卿似受到安抚,逐渐沉静下来。
炉内熏香燃尽,萧霈云顺着他的脸颊抚摸,不知不觉困意袭来,意识也越来越模糊……
朦胧中萧霈云好像置身于一间屋内,大红的喜字贴在窗户上格外惹眼,喜桌上摆满喜饼吃食,两旁红烛都已经烧过大半,烛泪胡乱地堆满烛台,弄脏了喜桌上的喜饼,烛芯在空中跳动,发出毕毕剥剥地声响,整个屋里的光影都摇晃起来,想来夜已深,不知新娘子等了多久了。
这时有个男人推门进来,他长身玉立,身形极好,一身喜服穿得潇洒不凡,可惜看不清他的容貌,他似乎没注意到萧霈云,径自走向喜桌前,拿起桌上的剪刀将那燃黑的烛芯剪去一截,屋内光线才重新稳定起来。
他转身走进内间,那红幔高悬的喜床上洒满了红枣花生桂圆莲子,新娘的凤冠霞帔倒是极讲究,上好的缎面做底,金线绣着百鸟朝凤图,她的领口开的有些低,露出一对纤细的锁骨,脖子上挂着一串八宝琉璃璎珞,衬得她肌肤如玉,诱人至极。自这个男人进来,她就把背挺得笔直,双手一动不动合放在膝上,看得出她有些许紧张。
男人轻轻握住她的手,在她身旁坐定,却迟迟不掀盖头,萧霈云有些着急,说道:“你成婚之前都没有喜娘教过你么?现在要掀盖头了。”
那男人却似听不见,不仅他听不见,新娘也听不见,萧霈云有些奇怪,又说了两遍,还是没人理她,这时新郎对新娘说了什么,萧霈云只看到他的嘴一张一合,却也听不见他们说什么,那新娘闻言忽地揭开盖头,从枕头下摸出一把剪刀,直插那新郎心口。
萧霈云大惊,这时从天外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和瓷器摔碎的声音,把萧霈云拉回现实,原来是在做梦。
但这叫声却不似来自梦中,她豁然睁开眼,看见床单被鲜血洇红一大片,她“啊”地大叫一声,忙坐起身,这血正是睡在她身旁的欧伯卿所吐,此刻他半边脸沾满了血,嘴角还不停地往外渗。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门外,溶月听闻两声尖叫,忙推门进来,一看床上躺了个血人,半边脸上全是血,宛若修罗,吓得当即昏了过去,萧霈云大脑一片空白,哆嗦道:“快,快去找太医。”
她伸手擦去欧伯卿嘴角的血渍,颤声道:“你撑住,太医马上就来了。”
血还是不断往外渗,怎么也擦不完,欧伯卿已经不省人事,这么一大片血,萧霈云怕极了,她惊慌失措地用手去堵住他的唇,却依然能感觉血在她指尖流动,她眼泪簌簌地往下掉,泣不成声地呢喃:“求求你别再吐了,太医呢,怎么还没来……”
新月当空,温君彥来的时候,整个公主府一派兵荒马乱,人心惶惶。几个身穿官服的老头子站在屋檐下争吵着什么,旁边的房门大开,侍女们一盆接一盆的清水往里送,又一盆接一盆的暗红色浑水往外端,看得人心惊肉跳。
“见过统领大人。”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同时也惊动了其他几位太医,众人纷纷朝他看过来。
温君彦上前一步,问道:“怎么样了?”
几个老头子加起来也有几百岁了,平日里见多识广,此刻却都躲在门外唉声叹气,连连摇头,温君彦不知道他们这摇头是什么意思,是人不行了?还是束手无策?还没待他询问,几个人又争论了起来。
温君彦懒得理会,长腿一抬,进入房中。
温君彦进到内间的时候,床上的一应物什已重新换过,那男人面无血色的躺着,而她失神地坐在床侧守着他。稍一走近,就能发现她整个身子微微颤抖。
“阿云。”温君彦难得如此正经地唤她闺名。
萧霈云闻声,像个木偶一般回过头看他,说道:“你来了。”
正说着两行清泪又流了下来。
温君彦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萧霈云,她双目通红,显然刚刚大哭过,他来时听人说欧伯卿突然吐血不止,但此刻她的脸色也比他好不到哪去,仿佛也吐了一肚子血似的煞白。往日里的意气风发全然不见,只剩下满脸彷徨无助。
他向来不会安慰人,跟萧霈云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气她更多,此刻他嘴巴动了又动,就是不知道如何说才能让她心里好受些。
“军营里那些弟兄出任务受伤的可比他吐血吐的多多了,这么多太医你就别担心了。”
他嘴巴张了几下就说出这么一句,说完恨不得把舌头都咬断,明明是安慰之言,却像幸灾乐祸一样。受伤和生病怎能相提并论,何况军营里那些都是身强力壮的青年男子,欧伯卿这体弱多病的身子骨哪里挨得住。
萧霈云没像平常那样同他争执,只默默转过了头。
“我…我这臭嘴不会说话,你别…”
温君彦正思忖着如何道歉,却被萧霈云打断:“我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那么多血,我真怕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
她声音很轻,仿佛在说给他听,也好像是说给自己听,她不等他说话,又问道:“现下宫里都知道了吧。”
温君彦不知,他是听手底下人说的,但公主府闹这么大动静,恐怕是瞒不住的。
她依然没等他回答,说道:“你回去吧,已经稳住了,太医说看似凶险,其实没什么事,你再帮我传个话,就说伯卿要静养,别让他们来回折腾了。”
温君彦见不得她这样毫无生气的样子,他长叹一声,转身走了出去。
温君彦一走,溶月便闪身进来,她跪在地上痛哭道:“公主对不起,是奴婢太没用了,您打死我吧。”
萧霈云却只问:“温君彦走了么?”
溶月闻言一愣,道:“走了。”
萧霈云轻轻嗯了一声,又道:“让太医们也回去吧。”
“可是驸马……”
“没事的,他会好起来的。”她声音平静,继续说道:“你亲自去,盯着他们离开,等人都走了,再去准备几大桶凉水,浴桶那么大,有多少要多少。”
溶月不知萧霈云意欲何为,只能照做。
一柱香过去,溶月前来回话,说一切都准备妥当。萧霈云细心为欧伯卿压好被角,起身去了另一个房间。
“公主您这是要做什么?”溶月问道。
萧霈云不答,反道:“你也出去。”
溶月见她不欲多说,只能出去。
萧霈云解下腰间的佩囊,从里面拿出个瓷瓶,她拔掉瓶塞倒出一粒药丸,张嘴便吃下。
安道源说只要受足三日焚身之苦,这一年都无碍了,三日而已,早晚会过去的。
这药吞下去起初是清凉的,之后便在丹田内化开,小腹如小火灼烧一样,紧接着这样的灼热感随经脉遍走全身,痛楚之感愈演愈烈,萧霈云忙爬进盛凉水的大桶里,浸润的凉意稍稍缓解她的痛楚,她感觉舒服极了,不过并没有维持多久,桶内的凉水都被她灼热的体温传染了,那股灼热似乎更猛烈了,随之而来的还有身体的极度空虚之感,她从桶内爬出,又钻进另一个盛满清水的木桶,又偷得片刻舒爽…这样反复折腾了一个时辰,从最后一个桶中爬出的时候,萧霈云已经意识模糊,她体力不支,滑倒在地,带翻了浴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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