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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君宠婢(相吾)


因为只有此时,她才能确保自己可以找到皇帝。
她沿着未央宫墙根往前走,罩在纱笼里的烛火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飘摇的鬼影间渐渐膨胀倾覆上来,她忽然睁大了眼,却还未及发出声响,嘴巴便被捂住,拖进了阴暗角落。
宫灯晃摆,让她看清了一双寒芒般的眼眸。
那双捂住她嘴的手松了松,不过片刻,却又重新捂得死死的,蝉鸣聒噪的深幽夜色里,烛火不知什么时候被熄灭了,时尘安看不清周围的眼前,只能感受冰凉的指骨不留情地覆着她的唇,呼吸浅浅,缠在她身周。
那声音有些清冽,恍惚间总让时尘安觉得有些熟悉,只是她想不起来了,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那只捂着自己的手上。
“你来未央宫做什么?”
时尘安发不出声音。
“你可以点头。”那人又说,“来找人?”
时尘安忙点头。
“找谁?宫女,太监,小郑,刘福全,还是皇帝?”
他是玩笑着才把皇帝加上的,却没有想原本无动于衷的时尘安在听到皇帝二字时拼命地点头,都快把他的手给摇散了。
他一怔:“你找皇帝做什么。”
时尘安没吭声,过了好会儿,他才想起来,道:“我现在松手,但如果你大喊大叫,我立刻拧断你的脖子。”
时尘安把头点得如捣蒜。
他方才缓缓把手松开,时尘安几乎畏惧地后退,贴墙而站,她不明白守卫森严的皇宫里为何会有来去自如的刺客,此时只盼侍卫能尽早发现他们,杀掉刺客,将她解救出去。
“你找皇帝做什么?”
时尘安没吭声。
他‘哦’了声,语调上挑,像是一种戏谑:“才松开你,你就敢和我摆脾气了,不回答我的问题,也不怕我拧断你的脖子。”
时尘安的眼眶被他不留人情的话吓红了,但她仍然没有说话,他的手便装腔作势地钳住了时尘安的脖子。
明明同在黑暗,时尘安什么都看不见,她不明白为何他还能有如此好的夜视能力。
时尘安害怕得抽泣。
男人道:“都被吓哭了,还不打算告诉我吗?”
时尘安小声哭道:“告诉你干什么?你是要来杀皇帝的坏人,我怎么可能帮你。”
男人怔松,道:“你不是很讨厌皇帝,难道不想皇帝死吗?”
时尘安道:“你死他都不会死。”
男人彻彻底底愣住了,过了会儿,他才无奈地笑道:“别哭了,看看我是谁。”
他重新点起了蜡烛,提灯一照,他的鬓发濡黑,长眉英挺浓密,眼眸寒如星芒,鼻梁挺如山峰,双唇薄如粉瓣,时尘安从来没有见过这般好看的人儿,一时之间连哭泣都忘了,呆呆地看着。
男人满意了她的反应,原本还想调侃一句怎么见到了皇帝,还不知下跪,就听时尘安用十分惋惜与同情的语气说道:“你这样好看的人,怎么偏偏就做了太监了呢?我能明白你心里有怨气,但你也不能因此想杀害皇帝泄恨,从而赔进自己的一生,这多不值得。”
皇帝嘴角的笑容僵住了。

第08章
陆行舟之案搅得皇帝心烦意乱,黄昏之后他换上太监服去了昭狱,也是为了不叫外人知晓他去见过陆行舟。
时尘安贴着宫墙根走的身影太过鬼祟,很难不引起皇帝的注意,但是当他捂住时尘安的嘴巴时,他已经认出了她的身份,接下来的发生一切不过出于无聊的捉弄,用来调解他烦闷的心情。
——倘若他知道会被当作太监的话,他会选择直接把时尘安扔给巡逻的侍卫。
“我像太监吗?”皇帝颇为不满。
他没有想到时尘安竟然认不出他,也直到此时他才后知后觉原来二人至今从未有过一次的对视,即使是他也是借着时尘安的手才认出了她。
但时尘安因为他的话又一次提高了警戒:“你不是太监?”
