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太监。
如果被他们看到一个太监随身带着帕子,恐怕待遇还不如娇滴滴的小姑娘,是注定要被他们踩落淤泥,大肆耻笑的。
但,时尘安很喜欢那时那刻递过来的帕子,以及把帕子递过来的手。
那双手看上去十分强劲有力,可以扛起码头的数十斤重货物,也能轻柔地递过来一方帕子。
可偏偏,他是太监。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时尘安是真真切切地感到了惋惜。
就在她独自对烛空叹时,门打开了,秋叶的风已经带了几分凌冽的萧瑟,吹进来时烛火跳了跳,有瞬间,屋内陷入了昏暗之中,时尘安的心脏骤然缩紧,
但好在门很快关上,屋内又恢复了暖和与光亮。
时尘安看清了来人,怔然:“怎么是你来了?小郑公公呢丽嘉?”
长袍曳动,走到桌前,在时尘安的对面缓缓坐下。
鬓角濡黑,长眉飞斜,凤眼微勾,竟是那个陌生的太监。
皇帝轻描淡写:“他话太多,陛下就不让他来了,你的课也要停了。”
时尘安怔了怔,接连两个打击让好似对她的嘲讽,让她有些晕头转向。
时尘安的眼眸微垂,看到那份静静放置的陈情书,是她一笔一笔誊抄而出,每个笔画都透着固执的认真。
皇帝欣赏她的神色,半晌,道:“好心没好报,后悔了?”
时尘安摇摇头,又点点头,她抬起眼,道:“陛下会处罚小郑吗?”
皇帝道:“小郑算是功过相抵,只是被警告而已。”
时尘安舒了口气:“那就好。”
她郑重地把陈情书交到皇帝手里,道:“陆大人的清白,有劳陛下了。”
皇帝展开陈情书,他没有阅读内容,那并不重要,只是他的目光不由地被时尘安的字迹所吸引。
白纸黑墨,笔锋凌冽,若一根根覆雪着霜的墨竹,凌寒不屈。
明明是刚学字不久,笔触之间却能如此展露锋芒,而笔锋间的熟悉又让皇帝目光微怔。
皇帝道:“小郑让你临的是谁的字帖?”
时尘安不明所以,老老实实地回答:“临的是颜帖。”
皇帝墨宝珍贵,没有他的允许,就算借小郑八百个胆子,他也不敢拿了皇帝的字给时尘安临。
但颜体丰腴雄浑,本不该生长出这铁钩银画来,皇帝知道,那些违和突兀是属于时尘安的一部分,从时尘安胆大包天,杀了小要,又厉声呛他时,他就已经见识过了。
皇帝放下陈情书道:“你的字很像一个人。”
时尘安道:“谁?”
皇帝道:“陛下。”
时尘安吓了一跳,满脸都是“你在跟我开什么能让我原地爆炸的玩笑”的神色。
皇帝提笔,在时尘安提前磨好的墨上一舔,吸饱墨汁,从容落笔。字迹匀整衬拔,筋骨挺劲,运转如刀,与这字相比,时尘安左看右看,只觉自己的字圆拙稚嫩,骨散气游。
她抬头看着皇帝,目光有些痴呆。
皇帝道:“我这字受教于陛下,你看我与你的字像吗?”
时尘安:“你好抬举我,要是我能写出你半分的气韵来,我当真做梦都要笑醒了。”
她说这话时,目光不自觉下滑,落到了皇帝的手上。
在这之前,她没想过他会写字,毕竟在她看来,只有穷苦人家才会送儿子入宫做太监,而穷苦人家活下去都艰难,是请不起先生的。
这陌生的太监能认字,是意外之喜,非常好。更好的是,就连他的字也那般像他的手,瘦骨遒筋,好似可以托天立地。
如果他不是太监,而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呢?是不是也可以读书,考学,出仕,走上他的青云之路?
时尘安不敢多想,就像她胆小的只敢畅想太监的‘如果’,却不敢想象自己若是生在小富之家,拥有一双宠爱自己的父母,不必零落宫墙,她的人生又会如何。
因她知道这世界没有那么多‘如果’,而这些‘如果’制造的美梦恰恰冰冷如刀,一刀一刀割着她的肺腑。
她不可能拥有爱她的父母,她不可能不被卖进宫里,而现在,她连好不容易得到的识字的机会都要再次失去。
这才是她的人生。
时尘安低垂了头,最后看一次那遒劲的字迹,目光带着留恋与不舍。
她知道,那是她没有资格到达的境界。
皇帝道:“想学?”
