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方云蕊唤了一声,她刚唤完,舌尖就莫名觉得一苦,不可控制地想起上回她伺候楚岚的事来。
那样的事,方云蕊实在不想来第二回 。
“嗯。”楚岚正在研墨,应该是准备写字。
方云蕊走过去,用自己的手替了那块墨锭,道:“我来罢。”
少女白皙的手指握在乌黑的墨锭上,被衬得白柔好看,楚岚没说什么,由着她弄了。
楚岚落笔写字,字风落拓清正,颇具风骨,方云蕊看了两眼,忍不住在心底夸赞,字的确是好字。
闲暇之余,她还偏头看了看书架上的那些书目,很多、很杂,有一大半都是她不曾见过也不曾听说过的,有些字她都不认识。
她一本本看着,想着哪本是她看过的,哪本她没有见过想拿来瞧一瞧,看了一会儿,耳边很近的忽然传来一声:“多了。”
方云蕊一愣,才发觉砚台里的墨汁快要满出来了。
她连忙收回了手,只是那墨锭却没能立稳,倾斜着砸了下去,将墨汁溅了出来,这便污染了纸张,将他方才写下的那幅字都损毁了。
方云蕊暗惊于自己的不小心,真不该如此大意。
“表哥,实在抱歉。”她下意识退了半步,正满心思索该如何赔罪,因自己一时疏忽耽误了人家不少时间。
楚岚垂眸看向她,少女乌俏的双目中透着惶恐,像是犯了什么天大的错一般。
他想了想自己,似乎也并未凶过她,也从未因何事对她问过责,怎么就让她怕成这般?
“你来写。”楚岚说着搁了笔,指了指桌面上已被损毁的那幅字。
只是空白的地方被沾污了,但其实字并未受到什么影响,所以不会耽误辨认。
方云蕊懂了,这是让她照着自己写一幅。
她有些惶恐,道:“我的字太小了。”
她写不出像楚岚这样大气苍劲的字,叫旁人看去只怕一看便知是个女子所写。
楚岚却道:“不打紧。”
他素来话少,周身气势也冷,叫方云蕊根本分辨不出他究竟是生气了还是没有,不过能以自己的行动弥补这场过错,多少让她心里好受了些,眼下只担心自己写得不好。
方云蕊自己用的笔,笔头都很小巧,楚岚的这支笔于她来说有些大了,不过也不太影响,只是她自己有些手抖。
她能感觉到那道冰凉的视线正注视着她,一旦知道了这一点,那她干什么都会瞻头顾尾,生怕自己的字太小太瘦,让人笑话。
只落笔写了两个字后,那道被注视着的感觉突然消失了,方云蕊抬头,才见楚岚折身往后屋去了。
她握着那支笔站在原地,心里又开始暗暗觉得楚岚好似是专门为了令她好受些才走开的,她虽有个这样的念头,但最终却不这样想,她是什么人,楚岚何须在意她呢?
想必是有什么别的事罢。
方云蕊安心将楚岚的那幅字誊抄下来,等抄完了,她才有闲心去看,只是看着看着,她突然发现这不是今日学究会讲的那篇新文章吗?是关于著书立说的,她只在两日前草草看了中间几句,现在仔细一对,竟是对上了。
她便又想起昨夜楚岚说,他来教她。
方云蕊正愣着,身后又传来他清悦的声音,在炎炎夏日听着彷如冰雪一般。
“抄完了?”他问。
“是。”方云蕊回答着,心跳不由自主快了几分,愈发好奇想要印证自己心中的那个猜想。
而后她便感觉楚岚慢步走了过来,距离她越来越近,直至站在她的身侧。
她现今的身高,只能够到他的胸口,望不见他的表情。
“可认出来这是什么?”他道。
他身上的兰香搔过方云蕊耳畔,她双耳热了起来,点了点头。
“这是前朝张鸿儒所著,直言著书立说如入立命之境,终得布道天下......”
