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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君宠婢(相吾)


皇帝起身,脚步徐而轻,走向了覆着白布的小要的尸首。
他掀开白布,面对小要的尸首,眸色毫无变化。
剪子造成的伤痕杂乱无章,每一刀却又透着恨与决然,下手利落,带着绝不回头的干脆。
皇帝微微敛眸,回头看向那个跪在暗色中,将头深深埋进两手之间的卑微的,不起眼的小宫女。
时尘安的声音在颤抖,却又那么清晰,就像是在迷雾之中行走的旅人,雾再遮掩,也阻挡不了她坚定向前的步伐。
“小要对我起了歹心,欲行不轨之事,我为自保,杀了他。”
时尘安还是向桃月妥协了,承认她憎恨那些有点小权就为非作歹的太监,但又明白桃月什么错都没有。
她们是一样的弱小,处在那样的境地下,都没有更好的选择,唯一不同的是,桃月面对压迫时,比她更为怯懦而已。
但时尘安也无法因为自己的勇气而看不起桃月,因她知道,每个人都有渴望活下去的权利,而桃月妥协的代价,只是伤害了
她自己,并没有伤害别人。
因此桃月也是受害者。
倘若桃月被欺凌,受尽折辱的后果是与那些为非作歹的太监一起,被当作秽乱宫闱者一起处死,对于桃月来说,实在过于不公了。
是以,时尘安投鼠忌器了。
皇帝没有说话。
但那令时尘安毛骨悚然如有实质的目光仍旧如刀般割在她的身上,让她止不住地想要逃离。
她的手指胆怯地蜷缩了下,这小小的异动立刻被敏锐的皇帝捕捉在眼里,他的眉头轻微一挑。
那双手,诚实地记录下了主人所有的苦难,皴裂的皮肤,利器割出的伤痕,泡烂的白肉,鲜血的浇痕,交错在一起,连同那难以伸直,只能弯曲的指尖一起,无声地呐喊着不屈。
这是一双复杂的手,这也是一个复杂的人。
皇帝退回了他的座位上,双手闲适地搭在膝盖上,腰背微微弯曲,看着眼前这一痕窄腰劲骨。
“另外一个宫女深夜不在屋里休息,去了哪里?”
直戳靶心的问话。
时尘安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也不知道她回答后,皇帝会不会叫来桃月当面对质,届时若露馅,便是欺君。
时尘安思虑一瞬,道:“回陛下,奴婢不知。”
她选择了最聪明的回答,只能希望桃月足够机灵,能想出一个脱罪的理由。
她暗自祈祷,皇帝的轻笑却入了她的耳,带着几分讥意:“她卖了你,你还帮她说话,你蠢不蠢。”
原来什么都骗不过皇帝陛下。
时尘安如坠冰潭。
皇帝道:“朕在后宫长大,朕远比你了解,朕的这个家究竟是什么样子。”
时尘安咬住了唇。
皇帝道:“豹房里的太监和宫女对食多久了?参与者几人?”
盘问还在继续,时尘安却说不出话来。
皇帝目光凌了几分:“你想包庇他们。”
“没有。”时尘安脱口而出,声音因为着急而细了很多,等她反应过来她究竟在和谁说话时,她脸色一白,又立刻回到了之前那种谦卑的姿态里去。
——只是她以为的谦卑,在皇帝看来,眼前的这节青竹在急遽地向下扎根,向天生长。
“回陛下,奴婢不愿包庇他们,他们以权弄人,奴婢恨不得他们都去死。”
她刚刚杀了一个人,满手血污,也不再忌惮隐瞒内心的阴暗,左右就是死,她在杀小要的时候,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不是吗?
既然如此,那就不必恐惧。
时尘安轻轻吐出一口气。
“但桃月是被逼的,奴婢此言不是为了给桃月脱罪,而是恳请陛下想一想,若是有的选择,哪个二八年华的女子愿意委身一群太监,受尽折磨?在这豹房中,那些权力就是铁笼,桃月是被关在铁笼里的斗兽,只有依从斗令,才能活下去,她便只
能去斗,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就是咬死了人,陛下也不该怪她,而当去怪罪将她关进斗笼的人。”
皇帝细长却不狭窄的眼皮微垂,敛了眸中深色:“既同是斗笼的人,你为何不服从斗令?”