她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刺客,惊惧又愤怒。
皇帝默了瞬:“好吧,我确实是太监。”
他不得不承认了这个让他郁闷不已的假身份,否则按照时尘安的死脑筋,他不怀疑她离开后,会想尽办法告诉别人皇宫里潜伏进了一个刺客,一定要将他揪出来。
如此节外生枝,与他的利益相违背。
但时尘安对他的怀疑更上一楼,用狐疑的眼神看着他,想来不会轻易相信他的话,皇帝没办法只得把通行令牌拿出来给她看:“我奉陛下之命出宫,却不想回来时看到你鬼鬼祟祟在此游走,可是图谋不轨?”
时尘安道:“我是来未央宫求见陛下。”
皇帝微微挑眉,时尘安素日避他不及,怎肯无缘无故往他刀尖上撞,他拢袖压眉,轻轻嗤笑:“你的豹子死了?”
除此之外,他当真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能让时尘安来见他。
“这样小的事,陛下可不会见你。”
时尘安摇摇头,道:“我是为陆大人之事而来,你既是未央宫的公公,可否能替我向陛下通报,我知道万民请愿书的事,你这样说,他肯定愿意见我。”
皇帝静肃一瞬,神色不辨喜怒:“小郑与你说的。”
时尘安‘啊’了声,道:“不是,我听外头人传,偶然听到的。”
皇帝没有被时尘安善意的谎言所欺瞒,都说伴君如伴虎,那些服侍他的下人总免不了要忖度圣心,为他排忧解难,可有时那些忖度总让他感觉冒火。
皇帝没有立刻说话,眼睫下垂,根根分明,遮住审视的目光,游刃有余地看着惴惴不安的小宫女。
她在担心,担心小郑会因此受拖累,但也有另一股力量,在推着她冒着被巡逻侍卫抓住的风险,去未央宫见她害怕的人。
皇帝‘啧’了声,道:“陛下不在宫里,有事你与我说也是一样。”时尘安张口,大约是想拒绝,他制止了她,“我有没有如实向圣上转达,你问一问小郑不就知道了。”
时尘安瞬间没了意见,她组织语言,在思索该怎样把事情经过讲清楚,皇帝道:“我问什么,你回答什么。”
时尘安一想也可以,便点了点头。
皇帝道:“万民请愿书是真是假?”
时尘安道:“是真的。”
皇帝目光一紧。
时尘安道:“但也可以说是假的。”
皇帝道:“那百姓为何自发签下了万民请愿书?”
时尘安道:“开明县大旱后,因有陆大人平抑粮价,又说动富商将库存米粮按平价卖出,是以起初灾情不显,只是日子久了,有富商不满,联通乡绅一起,竟然动了拿童男童女祭祀龙王祈雨的心。”
“他们欺瞒陆大人,趁着陆大人不在开明县,着打手上门,挨家挨户搜刮童男童女,若是不想死,当以一两白银付出赎罪之钱,当时我家小妹也不幸在被抢之列,我家没有银子,阿爹也舍不得给小妹花银子,阿娘只能眼睁睁看着小妹被塞上了龙舟,龙舟往河心漂去,只等到了河心就被砸穿船底,下沉,完成献祭。”
“我们都是手无寸铁的百姓,争不过抢不过那些养着家丁的乡绅,何况那些家里不用舍出幼童的人还站在岸边指指点点,谁家哭得约略利害些,就要被扣上不敬龙王的高帽,若是献祭之后还未降雨,恐怕这罪还要牵连到那些哭泣的家庭上,更何况去把孩子们抢回来。”
“就在我们绝望之时,是陆大人乘着马飞驰回来,把孩子夺下。他被那些自私的人指着鼻子骂,乡绅与富商的家丁举起刀剑相向,不肯让他带着孩子离开,我们花了很多力气,也流了很多血才成功杀出了一条生路。”
“但也正因为如此,后来兖州迟迟不降雨,那些人就把罪责都归咎在陆大人身上,说是他抢走了龙王的侍童,龙王发怒,再不肯给兖州降雨了。也不知道是谁提议,说要平息龙王怒气,就得把陆大人沉舟献祭,于是才有了这份万民请愿书。”
时尘安说完这话,早已泪流满面。
她知道要让别人听清楚,话自然要说得简洁,但她是亲历者,是绝无可能把自己从往事之中剥离得一干二净。因此她只能拼命地忍受着恐惧与胆寒,忍着摇摇欲坠的眼泪。