时尘安点头,又克制不住失落地叹息。
皇帝道:“我教你。”
时尘安恹恹,不见喜色:“陛下都撤了我的夜课了,你怎么教我?”
皇帝道:“我当然有办法说服陛下,让他准许我给你上课。”
时尘安猛地抬头看他,目光里溢出希冀的光芒来。
皇帝微笑,抱臂道:“但你先得把我贿赂高兴了。”
时尘安眼中光芒熄灭,她偏过脸,叹息:“死心了,我哪有钱贿赂你,就是有钱了,我也不能贿赂你。”
皇帝道:“怕被陛下发现?”
时尘安纠正:“我干不出贿赂的事来,虽然这样说确实很奇怪,但贿赂不是好事情,我不喜欢那么做。”她仰着脸,神色有些仓促,“但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给你准备谢礼。”
送谢礼和贿赂的界限并不分明,在很多的时候,二者总是重合唯一,皇帝都要夸时尘安当婊/子还立牌坊,虚伪得不像话,他皮笑肉不笑:“你打算给我什么谢礼?”
时尘安道:“我从小就给家里人做饭,大家都说我做饭好吃,若你愿意,我可以日日为你做宵夜。你……愿意尝尝吗?”
她小心翼翼地问询,目光里饱含的期待像是钓着下的鱼钩,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下闪着银亮的光,钩上一点鱼饵,淡淡诱人。
皇帝啧了声,偏过目光不看时尘安,道:“我勉为其难地给你这个机会。”
第10章
时尘安为这意外的机会而喜出望外,她认真地回想厨房剩余的食材,琢磨该如何做一顿美味的夜宵。
时尘安是家里第二个女儿,真正的爹不亲,娘少少爱。
她一向知道自己只是香火延续的过程中所生出的一个岔子罢了,她并非带着父母的期待所生,自然,也得不到什么关爱。
在她尚且不会走路说话时,忙碌的母亲把她丢给大黄照看,只有等到吃饭时,母亲才会匀出点时间喂她吃饭,一勺勺盛满的饭菜捅进她的嘴里,常常还不等她咽下,下一勺又提前而至,她嘴里包着饭,连吞咽都困难,包满饭的嘴张不开,咽不下下一勺饭,总要招来母亲嫌弃她吃饭太慢。
但时尘安怪不了母亲,母亲负责的家事多,又要照顾那么多孩子,实在没什么精力浪费在她的身上。
等到她长高,踩着凳子也能够上灶台后,母亲松了口气,道:“我以后也能少忙点了。”
母亲指导时尘安如何切菜,生火,放米,放水,她吃力地挥动铁勺,解决一家七口的伙食,常常忙到额头带汗,鼻尖沾灰,等到自己终于有时间坐下吃剩饭剩菜时,肚子早就感不到饥饿了。
在别的富家贵女学文识字之际,她就这样在灶台边守了七年,一份做了七年的工作,应当熟能生巧再不过了,时尘安原本该胸有成竹,只可惜,这些自信从来都与她无关。
她请皇帝吃饭,不过是因为厨艺是她唯一拿得出的技艺罢了。而宫中御厨林立,她又怎配班门弄斧。
时尘安不得不苦思冥想,究竟该如何打动皇帝。
她正愁眉苦脸之际,忽地感觉自己的后衣领被一扯,她惊吓之际瞬间退避三尺,手中挑着的宫灯也成了防卫的武器,牢牢护在身前。
——她看到被她的大动作而惊到的皇帝不解皱眉。
时尘安有些不自然地手腕松劲,宫灯垂在地上,像是在低头认错。
皇帝道:“你怎么在自己掌事的豹房里走路,还要鬼鬼祟祟贴着墙根走,难道你做贼心虚?”