时尘安道:“陛下,请允许每个人拥有害怕死亡的资格。奴婢不愿意如此做,只是因为尊严与死亡之间,奴婢更不惧怕死亡,但这不代表奴婢不能理解桃月。”
她鼓起勇气,说了一句不该由她说出口的话。
“若这豹房清明,所有的太监令行禁止,桃月也不必面对这样的选择。”
皇帝眼皮一抬,声音凌冽:“你是在怪罪朕没有治好这豹房?”
时尘安没吭声,只是把头皮更紧地贴在地面上。
她有勇气说出这话,便有勇气去承担所有的后果。
她杀了人,注定要去死了,若是死前,还不能把真正的怨恨倾泻,那这死就没了意义。
时尘安明白自己人微言轻,但若她这点小小的言论,可以约束一下这些胆大妄为的太监,改善一点豹房的生存环境,让后来的宫女不必在身陷她与桃月的委屈与绝境之中,她觉得她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因此,当把这话完整地说出来后,时尘安奇迹般地不再害怕与胆怯,她平静地跪在那里,等着眼前这位至高无上的裁决者审判她的命运。
那种平静,与她握着剪子,坐在小要的尸首边上时的平静如出一辙。
这小宫女没有回答皇帝的问话。
这还是第一个不仅当面指责了皇帝,还胆敢不回答皇帝问话的人。
刘福全额头的冷汗都流了下来,只感觉屋里的空气都停止了流动,陷入凝滞之中。
他偷偷抬眼,观察皇帝。
皇帝仍旧保持着原先的姿势,脂玉般的面容上难辨喜怒,眼皮微微下压,明明坐着,却如耸立的渊薮高山,压下极为强势的迫力。
但那小宫女好似仍旧一无所觉地跪着,没有答话,也没有想着该如何补救。
刘福全心惊不已。
他同情这个小宫女,但在深宫之中,同情是最不值钱的玩意,因此刘福全屏息凝气,等着小宫女惨死的结局落在他面前。
“刘福全。”帝王的声音慵懒却随意,充满着对夺去一个宫女性命的随意。
“把那些太监带过来,投进斗笼里。”
“喏。”刘福全高声应完后,才意识到他应了什么,他诧异地看向皇帝,脚步许久没有动,像是在等下一道必然会降下的旨意。
但没有下一道在他意料之内的旨意。
皇帝道:“小宫女,别让朕失望。”
刘福全的心脏剧烈抖动着,不可置信一个奇迹就这样毫无预兆地诞生在眼前,连他这个局外人都激动的血流贲发,几乎要晕厥过去,那个小宫女却还无动于衷地跪在地上。
刘福全赶紧用拂尘拂拍她:“这是高兴坏了,都忘记谢主隆恩了。”
时尘安的脑子懵懂,仍旧没有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旁边这位年长的太监催促着她,她也就懵懂地谢了主隆恩。
一角玄色织锦的袍角从她眼前掠了过去,她尚没有谢完,那淡淡的龙涎香便消失了。
刘福全将她扶了起来,道:“恭喜了,往后这豹房就由你主事了,你好好打理,切莫辜负了陛下对你的信任。”
时尘安明白了究竟发生了什么,却因此更加回不过神了。
她一个进宫不到两个月,负责洒扫的粗使宫女,竟然因为斥责了皇帝而一跃成为了一宫主事?
这事若传出去,任谁都会觉得是天方夜谭。
眼前的老太监却仿佛不曾顾虑到这些,只是紧紧地握着时尘安的手,与她道:“小宫女,你的好日子要来了。”

皇帝道:“朕给你报仇的权力,若你不要,朕就放过他们。”
此言一出,那几个太监纷纷膝行到时尘安身边,‘干娘’‘姑奶奶’一气乱叫,那变着法子求她的模样当真是丑态百出。
其中甚至还有人尖声质问她:“你要杀这么多人,你夜里还睡得着吗?”
时尘安因这话骤然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口出此言之人,小要的尸身便躺在旁,半撩起的白布下是他尚且未曾瞑目的双眼,如此,她都不惧,她又有什么可以惧怕?
时尘安的目光紧紧锁定那人,道:“你们现在求我,究竟是因为真心悔过,还是为了保住你们的性命?若此时我还是孤立无援的宫女,你们早把我生吞活剥了吧,你们的良心尚且能安,我怎么就连个好觉都不配有了?”
