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注意到皇帝垂了眼眸,正专注地看着这只曾让他惊鸿一瞥的手,经过一个月的将养,皴裂的肌肤终于重新愈合,丽嘉恢复了这个年纪该有的白皙,只可惜,过往劳作的痕迹仍旧顽固地残留在时尘安的手上,而今经过时尘安刻苦练字,手指上有多了枚茧子。
平心而论,这并非一双美丽的手,但每一次皇帝看到,都难以克制心中的澎湃,他想用自己的大掌将这双饱经沧桑的手包裹起来,替她砥砺风雨,让她从此不必再受霜雪侵扰。
但时尘安没有察觉到皇帝的心潮涌动,她吃惊地像是发现了什么稀罕物似的,笑起来道:“哇,小川,你的手真的好暖和。”
她心无旁骛地捏了捏皇帝的手,似是不舍得暖烘烘的小手炉似的。
皇帝的眼眸微动,他抽回了手,道:“明天送来的补品是给你补气血的,你要好好吃,补补你的小身板,我每天都会检查你有没有乖乖吃。”
他从时尘安手里接过伞柄,替她把手藏回氅衣里,再三确认遮得严严实实的,吹不到一点冷风后,他才重新撑起伞,送时尘安回了卧室。
皇帝出了豹房,就看见刘福全躬身候着他,刘福全身后是停了许久的轿辇。
永巷寂静,太监无声落轿,皇帝抬脚坐进轿辇里,随手把油纸伞递给了刘福全,刘福全自然看到皇帝的氅衣不见了,但他并未多说什么。
轿辇抬起,稳稳地向文渊阁地方向走去,那里还候着几个大臣,为着该如何处置王进寒之事,今晚怕是又有一场硬仗要打。
刘福全抬起眼,看着单手支着额头,闭目养神的皇帝,近来皇帝公务忙碌,每日不过睡上三个时辰,就连午后小憩都是奢侈,刘福全以为他会暂停来豹房,却不想,皇帝不仅没有停止,还比以前更为期待来豹房了。
尤其是和大臣们吵完架后,皇帝总是嫌弃文渊阁空气浑浊,闷得难受,宁可晚上多熬夜看会儿奏折,也要早些来豹房坐着,散散气。
刘福全自然明白原因,一边是顽固守旧,蝇营狗苟的大臣,一边是皇帝心目中需要他守护的江山社稷的代表,皇帝自然愿意亲近时尘安。
因此,刘福全竭力成全皇帝的任性,并绞劲脑汁做好了掩护的准备。
今晚,皇帝在踏进文渊阁前,给了他两个任务,一个是给时尘安送去补气血的补品,这不难,另一个是给时尘安准备生辰宴,这也不难。
刘福全从容吩咐完小郑,小郑道:“干爹,你说这时尘安往后有可能做我们的主子娘娘吗?”
或许过去小郑还不服气刘福全对时尘安的另眼相看,但如今皇帝都愿意百忙之中给时尘安上课,过生辰,难道还不能证明皇帝对时尘安的上心吗?
毕竟对于掌权者来说,金银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最值钱的是时间。
因此,小郑觉得后宫位分对于时尘安而言,就是探囊之物。
毕竟,常在也是个位份不是?时尘安家世再不好,有皇帝的宠爱在,一个常在还是做得了的。
小郑自觉判断无误,信心满满地看着刘福全。
刘福全却道:“不会。”
小郑:“啊?”语气里是浓浓得不可思议。
刘福全道:“你需知陛下只是在时尘安身上寻个慰藉,天下女人那么多,时尘安唯一能胜过她们的就是不沾铜臭气的干净,若她真做了常在,就是泯然众人矣,陛下哪里会记得她。”
小郑还是听不明白。
刘福全道:“你没做过男人,你不知道,男人就是如此,意气奋发时,喜欢的女子总是泼辣难掌控的,而等他垂垂老矣,野心不在时,又偏爱温柔淑良的女子。女人,不过是男人人生里的一种折射而已。”
小郑呆愣愣地听完,道:“也不知道时尘安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她过惯了好日子,若有一日陛下弃了她,她还能承受得住吗?”
