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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君宠婢(相吾)


时尘安认真听完,当真觉得受教许多,于是随口说了声:“小川,你有这样深的体悟,总会让我觉得你经历了许多被人误会的事,所以才能有如此丰厚的经验。”
皇帝的目光称得上如古井般无波:“我这样的身份,难免。”
时尘安即刻想到他身为太监,被去了势,似乎在许多人眼里,就天然地应当拥有扭曲的品性和阴暗的心理,自然也是受尽白眼和偏见。
可其实说到底,小川也只是被卖进宫为奴的可怜人,不能因为他有扭曲堕落的可能,而选择性地看不见他身上的温良。
时尘安道:“没关系,假以时日,他们总会知道你是个好人。”
皇帝笑道:“我才不要做好人,我只要他们怕我,惧我,想到我就恨不得直接去见阎罗。”
他说得漫不经心,好似只是开了一个并不好笑的笑话,时尘安也就不曾往心上去。
时尘安搬好了屋舍,便有人来通报,有个自称陆行舟的人在豹房外要见她。
时尘安简直不敢相信,她提起裙边便要奔出去,又担忧仪容不够整洁,退回镜前重新篦发。
她在宫里没有相识的人,因此皇帝守口如瓶后,她便放弃了没有意义的猜测,饶是如此,谜底送到她眼前,她仍旧觉得恍惚,怎么会是陆行舟。
她感激陆行舟救下她的小妹妹,也感恩他为开明县奔波,但她也知道她不过是他系挂的万民之一,因此从不以为自己有机会可以向他致谢,乃至报恩。
她也不曾提起过,就是因为有陆行舟这样的人的存在,因此哪怕入宫为奴为婢,她也觉得心里的火把被点燃,哪怕需要在黑暗中踽踽独行,也不会孤独害怕。
她也因此才有底气觉得自己没有做错什么,更不是什么傻人蠢货,她只不过是运气不好,碰不到和陆行舟一样的人,但这不代表陆行舟们不存在。
时尘安将陆行舟视作北极星辰,从没有想过,有一日,星辰会来见她。
她兴奋地扑红了脸颊,提着裙边奔去,风绾进她的长发,飘进她的裙边,她轻盈得像是天边的一朵白云。
皇帝就这样看着时尘安奔向他,奔向他身边的陆行舟。

第13章
“陆大人!”时尘安像兔子一样顷刻间就蹿到了陆行舟面前,饶是平素常常感受爱戴的陆行舟面对时尘安时,也不免感到些许局促。
他下意识瞥了眼一旁面无表情的皇帝。
陆行舟越发觉得他看不透这位年轻的帝王。
陆行舟头回见到皇帝是在昭狱里,他于幽暗血腥中穿行而来,站在陆行舟面前,俊美无俦的容颜仿佛沉入深渊的星辰,矜贵华丽的气质让陆行舟相形见绌。
他俯跪在地,却感到由衷的不安,皇帝是这样的年轻,当真能识破那些缓官场沉浮数十年的老油条的诡计吗?
他不能确信,他甚至不能保证这位皇帝究竟是想做个明君,还是向先皇学习,选择最自私最舒坦的道路。
但皇帝很快击碎了他的不安,不到半天,陆行舟便确信了皇帝重整山河的决心,也察觉出皇帝深谙人性,聪明多慧,哪怕足不出宫,也一样有双慧眼能看尽天下事。
皇帝说,兖州之灾,不在兖州,而在长安。
昔日兖州大旱,皇帝即令户部负责从国库拨款,赈济旱灾。户部尚书拿着算盘,亲自把这笔账拨给皇帝听过,那并不是笔小账,国库又在先皇的挥霍下,并不充盈,但皇帝想到受灾的灾民,仍旧把这笔钱拨了下去。
谁曾想,上百万的雪花银一层层拨了下去,到了百姓手里,仍旧只剩了薄薄一层粟米壳。而几乎是同时,首辅王进寒六十五岁大寿时,百官来贺,流水一样的贺礼在月光下熠熠生辉,其中就有户部尚书与兖州刺史孝敬上来的几个大箱笼,神神秘秘地抬进了王府。
锦衣卫当夜私下一探,便查出了那几个箱笼里装满了银票。
户部尚书与兖州刺史金榜题名时,是王进寒做了他们的座师。皇帝花了几天的时间,终于把王进寒这一脉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理清了,但等理清楚了,他也就知道兖州势必要乱。