皇帝的唇角萦绕着若有似无的笑。
时尘安道:“你们这样的人是不会悔过的,与其让你们活着祸害更多的人,不如依宫规处置。原本宫规若不森严,可以揭过任意的错处,只能滋生更多的罪恶,不是吗?”
她下意识想回头看皇帝,大约是想找一个认可,但当目光略向那阴恻的身影时,她又骤然收回了目光。
时尘安只觉自己昏了头,她又能在暴君那儿找到什么认可,他若真把宫规当回事,也就不会说出可以放过太监的话了。
因此最后,她只是垂下眼,恭敬地道:“陛下,宫规不可废。奴婢想将他们处死。”
皇帝松垮地坐着,欣赏着那些太监绝望的神色之余,抽空回道:“来,跟朕说‘白敛,现在把他们处死’。”
时尘安不明白为何皇帝要叫她跟着说这话,更不明白这话里为何还有几分笑意,像是看了出什么好戏,让皇帝很是满意似的。
皇帝就像一团匀不开的墨云,让她猜不透想法,还要沉沉地压着她,让她只能木偶似的跟着道:“白敛,现在把他们处死。”
几乎是话音刚落,她便听到了锁子甲摩挲的声响,一个年轻的侍卫扶长剑而来,那张曾经无数次出现在噩梦里的脸庞此时却无比清晰地向时尘安靠近,让她脸色煞白。
太监哭喊着被拖了出去,指甲来不及在坚硬的地板上留下任何的痕迹,人头就落了地。
时尘安打了个哆嗦,她身上所有的毛孔都在叫嚣着逃离,偏偏脚软得撑不起她的身子。
这时,一只手按上了她的肩头,起初并不是很深的力,受了刺激惊叫的时尘安都可以挣脱一分,但很快那股力量就变得山石一般压在了她的肩膀上,逼迫着她继续跪下去,看下去。
温热的气息冷冷地喷在她的耳侧,仿佛蛇缠藤绕。
“是你,用你手里的权力杀了他们,所以好好看下去。”
时尘安不肯承认,道:“依照宫规,陛下原本就该赐他们死。”
她眼眶泛红,嘴唇微微颤抖着说出来的音节也抖得厉害,当真是个小可怜。
皇帝笑了下:“罚去慎刑司也好,杖责二十也罢,都是刑,朕也不一定要让他们死。”
时尘安骤然睁大了眼。
肩头的力量如有千斤重,压得她不住下坠。
“但若朕不来,死的就是你了。小姑娘,感受到了吗?这就是权力。”皇帝的声音带着讥讽,他松开了手,时尘安几乎是瞬间软倒在了地上,与此同时,最后一个人头落地,一盆水泼过地面,冲开鲜艳的血色,冲出浅浅肮脏月色。
这世界哪有那么多道义与公正,眼前生者与亡者身份的颠倒,罪犯与掌权者之间的过渡,全都赖于这位性子阴晴不定的皇帝。
他的声音听上去那样的年轻,却因为掌握着生杀夺取的权力,而显得格外的冷酷,让人连直视他的真容的勇气都没有。
权力,这就是权力。
现在,皇帝从他庞大的权力之中,分出不值一提的一小部分来赠予了她,而仅仅是那样微小的一部分,就能让曾经如高山一样碾压着她的人,变得如蝼蚁般微小,让她轻易报仇。
权力呵。
皇帝道:“想要吗?”
冷水泼了一盆又一盆,清水冲刷的声音依然在继续,皇帝的声音响在其中,如金如石,泛着冷意。
原来一切还没有尘埃落地。
时尘安的手触及到了地面,破碎的肌肤下是□□的白肉,她冷得一激灵。
“陛下想给奴婢怎样的权力?”
她尝试着和皇帝正常的对话,只是依然没有改变乡野的天真直率,说得再不客气点,就是蠢。
没有一个人会这样和皇帝说话,那些大臣恨不得把自己的心藏进地心里,说话总能绕出十八弯山路来,他们才不会直接问出这样的问题。
皇帝又一次笑了,只是那浅浅的笑意总进不了眼底。
“朕把整个豹房给你,如何?”