刘福全道:“那就不关我们的事了,你记着,我们的主子只有陛下1銥誮。”
又过了一个时辰,文渊阁的门终于开了,大臣们鱼贯而出,脸色难堪得可怕,更有甚者,脚步虚浮,跨门槛时差点摔倒,还是刘福全手疾眼快扶了一把。
往日威风凛凛的三品大臣如今却胆怯得不知所措,连声道谢都说得含糊不清,刘福全回头望去,隔着幕帘,皇帝如渊薮耸立的身影清晰可见。
刘福全微微叹气。
今夜无端起风雨,这长安城终于要在皇帝手里彻底变天了。
是夜,皇帝下令活剥王进寒、户部尚书、兖州刺史的皮,并以稻草填充之,将新做的稻草人悬挂至长安城门之上,警告天下文武百官。
天下文人哗然,一时之间笔伐口诛不断,直言皇帝暴虐残忍,嗜杀成性,所谓失道者寡助也,日后定然步夏桀帝辛后尘,亡国肇始。
皇帝充耳不闻,执意要将剥皮之刑写进刑律,遭到群臣激烈反对,冒雪的天气,纷纷跪倒在勤政殿前无声地向皇帝施压。
君臣之间又一场拉锯之战徐徐展开。
这事闹得太大,前朝的风还是不可避免地吹进了后宫,没见过世面的宫人一个个被吓得呆若木鸡,说都说不出话来。
正巧她们午膳吃到一道白斩鸡,女孩子不爱吃油脂多的鸡皮,这不算什么,搁在平时用筷子将鸡皮夹开便好,可今日的食厅格外得安静,几乎所有的目光都落在那双筷子上,黄澄澄的鸡皮被撕开,露出白生生的肉……
有人受不住,捂着嘴巴跑出去吐了。
溪月拿筷子的手都是虚的,她夹筷青椒都夹空,还在安慰别人:“杀头都看过的人,还怕这做什么。”
她不说这还好,一说这话,大家的胃里都有些不舒服,有人小声道:“我们又不是时尘安,怕难道不是常事吗?”
隔壁座位的人忙用胳膊肘捅了她一下,那人忙禁言,害怕地瞅了眼时尘安。
时尘安正在夹酸辣土豆丝,她闻言一顿,道:“杀的是贪官,贪官是坏人,本就该死,你们又不是贪官,怕什么,吃饭。”
“话是这样说,可生剥人皮都做得出来,还有什么草菅人命的事是陛下做不出来的?”尽管后宫有命令不得妄议皇帝,可是在恐惧面前,没有人把这条禁令当回事——不是不怕,而是再不说出来,她们要疯了。
“时尘安,难道你一点都不害怕吗?”
时尘安看着齐刷刷望过来的目光,她知道她现在的回答肯定又会引起她们的议论,但她仍然坚持道:“这回,我不怕陛下。”
果不其然,这话一出,食厅骤然寂静。
唯有时尘安面不改色地夹起一块白斩鸡,蘸进新调的酱汁里,切的细碎的蒜与小米椒在油里先爆过一遍,方才与香菜一起拌入酱油之中,滑嫩的鸡肉裹上一层汁液,咸香无比。
味道确实好极了,时尘安吃了三块方才停筷,然后她旁若无人地离开食厅,她听到身后切切的私语:“果然有些宠爱不是一般人挣得来。”
语气中倒是充满了对时尘安的感慨敬佩。
但时尘安此言确实并非为了讨好皇帝,她说得就是心里话。
她是兖州人,是人祸的受害者之一,她恨那些贪官恨到巴不得生啖其肉,自然觉得皇帝这件事做得好极了。
她从未有过这样的时刻庆幸皇帝是如此慷慨地施暴于这些贪官,如果可以,她多希望那些贪官的眷属亲人能被流放到兖州去,当回灾民,也尝尝看亲人活活饿死在眼前究竟是什么滋味。
听说皇帝正准备这样做,那当真是好极了。
时尘安心里高兴,夜学时就表现了起来,她总还是个藏不住心事的孩子。
皇帝察觉出来了,他近来疲倦得很,两指捏着挺直的山根,看到时尘安昂扬的精气神,一日下来的倦怠也不由被扫开了些,他道:“什么事值得这样高兴。”
时尘安却不好一五一十告诉皇帝,她含糊其辞:“今天厨房做的白斩鸡很好吃,我吃了好多。”
她说这话时桌案上还放着一盏血燕,用琉璃盏装着,胶质的燕窝用冰糖熬开,像一朵蓬勃绽放的花。
皇帝敲敲桌子:“肚子再撑,也要吃燕窝,吃完,帮我做正事。”
他今天拿了好几份册子,说要时尘安帮忙誊抄,顺便也是完成这一个月下来对她学习结果的检查,时尘安拿起勺子,小脸皱巴巴地吃着名贵无比的燕窝。