一块折叠齐整,散发着淡淡龙涎香的帕子递到了眼前,时尘安一怔,她低垂着脑袋,接过帕子,按在了眼角,帕子将泪水吸走后,也同样变得湿润。
皇帝刚从昭狱回来,自然知道这件事,也知道当年的事远不如时尘安说得那般平静。
河边对于幼童的争抢几乎在瞬间发展成一场械斗,几万个人执着农具器械在河边打成一团,昔日的邻居朋友在死亡的恐惧下都变成了碍眼之人,他们举着锄头互相要置对方于死地,一个又一个人倒下,河水很快被染成了可怕的红色。
即使是陆行舟那样的成年男子回忆起来,也不免战栗齿寒,何况彼时只有十三岁的时尘安。
但她并没有讲当时她又是什么处境,她的家人是否受伤遇难,她的妹妹是否得救,趁此也博些同情。她只是想救陆行舟,因此她只告诉皇帝她妹妹也在幼童之列,以此来证明此事的真实性。
时尘安忍着泪意,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道:“与我一道进宫的还有好几个都是开明县的姑娘,她们大多也亲历了这件事,我想与她们一起写一份陈情书,说明当日的实情,公公看是否能帮上陆大人。”
皇帝颔首:“可以。”
他看到时尘安松了口气,还沾着泪水的鹿眼弯起,露出舒心的微笑。
他想起他在狱中问陆行舟后不后悔,其实这话也是在问自己,他做皇帝不过两年,这两年见到的恶并不比过去少,相反,还在隐隐动摇着他的决心,让他有些迷茫。
因此,当皇帝看着落在狱中,被同僚联手富商设计陷害背上罪名,又被一心帮护的百姓背刺的陆行舟,难免有几分兔死狐悲,心有戚戚然。
他问过陆行舟,陆行舟回答他‘问心无愧’四个字,但这不是皇帝要的答案。
事实上,这种问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那份答案,抄别人是抄不来的,只能靠自己悟,因此陆行舟也给不了他要的答案。
皇帝知道,因此更为烦闷,也懒得回未央宫,独自在月下徘徊。
仿佛是老天爷故意为之,让他遇上了时尘安。
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意想不到地给了他答案。
陆行舟是很轴的人,所以他拒绝同流合污,明知富商囤粮是为了旱灾之前大赚一笔,他还要腆着脸让他们平抑粮价,最后遭到请愿书的陷害。
而回馈他的时尘安也是很轴的一个人,她记恩,也知要报恩,因此知道恩人有难,就立刻把自己的安危抛之脑后,去找皇帝。
——他突然想起来,问时尘安:“若我当真是刺客,你这般不配合,也不怕我杀了你?”
时尘安道:“我当然害怕,我害怕地都哭了,你没看到?”
皇帝当然看到了,因此他才奇怪,道:“你不是一向最怕皇帝,没想到你对他还挺忠心的。”
“臣民自然应当对陛下忠心。”时尘安含糊不清地说,一听就是假话,但下半句话就很清晰了,“而且若是陛下出了意外,没人愿意还陆大人清白怎么办?”
——就是这么轴。
但见多了利益熏心,同室操戈后,皇帝并不讨厌这种轴,反而觉得这种轴是山谷清风,能驱散他心头的霾意。
皇帝短暂地停顿后,道:“该说你有良心好,还是没良心好。”
有良心,自然是对陆行舟,没良心,自然是对他。
时尘安不置可否,反而用期待的目光看着他:“豹房的豹子受了伤,这些日子也要静养,实在经不了又一次的争斗——这件事若能圆满解决,陛下是不是也能少拿豹子撒气了?”
皇帝几乎要被她绝倒。
她这小小的良心,一半分给陆行舟,一半分给畜生,却是半分都想不起她的衣食父母。
皇帝阴恻恻笑道:“陛下的圣意可不是你我可以忖度的。”
时尘安难掩失望。
皇帝继续逗她:“若是陛下不愿去豹房了,豹房也将不复存在,你又能流落去哪儿,还有如今的好日子过吗?”
