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腐烂的江山,非要剜去烂肉,剔去坏骨而不能治。
他放下握了一夜的湖笔,仿佛将军提剑,决意走进属于他的战场。
时尘安在用膳。
豹房的宫人不多,近来皇帝又不曾踏足豹房,因此也不必派人当值,大家都聚在食厅用餐。
其余人都三三两两坐在一起,唯有时尘安独自一桌,安静地吃着碗里的饭菜。
或许因为她是豹房掌事,也或许因为她仍旧不善交际,因此她与豹房新进的宫人关系不算好,他们见了她,大多客气地问完好,便走开,不似看到桃月,还会热情地与桃月攀谈闲聊。
时尘安要说羡慕倒是没有,只是有时候独自待久了,会有点向往那一点热闹,但汪姑姑也教过她,掌事的人切记与底下人打成一片,否则小心失了威仪。
于是她也只能克制着。
桃月照例来迟,取了例菜,飘飘然绕过与她示好的几张餐桌,坐到了时尘安面前。
时尘安作为掌事,例菜比一般宫女要好很多,桃月提了筷子,先夹走一片她没有的烧鹅:“你立了大功,陛下就没有给你赏赐?”
时尘安一时之间还没有想起自己立了功,桃月瞧着她茫然的样子,露出些许讥笑,提醒她道:“陈情书。”
时尘安想起来了,道:“怎么了?”
桃月皱眉:“你不知道?”
时尘安摇头,她的消息一向是闭塞的,知道皇帝不爱宫人问前朝之事后,她更有意维持这种闭塞。
桃月一时之间不知道说她什么好:“今早锦衣卫捉了好多四品以上的官员下狱,听说还有好些还在兖州押回长安的路上——这难道不是你的功劳?”
时尘安一怔,喜上眉梢道:“陆大人是不是平安出狱了?”
比起一批四品官员落马,一个小小县令出狱实在不算大新闻,因此桃月没听到关于陆行舟的消息。
“这不是重点吧。”桃月细细地看着时尘安,“陛下不是卸磨杀驴的人,若你得了赏赐或者因此高升,可千万别忘了提携下我们这些老友。”
时尘安这才意识到些许不对,困惑地看向桃月,桃月却已经低头把咬完肉的碎骨头吐到了骨碟里,让时尘安错过了她的神情。
一整个下午,不断有人来找时尘安打听这件事,无一例外都是在陈情书上留过姓名的人,在她们并不遮掩的热切期盼之中,时尘安才意识到一件事——她们大多将此事视为了一种投机,而时尘安无意中利用皇帝对她的‘偏爱’说服了她们站队,她们并不是真心实意地想救陆行舟。
这件事让时尘安感到诚惶诚恐,她自责未及时察觉到她们的心思,导致最初未与她们妥善沟通,而时至今日,已经到了没有办法挽救的地步,只能尽力补救。
她打开放着几两碎银的匣子,忧愁地叹息。
哪怕把这些银子全部拿出去,似乎也没办法购置能感谢她们人情的礼物,而她也没办法坦然告诉她们,整件事是她求皇帝帮忙,而不是皇帝找她搭手。
但她存下来的银子只有那么多,无论如何,得先把礼物备好。
时尘安将所有银子拿出去,拜托采买的公公帮忙带回来素银簪子,一路上她都在想如何措辞好能安抚接下来的叠叠失望,她走到桃月门前,听到里面传来说话声。
“陛下还没有给她赏赐吗?别是独吞了吧?”
“桃月与她同在豹房,陛下若是给了赏赐,桃月能不知道?”
“那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屋里寂静了一瞬。
“总不能是你想的意思,别说这次咱们的陈情书确实派上了用场,就算没有,陛下对她还不够偏爱吗?她可是杀了人的,陛下不仅没处罚她,还给她官升那么多级,还未及笄就是掌事,我们可眼热不来。”
“那现在怎么回事啊?我想着总能跟着拿赏赐,前些日子还奉承了姑姑一回,说好了要孝敬她老人家人参,这再不拿过去,姑姑要翻脸了。”
“谁叫你东西没到手,先奉承人的,这回砸了脚吧?”
“你不知道大冷天手浸在冷水里的苦楚,就别说风凉话……你们谁去问问?”