只是兖州乱得要比他想得慢,因为兖州还有个愣头青陆行舟。为了能顺利瓜分掉这些赈灾银两,而不至于让远在长安的皇帝知晓,那些贪官设局把剑对准了陆行舟。
但这些官员没有料到的是,兖州的□□来得慢,却也来得激烈,这些因为活不下去只能四处逃窜的流民集结在一起,闹起了匪灾,于是这个由天灾演变而来的人祸终究还是被皇帝知晓了。
他们赶紧把陆行舟等县级小官推出来顶罪,或许在他们看来,皇帝不会也不可能处理那些三品以上的大官,毕竟如王进寒,门生满天下,党羽丰厚,动他,如动朝政,是和自己的政权过不去。
所有人都是这般想的,包括陆行舟,就连他对于皇帝的期待也不过是处置掉兖州刺史,再拨一笔款给兖州,让那些被迫成为山匪的百姓重新回到家园。
但皇帝跟他说:“朝廷拿不出银子了。”
陆行舟错愕地看着皇帝。
皇帝轻描淡写地揣着手,道:“因此朕预备和拿的出来的人去要。”
又过了七八日,陆行舟就在监狱里见到了王进寒。
即使当年的琼林宴已过去快十年,但陆行舟仍旧记得在宴会上被人簇拥起来,高高在上的王进寒向他投过来那轻蔑地一瞥:“听我家的门子说你送来了两匹布?”
陆行舟家境贫寒,就连上京赶考的银子也是乡亲们凑出来的,哪来的闲钱买礼,只是大家都说中了进士,还要给座师送礼,否则有失礼数,况且今年的座师是王进寒,有他提携,往日仕途必将坦荡。陆行舟方才咬牙省出路费,买了两匹锦布送去。
他亦知那两匹锦布不如大名鼎鼎的云锦,然而,那已经是他所能买到的最好的布料了。
高高在上,养尊处优的王进寒当着众人的面将那两匹布退了回来,口中温言皆是关心之语,说陆行舟家贫不必如此。可是那两匹布仿佛故意似的,在与宴之人的眼皮下走了一圈,才肯回到陆行舟手里。
那一刻,陆行舟感觉自己身上打满了补丁,坐在衣冠楚楚的进士之间是那般的格格不入。
后来,他理所当然地被外放至一个再贫穷不过的地方,并且此生再无调任的可能。
陆行舟此生再也没法忘却王进寒的那个眼神,他由此第一次意识到权势是如何将人玩弄在股掌之中。
而现在,隔着昭狱的木栏杆,他却看到王进寒褪下红色锦鸡补子官服,换上粗麻的囚服,束手锁脚的被两个狱卒拖去,鲜血在他的身后流成一条蜿蜒的线。
陆行舟从未想过高高在上的人,有朝一日也会被斩落马下,更没想过皇帝出手竟然这般快准狠,他被震惊得久久忘记坐下。
到了夜里,他听到王进寒在呼疼喊饿,隔着好几间都牢房,陆行舟只觉他的声音幽怨如泣,很快,有狱卒端来参汤,撬开王进寒的嘴灌了下去。
一晚上,狱卒在王进寒的牢房里进进出出,没让他安稳地睡上一刻。陆行舟便知道对王进寒的刑讯始终都没有停止,他也终于明白了皇帝那天说得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帮硕鼠吃了多少银子,今天皇帝就要掐着他们的脖子一点一点全部抠出来,让他们吐个干净。
皇帝远比他想得还要更为杀伐果断,也更为得狂妄。
但就是这样一个皇帝,在放他出狱的时候,把他带来见一个宫女。
陆行舟自是要见时尘安的,时尘安是他的恩人,他觉得他应当向她致谢。可是,时尘安也是他的子民,陆行舟想到自己不仅没有护住他的子民,反而还得到了子民的救助,这让他觉得五味杂陈。
但让他难以理解的是皇帝拨冗陪他见宫女便罢了,却是作甚还要换上太监服制,并三令五申让他不要说漏了嘴。
陆行舟越发觉得他看不透这位年轻的帝王。
皇帝道:“陆大人只有一刻钟的时间,你请他吃盏茶罢。”
皇帝说话的声音谈不上有多温和,但确实比和他对话时多了几分人气,陆行舟约略回神,若有所思地看向时尘安。
时尘安笑道:“昨儿你虽不肯告诉我谁来拜访,但我也早早做好了准备,茶点是已经备好了,陆大人请随我来。”
陆行舟下意识又看了眼皇帝,受到后者默许后,方才慢腾腾地抬起腿。
他听到时尘安和皇帝咬耳朵:“怎么回事啊小川,陆大人好像很怕你。”
小川又是谁?陆行舟沉默了会儿,突然惊觉皇帝的尊讳里似乎便带了个‘川’字,他顿时觉得牙疼,恨不得把不知事的时尘安揪过来,好好提醒她一番。