他隐晦提醒。
时尘安叹道:“我总要在宫里,直到二十五岁后方能离开,这已是改变不了的命运,但豹子不一样,若是没有了豹房,它们还是可以出宫,回到它们的草原。既然如此,豹房还是不要了吧。”
皇帝微微一愣,半晌方才无奈一笑。
他又输了。
面对脑子轴得只有一根筋的时尘安,他好像总是在输。

时尘安的面前放着一份捺着数枚手印的陈情书。
这封陈情书完全由她写就,她学习的日子尚浅,字写得磕磕绊绊,光是写这份不足八百字的陈情书就耗费了她整整一天的时间,但她不曾抱怨什么,认真将涂抹得脏兮兮的文章誊抄在新的雪白纸张上。
抄完,她拿着新的陈情书去寻同乡,桃月就是同乡。
但很显然,桃月对陆行舟的遭遇没有任何的波澜,尽管当年她也曾受过陆行舟的恩惠,但陆行舟的固执爱民并没有扭转她的命运,她终究还是被卖为奴隶。
所以她为何要感激陆行舟?
桃月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民就是民,官就是官,官出了事,还有傻兮兮的民为他奔走,而民呢?民就算死了,也是死得悄无声息的。
因此桃月不在乎陆行舟究竟是不是被栽赃了,更不在乎他最后会不会死,她只是问了个问题:“这件事是小郑公公与你说的?”
宫门闭塞,只知困守在豹房的时尘安更是如此,连她都没有听说过的消息,时尘安根本无从得知,除非,有人故意要让时尘安知道。
桃月不用多想,就想到了小郑,毕竟小郑是皇帝身边的人,能轻易地知道前朝的动向,也能准确地揣摩出圣意。
再加上时尘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只是企图说服桃月,桃月也就从她的避而不谈之中领悟过来。
时尘安要为小郑效命,以此讨好皇帝,自然不必为她这个小小的宫女解释什么。
桃月微微一笑:“我当然会签字,不过我不会写字,摁手印怎么样?”
很痛快。
倒是时尘安愣了一会儿,才手忙脚乱把印泥递给了桃月,桃月的拇指沾了朱砂,毫不犹疑地摁在了时尘安的名字下方。
桃月道:“我记得还有几个是开明县的,你也要去找她们吗?”
时尘安点点头,她小心翼翼地折好陈情书,道:“此事牵连甚多,我原本还有些担心你们不肯帮忙,但现在看来,是我想多了,陆大人的好还是有好多人记得的。”
桃月但笑不语,只觉这话透着股虚伪。
因此她敷衍地对时尘安道:“你尽管放心去,没人会拒绝你。”
如她所说,时尘安顺利地得到了摁好手印的陈情书,可是让她难以忘怀的是那些被她找上门的宫女。
一个月之前,她们平起平坐,甚至因为时尘安寡言,又被分去了豹房这种没前程的地儿,还有好几个看不上她,连话都懒得和她多说几句,但今次不同了,时尘安上门时,她们小心谨慎,态度可以称得上是诚惶诚恐。
“当然,我们当然会摁。”还没等时尘安说清楚原委,她们就迫不及待地说,“这是我们该做的。”
态度微妙得甚至让时尘安有些不愿把陈情书拿出去。
毕竟作为家中不受宠爱的女儿,时尘安对情绪称得上敏感。
但无论如何,陈情书事关陆行舟的清白与安危,时尘安还是选择忽略掉这些别扭与不适,顺利将手印集齐。
她将陈情书折叠整齐,放在桌上,而躺在陈情书一边的是那四方的手帕。
那个不知名的太监慷慨地将手帕送给她拭泪,一直到回了豹房,时尘安才后知后觉想起她忘了归还,她在灯下展开素白的帕子,能清晰地看到她留下的泪痕。
她忽然有些羞赧,意识到把沾着泪痕的手帕送回是不合适的一件事,于是她打了盆水,用皂角将帕子洗净,秋日的阳光把帕子烘得暖融融的,她取下时那淡淡的龙涎香已经没有了,取而代之的皂角干是净的味道。
时尘安不由想起递过帕子的手,手腕骨骼感略重,青筋遒劲,指骨匀称修长,皮肤白净得没有一点肉脂感。
她很少能看到这样干净的一双手,男人总是对身体的洁净不甚在意,乡村邻里多的是带着汗水就上床进入梦乡的男人,夏日阳光猛晒时,时尘安经过他们时,总能被他们身上的汗味熏到落荒而逃。
那些男人从不以此为耻,反而哈哈大笑,称其为男子气概。那些巾帕在他们看来都是给娇滴滴的小姑娘用的,透着无用的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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