当然不是如此,但时尘安也不知道该如何向皇帝解释,她握紧宫灯的掌心满满都是汗水,她回头,道:“厨房很快就到了。”
很拙劣地转移话题的方式,拙劣到皇帝根本不必要配合,但他的目光压过时尘安微耸的肩头,看到她紧张又局促的背影,一如那日被他在未央宫前捉了个正着时的身影,他便没有再说话。
到了厨房,时尘安取出火折子,很快将所有的烛火都点了起来,火焰亮堂堂地照了一室。
“还请公公稍微坐一下。”
厨房的茶水早冷了,她摸了一把冷冰冰的茶壶,打算先煨个茶水,皇帝道:“不用,你给我煮碗龙须面就好。”
原来是命题考试,这倒是帮苦思冥想了一路还找不到最佳菜式的时尘安做了解脱,她回想了一下厨房里的食材,欣然点头。
时尘安洗净手,挽袖和面,做龙须面的关键在于细韧长直,回扣二十余次,轻轻抖动,龙须般的面条便能‘飞流瀑布三千尺,疑是黄河落九天’,因此和出的面团一定要柔软适度。
她和完面,就将面团搁置在一旁慢慢醒着,取来薄刀,将洗净收拾后的青鱼鱼肉刮下来,剁成鱼茸,为了去腥,也为了好捏丸子,时尘安往鱼茸里添进姜汁、葱汁、蛋液与猪油,再耐心地用拇指把一个个丸子捏起来。
汤是用鲜蛤蜊、香菇还有几片青鱼鱼肉用文火吊起,将鱼圆下锅后,再转至中火烘着。
抻完拉丝的面条需得几番回扣后才能过油,油温得低,用筷子夹着过油,感觉面条微黄略略硬挺后,便可迅速出锅,煨到汤底里,此时汤滚香气,再下一把生嫩挺阔的小青菜烫熟,一碗龙须面便可出锅盛碗。
时尘安紧张地站在桌边,盯着皇帝拿起筷子,她的目光太过直钩炽热,看的皇帝都有些不自在。
“……分你一半?”
时尘安忙摇头,她意识到自己过于紧张,拉开凳子坐下,倒口茶,企图用冷茶浇灭心头的旺火。
她不能不紧张,她做了七年的饭,家里除她之外还有六口人,没有一个人夸过她做饭好吃。
他们只会挑剔,在她初初掌勺,对火候与食材都陌生至极时,他们对她做出的饭食颇为挑剔。
淡了,咸了,糊了,或者米干了,稀了。
每一句话都是指责。
时尘安辩解不了什么,她只能深深自责,家中不富裕,每日三餐的嚼用占去了家中开支的大头,她却这般没用,做不出好吃的饭菜,白白糟蹋宝贵的食材。
因此时尘安苦心钻研厨艺所求的只是少一句指责。
等那些指责终于在饭桌上消失,家人只便把她按时端上的饭菜当作了一种天经地义,就该在固定的时间,以固定的味道出现在饭桌上,被他们沉默地吃掉的东西时,时尘安只感觉到了阵阵轻松。
至于称赞那是绝对不敢想象的东西,不懂事的弟弟只会缠着父亲从镇上回来后,给他带些小零嘴,毕竟——“二姐的饭天天吃,早吃腻了!”
连没吃过山珍海味的家人都不觉得她做的饭好吃,那么……
“你的厨艺倒是出人意料得好,陛下把你放错位置了。”
时尘安猛然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皇帝,脸颊因为激动而泛起红晕:“真得好吃吗?”
皇帝道:“原本还可以分你半碗,现在不行了。”他慢条斯理,目光里的认可让时尘安激动地快晕过去,“都是我的。”
“我不跟你抢。”时尘安难以冷静,她说了三遍,大脑才从窒息的喜悦中恢复了点理智,她满怀期待地道,“你满意的话,我的夜学能否继续下去了?”