偏偏皇帝还颇为恶趣味地哄骗她:“因为我是陛下派来侍奉陆大人的,陆大人怕我回去给陛下告状罢。”
时尘安恍然大悟。
陆行舟的沉默震耳欲聋。
时尘安将陆行舟和皇帝都奉为上座,并端来她用桂花蜜沏出来的茶水。
陆行舟是喝惯了桂花茶,如今在昭狱生死走过一场,再尝到久违的家乡滋味,难免眼眶红润,皇帝却是头回吃这个,饶有兴致地问时尘安这个桂花蜜究竟该怎么酿。
时尘安答了,却答得有几分敷衍,她此时一颗心都挂在陆行舟身上,何况小川又说皇帝只给了一刻钟,她自然只想和陆行舟多说几句话,顾不上小川,毕竟小川在宫里,什么时候都是可以见的。
受了冷落的皇帝只得闷闷坐在一旁听他们谈话。
陆行舟在问时尘安家里境况,直到此时皇帝才知道时尘安家里一共七口人,她是家中老三,底下的一双弟妹都是她带大的……
皇帝觉得很不可思议。
时尘安时至今日尚未及笄,连自己都还只是个孩子,皇帝见过孩子是什么样子的,因此很难想象一个孩子怎么去带大另外两个孩子。
但陆行舟听到这些似乎觉得很是稀松平常,他问起时尘安家中一切可好,时尘安不知道该摇头还是点头。
她想了会儿,才道:“阿姐被土匪杀死了,换不成亲,家里哥哥就娶不了媳妇,原本阿爹是想让我替阿姐换过去的,但哥哥不干,说村头那家妹妹不好看,不如把我换给隔壁村断了腿的老王家的儿子,他家妹子水灵,阿娘就不同意了,老王家的儿子没了一条右腿,年纪又大,我嫁过去就是吃苦……就这么僵持了半个月,阿爹发了话,说阿娘竟然这么舍不得,反正家里也没有余米了,就把我卖了算了……妹妹今年也有七岁了,我走了,她也能替我干活,因此阿爹也不心疼。”
大抵是桂花蜜里的蜜加少了,皇帝觉得这桂花茶喝起来怪苦的。
陆行舟也不知道说什么了,总是如此,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他唯有幽幽叹气。
一刻钟很快便过去,陆行舟很想送点什么给时尘安,却只抓到两袖清风,这让他陷入了困窘。
但很快陆行舟便抬起头,坚定地对时尘安道:“等我去兖州替陛下办好了差事,我就向陛下讨个恩典,将你放出去。”
时尘安的目光骤然亮了,她道:“真的吗?陆大人,你真愿意替我讨这个恩典?”
陆行舟道:“我不骗你。”
“是,陆大人不骗人。”时尘安哽咽,纵然这只是一个承诺,但也是一份希望,让她觉得在深宫里的日子也多了盼头,“我等大人。”
她含泪与陆行舟道别,皇帝站在旁,并未参与其中,只是静静地看了会儿,挪开了视线。

送走了陆行舟,时尘安眼泪还是抹得停不下来。
皇帝半开玩笑,道:“这么舍不得陆行舟?不如我回了陛下,让你随他去兖州罢。”
时尘安瞥了他眼,大约是将这话当作了一句调侃,因此并未过心,道:“你不知道,看到他就让我想起阿娘,阿姐还有妹妹。”
时尘安声音有些低落。
阿姐的惨死确实是她难以释怀的噩梦,可与之相比,活人的遭遇让她更为忧心忡忡。
她确实被卖了五两银子,可也只有五两,家里早没了米,哥哥娶完亲后,弟弟紧跟着就要大起来,也不知道妹妹能否逃过被卖或者被换亲的命运。
若是这旱灾再不结束,或许不必等弟弟长大,妹妹很快就要迎来她悲惨的命运。
只要想到这个,时尘安便心若坠千斤石,难有笑颜。
皇帝坐在她身侧,给她沏了盏热热的桂花茶,茶水翻着白乳的热气,氤到时尘安的眼眸里,她的泪滴滴答答落进茶水里。
皇帝道:“你放心——陛下已升了陆行舟的官,命他去兖州赈灾。”
时尘安嚯地抬头,眼眸微睁,似乎难以置信。
皇帝道:“陛下还抄了好多大官的家,抄出来很多的银子,够兖州度过荒年的了。”
“是吗?”时尘安的双唇因为激动而颤抖,“那真是太好不过了。”
她一连说了三次,脸颊都因此泛红,俄而,刚刚稍微收了势的眼泪又滴滴答答地开始掉了起来,她用手背抹去眼泪,是喜极而泣:“妹妹至少可以在家里长到十五岁了,不用太早被换出去,给男人生孩子。”
皇帝道:“那确实是再好不过的消息,不是吗?”