自那晚后,皇帝颇为关心她的身体。
他还把她拉起来,比了下身高,虽说两人之间差了八岁,时尘安也不过堪堪十五的年纪,还小,但她竟然只能到皇帝的胸前,这惹得皇帝直皱眉头。
他重新翻了豹房的食谱,宫人每日份例有限,不过一荤二素,远远不够一个孩子成长需要的营养。
皇帝皱眉,让御膳房拟了一份食谱,扔给了小厨房,从此后时尘安的每顿饭有鱼有肉有菜,早起还有新鲜的□□喝,保管顿顿营养均衡,同时每日一品的血燕也跟上。
时尘安从前家贫,最多只能吃个半饱,不知不觉胃口就被迫养小了。如今伙食得到了改善,她的小肚子几乎每顿都吃得圆溜溜,撑得难受,那多一份的血燕更是成了负担。
时尘安小声和皇帝商量:“小川,这燕窝我就不吃了罢。”
她气血不足,按份例领的茶叶也没了,改成了黄芪与红枣,得天天泡着喝,她觉得喝这茶就够了,燕窝实在不好吃。
皇帝不允许:“什么时候长到和我齐肩高了,什么时候再来和我谈条件。”
时尘安叹气,自知抗议无效,认命地吃完整盏血燕,而后迫不及待地丢下勺子:“小川,你要我抄什么?”
只要不再吃燕窝,时尘安便能立刻恢复活泼生动的模样,皇帝默不作声将琉璃盏移开,向时尘安招手:“过来。”
时尘安听话地起身,走到皇帝身边,皇帝双手挟住她的腰身,毫不费力地将她抱了起来,放在手上颠了颠,疑惑不解:“怎么还那么轻。你每天都有乖乖地把所有饭菜吃完吗?”
“吃完了,都吃完了,穷人家的孩子可不会浪费食物。”时尘安没心没肺地握起皇帝的手,往自己的小腹上按去,“你摸摸,我的小肚子到现在都还撑着呢!”
面对时尘安纯洁无比的眼神,皇帝总有种养女儿的感觉。
隔着衣服,他摸到了圆圆的小肚子,这才稍显满意:“帮我来誊抄这份册子。”
皇帝让时尘安誊抄的是王府的抄家名录。
王进寒在内阁坐了二十年,敛尽天下钱财,光是抄出来的家私都能厚厚集成册子,更遑论金银。
皇帝预备将这份册子和陆行舟陈上的灾情实录,编纂成书,在民间发行,让那些文人睁大他们的狗眼看看,他们护着的究竟是什么样的狗东西。
皇帝不在乎他们骂自己,但他们要为几个该死的贪官,去咒他的靳氏江山,皇帝也不介意挖个坑把这些儒生尽数活埋了。
——皇帝当然做得出来这样的事,只是当下他需要更多的血液补充进朝堂,将因为王进寒之死而开始动荡的朝政稳住,他才选择了发行抄家录这样温和的对策。
瞧,他都能为了江山收敛脾气了。
皇帝的舌尖抵着牙龈,笑了下,分不清是不是自嘲。
那边时尘安已经抄完了一页,她从动笔开始便陷入了沉默之中,等她将写满古董字画的纸页翻过,她终于忍不住问道:“这些抄出来的东西最后都充进了国库吗?”
皇帝道:“国库没有银子,陛下叫人把它们都卖了,拿去赈灾了。”
“哦。”时尘安慢吞吞地道,“陛下原来是个好皇帝。”
皇帝笑了,为时尘安这充满孩子气的发言,他心平气和地翻过一页书——那上面密密麻麻都是骂他的文字——他笑问:“怎么,陛下从前就不像是个好皇帝吗?”
时尘安道:“不像,书上说,尧舜那样的仁义之君才是好皇帝,陛下不是很像。”
她说得很委婉,大约因为现在觉得皇帝好容易做件人事,因此不舍得骂他。
皇帝并不在意,总有人说伴君如伴虎,于是当他坐上了帝王之位,他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孤家寡人,没有一个人敢跟他说真话,就算有,也是将话说得弯绕曲折,既要表达自己的想法,又要想办法不触怒他。
皇帝没登基之前是带兵打仗的武将,他不喜如此,但没有人相信他的不喜欢,他的感受再次被人心照不宣的忽略。
所以他才会有意地纵容时尘安的真诚,他不希望偌大的深宫里当真连一个能与他说几句话的人都找不出来。
皇帝道:“你觉得汉武帝是好皇帝吗?”