又是瞬间的寂静,过了儿才有人道:“我不敢,她可是敢杀人的,万一我把她弄得不开心了,她杀了我怎么办?桃月都说她心理素质好,杀了人后该吃该睡,一点不耽误,想来也不怕再杀一个,反正有陛下给她兜底。”
她们啧啧了几声,话题迅速改换,开始讨论起时尘安的心理素质为什么这么强,难道她的良心不会不安,不怕夜里撞见鬼来向她索命?
时尘安听不下去了,她转头就走。
在她们刻薄的言论之中,好似时尘安是天生的刽子手,视人命如草芥,在她们的形容之中,时尘安小时杀鸡,长大杀人,双手全是鲜血,死后要下地狱。
——大约正是天生嗜血,时尘安才会得到那位残暴君主的另眼相看。
时尘安有些难过,还没来得及等她从这种难过中解脱出来,她迎面看到两个宫人向她问好,如往常一样,原本时尘安不该在意,但或许正是无意间听到了‘心里话’,因此她颇为敏锐地发现了些从未建议过的细节。
——宫人恭顺地低着头,侧开身子,让出大片的道路,但垂在胯侧、绞紧的手仍旧暴露了她们的紧张。
这些都是比时尘安先进宫,年长她好几岁的宫人,她小小年纪,又无经验,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压制住她们,让她们臣服于她的管理之下?
时尘安后知后觉认识到这些后,连她们的礼都受不起,脚步仓皇地离开了。
她一整天都在想这件事,想到提笔练字的时候手都有些飘忽,下笔时手腕绵软,引得皇帝倒转笔头,打了她的手腕一下。
力道不重,却让时尘安羞愧不已,她嗫嚅着道歉,预备着重新换上澄心堂的纸继续练字。
皇帝道:“有了心事,不和我说说?”
皇帝的眼眸是冷的,上挑的眼尾颇为锋利,但或许是因为浸润着烛光,因此给他染上了假意的温柔。
时尘安咬了咬唇,尽量克制着难过,把白天的事情说给皇帝听。
她以为皇帝会因此叹息,为她不平,但实际上,他的神色始终平静,一丝波澜都不曾起。
时尘安心渐渐下沉,道:“你觉得她们说得有道理吗?”
皇帝反问她:“你觉得她们说的有道理吗?”
时尘安不假思索地摇头。
皇帝道:“你是最了解你自己的人,既然你觉得她们没有道理,那就是没有道理。”
时尘安道:“可是,被这样误会让我感到难过,我明明是出于自保,才无奈杀人,而且我其实也没有那么心安理得,我越来越怕夜晚了……她们凭什么这样说我,一味忽视小要做的恶,好像我是个天生冷血的人,这让我很难受。”
她眼尾下垂,失落满溢,嘴巴微抿,全是委屈。
真的还只是个小姑娘呢。
她头回见皇帝表现出那样的桀骜不屈,倒总是让皇帝忽略她的年纪。可事实上,她还小,连脸上的婴儿肥都来不及消退,目光里都是稚嫩。
大约也是因为双方亲近了,她才敢放下对皇帝的戒备,而对小川吐露一些心里的委屈。
皇帝抿了口茶,教她:“让人害怕,总比叫人觉得你好欺负才好。至少现在豹房太平无事,她们饶是不满,也不敢到你面前乱嚼舌根,阴阳怪气,你的日子照旧很舒坦。”
时尘安仍是纠结:“可是一想到她们私下里是这样看我,我便觉得委屈,明明我不是那样的人,究竟是我哪里做的不好,才让她们这样误会我。”
皇帝道:“听了她们的谈论,你心里会不会对她们也有看法?”