皇帝道:“你能日日给我做宵夜,那就可以。”
时尘安快乐地想踢脚。
真好啊,原来入了宫,到了这吃人的地方来,还能找到快乐与幸福,简直像是老天对她的恩赐。
时尘安举起四指放在太阳穴边与皇帝保证:“我保证我是个听话认真的学生,每日都会完成你布置的功课,绝对不会偷懒,教我不会让你浪费太多时间。”
眼前的太监和小郑不同,小郑是受了皇命不得不来教她,她无论学成什么样,都得捏着鼻子忍受下去。但太监是主动而为之,她要承他的情,也担心他嫌
她是个麻烦,中途就撂手。
她只能小心翼翼地保证。
皇帝道:“我知道。”
时尘安微微一怔,他只说了三个字,因此时尘安分不清他究竟认可她是个听话认真的学生,还是相信她不会浪费他的时间,或许两者兼有之。
她猜不出来,却因为这三个字而感到莫名心安。
皇帝吃完了一整碗的龙须面,把汤一滴不剩地喝了干净,时尘安看着干净得可以照出人面的碗壁,从未有过的满足感与成就感油然而生。
吃完宵夜,就该散伙了,时尘安拿起宫灯,要送皇帝出去,皇帝站在门口,望了望沉入黑墨的夜色,道:“我吃撑了。”
时尘安‘啊’了声:“有山楂片,可以消食,我给你去拿。”
“无妨,走走就好。”皇帝道,“走,送你回去。”
时尘安迈开的步子又收了回来,有些意外。
豹房夜里内外都是掌灯的,但灯烛照明有限,橘光之外的夜色阴沉得更加可怕,仿佛潜藏着什么可怕的精怪,时尘安挑着盏宫灯,想把那些未知的恐惧驱赶开来,但夜色之外还有夜色,它像是囚牢,牢牢困住时尘安的恐惧。
但现在不一样了,有人并肩前行,就是多了份胆子,哪怕此时突然从黑暗中冲出张牙舞爪的鬼怪,时尘安都不会再害怕了。
毕竟身旁还有人与她并肩前行,共担危险,她不是孤身一人。
皇帝送她到门口,檐下点着风灯,亮堂堂的,可以笼住人。时尘安把宫灯递给他,诚心诚意与他道谢。
皇帝道:“谢我什么,我只是饭后消食而已。”
时尘安抿抿唇,浅浅一笑。
皇帝没有拿灯,他冷心冷情,不惧怕夜色,转身走时,高大的身影像是被夜色吞噬,隐隐只剩点墨。
时尘安忽然追了上来,她气喘吁吁地拽住皇帝,但等皇帝回头时,手又极其不好意思地快速抽回。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时尘安低垂着眼,看自己露在裙边外的软缎绣花鞋。
“虽然宫里下人的名字都不是自己的名字,没有什么意义,但我还是想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皇帝一顿,他声音清冷:“我知道你姓时,叫尘安。”
“嗯,汪姑姑说我这本命取得又好听又轻贱,就没改我的名字。”时尘安的语气略微低落,“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你问我的本名还是现名?”皇帝道,“本名无可奉告,现名……你可以叫我小川。”
“小川?”时尘安轻巧地叫了这个抹去姓,不知道有没有隐去名的称呼,像是感觉两片浮萍终于可以轻轻相触。
一个人的名字本应该寄托美好寓意,暗含人生期许,但主子懒得记住每个下人的名字,于是总喜欢把下人的名字取得简单好记,像物也像狗。
名字,就是他们的黔刑。
小川告诉了她名字,就好像把他刺面后的伤疤袒露给她看。
他们是一样的,一样的不配拥有期许与寓意。
小川和尘安,都是命若尘埃的人,只希望老天保佑,能让他们余生安稳顺遂。
皇帝离开豹房时已经很迟了,小郑跪得腿脚麻木。
皇帝经过他时脚步没有停顿,只淡淡地扔下一句:“起来吧。”
小郑感恩戴德,拜了三拜,方才拖着发麻的双腿从地上爬了起来,小心谨慎地跟上去伺候。
皇帝道:“取些山楂片来。”
山楂片利津开胃,小郑忙让人备下糕点,随时等候皇帝传唤。
但皇帝一向是不喜这些零嘴的,因此只浅尝了两口便丢开了手,只命人剃灯研墨,伏案处理公文。
先皇丢下了一个腐朽不堪的江山。
先皇聪慧敏捷,却傲慢自大,无意于休养民息,只热衷于帝王之术,他有意将朝中大臣拆分二派,让两者相互斗争又相互牵制,好让二者只能紧紧依附他,讨好他,没人敢干涉他的自由。
先皇作为人的一生是成功的,他骄奢,任性,傲慢,所有的愿望都得到了满足,因此当身体老迈时,他越发舍不得离开这个世界,开始求仙问道,让整个王朝更为腐朽荒糜。
但先皇作为皇帝的一生是失败的,他养出一批硕鼠懒臣,每日只知道讨好皇帝,寻欢作乐,却忘了政务本职,而与之相对的,民生凋敝,苛政重税的现象越来越严重,整个王朝像是被虫蛀空了的树干,只需要一阵大风就能将它刮到在地。
皇帝继位不过两年,已经清醒地意识到了这点,只可惜,那些肥肠满肚的臣子还沉浸在他们金山银海的美梦中不愿清醒,他们结成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警惕地看着这位饱含野心的年轻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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