时尘安想到他的功绩,点了点头。
皇帝道:“巫蛊之祸,汉武帝杀了一万多人,包括他的皇后和太子,而这不是他第一次大开杀戒。大败匈奴、凿通西域的丰功伟绩之下,是大汉的穷兵黩武,年年重税。”
时尘安不说话了,她那干净却单薄的道德标准没办法衡量出善恶来。
皇帝道:“傻孩子,这世界上的好坏哪有那么好分辨,就连陛下也不知道什么样的皇帝才是好皇帝。”
时尘安道:“但至少他这件事做对了。”
皇帝笑:“活剥人皮也做对了?”
时尘安道:“好像有些残忍,但我想兖州的百姓会拍手称赞的。”
皇帝不说话了,他眉骨高,睫毛长,衬得眼眸格外深邃,静静地看着时尘安,仿佛静汪汪的黑海。
皇帝道:“陛下不求仁义之名,他只求与汉武帝般,留下一两件泽披后世的丰功伟业。”
深夜阒静的豹房,皇帝将从未与外人道的野心向时尘安说来,时尘安仰着脸,认认真真地听完,认认真真地记了下来。
一直到很多年后,时尘安都不曾忘记。
抄家录开始售卖的那日,正是小雪,时尘安的十五岁生辰。
早起,她便吃到了长寿面。
长寿面由一根长面条煮成,虽只有一根,却满成一碗,浇上浓浓的鸡汁,铺上嫩绿挺阔的小青菜,卧上一个金灿灿的荷包蛋,让时尘安吃得身暖心热。
用完了早膳,厨娘还给了她一兜红鸡蛋,让她拿去分给其他宫人,散散喜气。
时尘安还是头回过生辰,被隆重得不知所措,宫人分到了红鸡蛋,围了过来,听说时尘安即将满十五岁,更是叽叽喳喳地说起来。
“十五岁要及笄吧?”
她们谈起听说过的那些豪门贵女的及笄礼扮得多隆重,不仅有酒宴,还有名贵的钗环,由德高望重的贵妇为她们挽发……
时尘安在旁听了回,也如刘姥姥进了大观园,长了许多不得了的见识。
她没有镶金嵌玉的簪子,请不来侯府夫人替她挽发,那些宫人更送不出拳头大小的南海珍珠为她庆生,但那又如何?今天仍旧是时尘安独一无二的十五岁生辰。
她在今天已经吃到了从前眼馋不已的长寿面,尝到了红鸡蛋,晚上还有小川给她庆生,比起从前,她已经幸福得不得了了,时尘安心满意足,不会去肖想那些本就不属于她的东西给自己徒增烦恼。
时尘安兴致勃勃道:“若要簪发,我倒是有几枚素银簪子。”
溪月忙道:“你赶紧取来,十五及笄,可是要簪发的,等簪了发,以后就是大人了。”
溪月手巧,她从前伺候过太后梳头,只是现在做了豹房的宫女,每日只需给自己梳头,正恨一身手艺无处发挥,她摩拳擦掌,要为时尘安挽一个漂亮的发髻。
还是时尘安轻轻提醒道:“我们是宫女,莫要僭越了。”
天大地大寿星最大,这话在宫里不适用,溪月稍有些泄气,饶是如此,她仍旧认真地给时尘安完美地挽了个宫髻,小心地把簪子插进乌云般的黑发PanPan里。
溪月道:“时尘安,恭喜你,离二十五岁又近了一年。”
一声惨叫后,一根腕粗的木杖点落在地,鲜血顺着杖身哒哒滴落。
年迈的老臣趴在地上,臀部皮开肉绽,既痛且羞,饶是如此,按压着他的两个羽林卫仍旧未曾松开手。
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皇帝当真会梃仗了他。
那样霸道任性的先皇,面对他的死谏时都选择了退让,不仅不治他的罪,还夸他‘何大人不愧是何青天’。
虽自那之后,他也并未得以重用,但也确实声名鹊起,所有人都知道了官场里出了一个不畏皇权,敢于直言进谏的何青天,盛名之下,他的存在意义更为非凡。
这次皇帝执意要将剥皮之刑入法,诸位文臣没了主意,求到他这儿,何青天自诩直臣,劝谏皇帝是他当仁不让的责任,于是他换上朝服,精神抖擞地向皇帝进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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