时尘安想了想,点点头:“至少我会觉得她们不能明辨是非。”
皇帝道:“这就对了,每个人都会有一套自我逻辑,支撑她们完成对整个世界的评判。这套逻辑源自于每个人的利益,眼界与教育,难以更改。你们正是因为评判逻辑不同,才会在同一件事上有天差地别的想法,这是一件很正常的事,你不会是第一个被误解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他将茶盏放下,青绿的茶水在白瓷盏里微漾。
“人心的隔阂比宫墙还要厚,尤其是在宫里,她们为利益而来,若得不到她们想要的利益,自然会极尽可能诋毁你,你根本不必在乎这种事,对付这种人,让她们理解你,不如让她们畏惧你。至于你,既然一直挺着胸膛做人,就更不必怕她们议论,因为她们根本戳不到你的脊梁骨。”
在时尘安过往的十四年里,从没有人与她讲过这些道理。家里光是活下去就很艰难了,父母的精力全部花费在如何解决三餐的嚼用上,怎么会把心思花费在这些上。哪怕是遇上了些坎坷,时老爹也只会说:“谁叫我们又穷又没用,因此全部欺负我们。”
在听到那些议论时,时尘安也是这样想的,都是她做的不好,太过激进,居然杀了小要,所以才会被人戳脊梁骨,可是若是再来一次,面对那种境地,时尘安也不知究竟该怎么办才好。
就是在这样的茫然之下,委屈才会越积越多,好像就是她太笨,找不到一个完美的解决办法,换做别人,或许都不会让事态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皇帝还是第一个告诉她就算被人议论,也不是她的错,她根本无需为此自怨自艾,进行没有必要的反省的人。
皇帝随口问道:“明天可有空?”
皇帝总不去豹房,时尘安作为掌事,是没有什么可忙的,她道:“我有时间。”
皇帝道:“你准备一下,明天有个人要去见你。”
时尘安问是谁,皇帝但笑不语,时尘安怎样也猜不到答案,便不再追问,只等着明日见究竟。
她结束学习,回了屋子,桃月正在镜前卸妆,听她回来,与她打了声招呼。
时尘安头回没应她。
当初的事情,除了她,便是桃月最知末节,可是桃月任着那些宫人误会,不曾为她解释一句,时尘安不能不心寒。
何况当日小要若无桃月的默许纵容,也难以轻易地摸进房间,这件事,时尘安一直心知肚明,只是她可怜桃月,以为桃月连自己都保不住自然也难以与小要对抗,因此她才不愿多加追究。
可不追究,不代表她心里没有计较,偏偏桃月因她不追究,就当她是个愚蠢好拿捏的,在外尽情搬弄是非,纵容谣言起了又散了。
或许之前的时尘安还会傻乎乎地去找桃月好生谈谈,可现在她不会了,小川说得对,很多事是分辨不出对错,也没有必要与人分辨,最要紧的是保护好自己。
时尘安没应桃月,便在自己的妆台前坐下,拆卸妆发,她还未及笄,只以发带束发,抽开绒带,双鬟也就散了,乌鸦鸦的青丝抚落,她拿起桂花油,在掌心里捻开,慢慢涂抹。
桃月起身,走到她身边:“刚才我叫你你没听见吗?怎么都不理我。”
时尘安将桂花油抹到发梢,方才用巾帕拭了手,她打开抽屉,取出匣子,递给她。
桃月困惑地接过,打开,里面都是一模一样的素银簪子。
“虽说都是一样的,但你也挑一根,算是我的答谢礼。”时尘安抬眼,“我请你帮忙时与你说过,是我想救陆大人,因此才拜托你在陈情书签字。陛下觉不觉得我们立功,会不会因此赏我们,那是陛下的事,实在不是我一个小小宫人可以掌握。”
桃月知道时尘安是听到了那些话,她瞧着木匣子里的素银簪子,一根都不想碰,她合上盖子,递还给时尘安。
“我不会要的。”
时尘安也不多劝她,只道:“你知道我只买得起这个。”
桃月仍旧不要。
桃月不是傻子,这素银簪子并不值钱,若是收了,就是亏大了,还不如跟着时尘安,她这人虽然做事死板,都成了一宫掌事了,还不知道给自己刮点油水,更不知道如何巴结,端得两袖清风的做派,但无论如何,她都是她们这批宫人里唯一得皇帝青睐的,跟着她,保不准什么时候就近水楼台先得月了。
桃月自然不允许自己失去时尘安。
桃月道:“我一句话都没有多过,是她们要误会你,我也没办法。我与她们解释过当日的情行如何惊险,她们却纷纷道‘那也不至于杀人’‘把人砸晕了逃走不行吗’‘那么多刀可不是别人推着她的手刺进去的’,我费尽了口舌也无法改变她们的想法,也是没有办法了。”
她连说两个‘没有办法’,好似当真竭尽所能,却仍旧困烦不已。
时尘安却不会再次心软了,她道:“是吗?我看你们倒是相谈甚欢得很。”
时尘安的不依不饶让桃月有些意外,她一直觉得时尘安心软到特别好欺负,就连小要那事,她跪一跪,哭几声,时尘安当真就不跟她追究了,她以为时尘
安就是这样绵软的性格,却不想在这种小事上还要和她争执到底。
桃月微微叹息,道:“难道我要与她们翻脸,不再和她们往来?尘安,你还小,还没及笄,因此看事情总是不成熟的,我好歹比你年长几岁,得为我们着想——她们好歹是未央宫的宫女,比我们更靠近陛下,如今得罪了她们,难道就等着她们日后来报复我们?”