时尘安用力点头。
皇帝望着她淡笑。
他没有告诉时尘安,这是他与大臣们对峙十数日后得到的第二份肯定,连皇帝都觉得珍贵无比。
王进寒的寿宴之后,皇帝便立刻猜到了兖州要出事,但他依然保持了沉默,直到匪灾成患,事态严峻到不是几个文官可以控制住时,他才派了锦衣卫去了兖州,盖因为他需要掌握十足的证据,好把那一船的贪官都打翻下水。
他的目标从来不是抓起那一两个地方上的贪官,那太没意思了,大家都在贪,只杀一两个人,是无法杀鸡儆猴的。
要杀,就得挑最位高权重的杀起,要杀,就得杀到让那些贪官胆寒不敢再贪为止。
皇帝知道传到他手里的江山,就像是一个病入膏肓的老人,非猛药不能治,因此他要亲自提刀,剜去腐肉,挖去坏骨。
即使那会遭到群臣的反对。
可是那帮蛀虫反对得再厉害又能怎么样呢?他原本想要的也不是他们的感激。
皇帝望着时尘安破涕而笑,没有告诉她这些日子与群臣对峙,对骂是多么得心力憔悴,也没有告诉她昭狱的路他走了一遍又一遍,那些刑具他用了一件又一件,鲜血将他的双手淋得湿漉漉。
这些都太过黑暗了,她不用知道,她只要知道她的妹妹可以在家里平安长大,不必被迫用那具未发育完全的身躯为陌生男人孕育生命即可。
皇帝走后没多久,赏赐就到了。
来送赏赐的太监是刘福全,他好像是得了命令,特意跟时尘安解释:“论功行赏,也要等事成之后再进行不是?前些日子陛下确实打算把陆大人放出来了,但文官跳得厉害,直到这两天连王进寒都进去了,才没了声,陛下这才把陆大人放出来。”
时尘安就知道皇帝也知道了她被桃月等人为难的事,她猜到是小川跑去跟皇帝鸣不平了,颇有几份不好意思,她原本就不是为了赏赐才弄了陈情书,这下倒好了,好像她就盼着这赏赐似的。
时尘安道:“有劳刘公公了,这些你给别人送去吧,我不要的。”
刘福全笑眯眯地道:“你就别客气了,你立的功可不在陈情书这上头。”
时尘安‘啊’了声。
刘福全道:“陛下年轻,即使认准了该走的道路,但难免也会迷茫,有了你,就是有人在路边给他点了盏灯,指了方向,能让他坚定地走到终点。”
时尘安没有听懂这话,她懵懂地接过了一匣子银子,沉得她手臂都抬不起来。
刘福全道:“这都是陛下私库的银子。”
他朝时尘安眨了眨眼,时尘安抱着匣子哭笑不得。
刘福全没吃茶就走了,其余的那些赏赐都是由小太监分过去的,时尘安抱着匣子回房间里安置完,再出来时,就见几个宫人围起来在说这事,看到她来,都散开,毕恭毕敬地站好。
时尘安随口问了句:“在聊什么?”
其中一个从前巴结桃月最狠,如今看到时尘安与桃月彻底割席,桃月一直自诩在陛下面前立了一功,现下也不过得到一对素银簪子,让她更是有了危机感,因此时尘安一问,她就竹筒倒豆子似地都说了。
时尘安道:“陛下只给了桃月她们每人一对素银簪子吗?”
她可是收到整整一匣子的银锭子啊!
她也就只比桃月她们多写了一篇文章,这赏赐的差距也过于悬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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