时尘安没有立刻答应,她从皇帝的语气里听出了些玩味,以她的心智尚且不能理解这份促狭,她只能以小鹿的直觉警惕地意识到或许前方是一个大大的陷阱。
但她不舍得不往前进。
就算明知蜂蜜之下裹着刀片又如何,这是危险,也是际遇,若她再不把刀片握在手里,或许她当真就要悄无声息地死在后宫里了。
不是吗?
就连后宫之主的皇帝都不在乎宫规,玩弄人命如同儿戏,上梁不正下梁歪,再来一个新的掌事太监,没人能保证那不是又一个小要。
时尘安道:“我要。”
她微仰的脸上有着清淡的泪痕,尚且能看出恐惧的痕迹,但也难掩带着天真的认真:“承蒙陛下厚爱,只是奴婢不识字,年纪尚轻,经验极浅,脸又薄,难以服众,陛下若当真把豹房给了奴婢,奴婢只怕会叫陛下失望。”
大仇得报的余韵尚未散去,就是刚打出的铁上的热度也能轻易烫伤人,小宫女头脑里的热却已经迅速冷却了,这不得不让皇帝感到了些许意外。
“你想好好管豹房?”
时尘安困惑中带着试探,道:“陛下既把豹房给我奴婢,奴婢难道不该好好地管着豹房吗?”
皇帝眼角轻挑,一顿,方道:“你说得对,确实该居其位,谋其政。刘福全。”
刘福全早被一串又一串的变故惊得下巴要落地了,皇帝一唤,忙屏住呼吸,静待吩咐。
“你去交接事务。”
“喏。”
“让小郑每晚过来教她念书。”
“喏。”
刘福全答着,心却如鼓点般狂跳着,他没忍住,头回细细打量着时尘安。
这个挑衅了皇帝后,不仅全身而退,还官升数等,直接少奋斗二十几年的小宫女。
她身量尚小,且看不出什么,唯有面容白净,一双小鹿眼幼圆至极,纯净又天真,若一把白色野百合,娇娇嫩嫩地开在这片浊土之上。
她好像不如那些名门贵女,又好像要胜她们一千倍,一万倍。
刘福全看她,只觉云遮雾绕,看不真切。
皇上离开,时尘安带着满身的汗瘫软在地,直到桃月满脸惊喜地将她搀扶起来,她才约略回过神来。
只是面对桃月激动的神色,时尘安仍旧没有任何的实感。
桃月握住她的手,喜极而泣:“尘安,我们终于可以过上好日子了。”
不是吗?
欺负她们的人已经死去,她们也如愿以偿握住了权力,没有人会因为看不起她们而尽情地欺负她们了,她们终于可以拾得那么点尊严。
但时尘安依旧难以与桃月一样兴奋,皇帝戏谑的腔调仍旧横贯在她的脑海里,她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过是从一张织起的网爬向了另一张网。
她确实拥有了权力,可这份权力还不足以能保护她,她还得加倍努力,好让皇帝认可她,真正地把这份权力赠给她,而不是只是单纯地视为一种玩弄。
时尘安固然还没有认识到皇帝究竟是怎样的人,但她有着野兽般的直觉,正是这份直觉让她意识到这份赠与或许是个陷阱,但等冷静下来,她再回顾这份直觉,就谨慎地把‘陷阱’换做了‘玩弄’二字。
她不过是个小小的宫女,皇帝没必要,也没有兴趣对她设下陷阱,她还不配,因此只能说玩弄。
就像桃月,她不过是侥幸得来一条命,得到权力的明明是时尘安,她却依仗着与时尘安关系亲密,开始自顾自地往下畅想着以后的美妙生活,好像这份权力是给了她似的。
桃月还尚且不够了解一宫主事能有多大的权力,但比着小要,也足够她照葫芦画瓢,时尘安听着听着,蓦地回想起皇帝的话来。
“朕在后宫长大,朕远比你了解,朕的这个家究竟是什么样子。”
原来一个小要死了,还有无数个小要站起来,一切不过是重蹈覆辙罢了。
皇帝不说话,他只让时尘安去经历诱惑,然后用事实去狠狠打她的脸。
他并不相信有人在面对权力时保持本心,尤其是像时尘安这种从底层爬起,曾经受过屈辱,却把自尊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人。
这也是为什么他一定要时尘安自己开口下令杀了那些太监,那是他放下的鱼钩,也是剖开时尘安欲念的一把利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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