她以长者的姿态谆谆教导时尘安,好似时尘安在她眼里,当真不过是一个天真,任意胡闹的孩子而已。
时尘安觉得恶心,她道:“你与她们示好,就要以献祭我为代价?别说‘我们’,一直只有你一个人而已。”
她把木匣子放回抽屉了,强硬道:“明日我就会搬走。”
作为一宫掌事,本该有属于她的独卧,只是时尘安近来怕黑,掌灯后就不敢独自一人,因此独住的事才一拖再拖。
但拖到今日,时尘安不想再拖下去了,她必须得给桃月一个态度。
次日用过早膳,时尘安便点了两个宫人帮她一起搬屋舍,她做事不避人,食厅里一片寂静,桃月的神色有些难堪。
她过往敢挑拨是非,不过仗着时尘安心软,不会与她翻脸,因此她胃口才大,既要借时尘安的势,又要得宫人的喜爱。
但桃月也很清楚,那些宫人向她卖好,肯帮她干完所有属于她的活,不过是因为害怕时尘安,想着她与时尘安亲近,因此迂回来奉承她而已。
时尘安如此当众与她割席,那些人精一样的宫人看在眼里,难免不会重新计较。
说到底,她只是普普通通一个宫人,时尘安才是豹房的掌事。
桃月不愿自己如此被动,赶紧整理好表情,道:“昨夜不是说好了,你东西不多,我帮你整理就好,她们都有自己的事要忙,就让她们忙去。”
桃月不仅表现得体贴,还要迂回拐弯地指出时尘安的仗势凌人,当真是茶言茶语。
时尘安冷眼瞧着,心里暗暗惊叹,就连桃月的反应,怎么竟然也被皇帝说对了。
她越发觉得皇帝说得对,抬头挺胸按照皇帝教她的说道:“桃月你难道就没有事要做?”
桃月短暂发怔后,对上时尘安面无表情的脸,有些慌乱。她当然是没有活要干的,她的活都由那些宫人分掉了。
桃月勉强笑道:“自然是有的,但你东西少,我也熟悉,整理得快,应当不妨事。”
时尘安回得毫无情谊可言道:“两个人整理更快,更不碍事。”
时尘安走后,其余的宫人纷纷把打量的目光递过来,似乎都在探究她们二人何以分道扬镳。桃月被她们看的简直如坐针毡,她匆匆咽下嘴里的饽饽,起身
要走,却被人叫住了。
“桃月,那只母豹快生了,你给她喂食时注意检查一下它的肚子。”
那些依靠时尘安得来的优待,怎么散得比云雾还要快?桃月的脸一阵青一阵红,看着往日奉承她最多的宫人毫不掩饰向她抛过来一个不屑的眼神。
时尘安的脚步却是轻盈了不少。
皇帝昨夜教她,既然是一宫掌事,就不必想着要与宫人打成一片,不如顺着桃月给她立下的‘威名’继续往下立。
至于她们是否会继续误解时尘安的品行,这根本不是件值得去考虑的问题。
皇帝淡道:“你是管理她们的人,她们更为在乎的是跟着你是否是个明事理的优秀主事,你只要明辨是非,赏罚分明,就能获得她们大半的好感,时间久
了,她们自然而然就向着你,她们也会自然用新的眼光重新去评判那些事旧事。”
“除非有十足的证据,否则不要轻易与人产生口舌之争,尤其是在道德评价这种事上,因为那没有意义。一来说得再多,也不如做对一两件事容易让人改观,二来,每个人的价值位序不同,在你眼里两袖清风是可歌可泣的美德,在另外一个人眼里,却是蠢笨呆板的代名词,总是如此说不通,讲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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