楚岚的声音清清冷冷,他只是淡声讲着就能引方云蕊仔细去听,而且听得要比在郑学究课上还要认真。在家塾学堂时,她总是会低下头去,做一个无人在意的透明人,从不敢抬头直视学究的眼睛。
然而此时此刻,她却忍不住想要追随着楚岚的身影,听得入神。
方云蕊在书房待了一个半时辰之久,却丝毫不觉漫长煎熬,只觉得时间飞逝,回过神来时楚岚已然拿着手中的竹简,轻轻敲了一下她的脑袋,问她:“可听懂了?”
方云蕊细细品味,过后才认真点头回答:“都懂了。”
其实有些地方还是较为模糊的,因为她实在不是什么聪颖之人,但是迎着楚岚那样微凉幽暗的目光,她说不出口,便撒了谎。
但显然这是方云蕊的一个错误,楚岚似乎顷刻看出她的心虚来,然后大笔一挥在一页空白纸张上写下一个题目。
“这是留给你的功课,做好之后再拿来给我。”
方云蕊目光落在纸张上,只见上面写的正是益州水患的议题。
方云蕊没去过益州,就连这个地方她头回听说还是在楚岚刚来的那日,他说自己是因为益州水患所以回来得早了几日。
不知道地理位置便不晓得地势环境如何,也无法因地制宜去出谋划策,关键是这些还不是最紧要的,最紧要的是,方云蕊实在想不明白,他们不是在讲著书立说吗?此事与水患又有什么干系?
她还想再问楚岚是不是写错了,然而等她抬头时书房里已不见了人影,徒留她一个人在书房里,大有就让她在这儿把功课完成的意思。
转而方云蕊又想,楚岚怎么会错呢?他不可能会犯这样的错误,所以给她的题目就是水患,既然出在今日,那便一定是有什么共通之处的。
经过一下午的学习,少女的鼻尖其实已经沁上细细的汗珠,可她是很想多学些东西的,便一刻都没有歇,连一口茶都没有喝,立即投入到思索题目当中去了。
过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有女使送来了一盆冰和几碟冰酪果子,青墨说是公子吩咐叫她来送的,女使起先还觉得有些奇怪,因为平时她们这些婢女都是不准靠近书房的,书房里只会是青墨伺候。
进书房前她有些迟疑,怕自己撞见什么不该看的,站在门口足足停顿了几息,听着里面一直静悄悄的才敢推门进去,见到书房里只有方姑娘一个时明显松了口气,只是凑近见方姑娘在翻书查阅足叫她吃了一惊。
“多谢这位姐姐。”方云蕊听见动静回头,发现是跟在楚岚身边的婢女后便报之一笑。
她生得本就美极,又带着一丝不谙世事的纯然,即便是之前早就见过了,这一笑也叫女使有些惊艳得失神,忙笑着回道:“表小姐客气了,这些都是公子嘱咐奴婢送来的。”
方云蕊扫了眼桌上的东西,有白白一块冰,其余果子也是红彤彤的好看,光是瞧着就觉得周身的暑气消退了不少,心里忽然又起了一种怪异的念头——今日,好像她和楚岚就是再寻常不过的表兄妹而已,他们连指尖都不曾触碰过,就只是完成了一场教习。
他浑然从一个令她有些畏惧的对象变得有些敬畏,他讲的甚至比郑学究还要好......
那个清正如竹的身影全然无法和他在榻上时的放纵重叠在一起,让方云蕊生出无数虚幻来。
她浅浅呼了口气,强迫自己暂且抛下这些杂乱的念头,对女使道:“不知姐姐如何称呼?”
女使干脆答道:“奴婢珊瑚。”
“珊瑚姐姐。”方云蕊唤了一声。
珊瑚笑道:“奴婢下去了。”
方云蕊点了点头,转身又投入那一架子书目之中。
快黄昏之前,方云蕊勉强写了一份答案下来,她正想去寻楚岚来,却见这人好似掐着点似的又过来了。
“来用饭。”楚岚道了一声。
方云蕊指了指书案,道:“表哥,我已写好了。”
她心底莫名有些期待,不知出于怎样的心情,她的确是有些想要楚岚的肯定的。许是因为他们之前的开场并不算好看,也许是想向楚岚证明她也并非那么一无是处,又或许是因为在嘉宁郡主那里她丢了脸,总之她有些不想与楚岚之间就剩下那些东西。
“出来吃饭。”楚岚却道,他神色依然很冷然,像是并未听见方云蕊的话。
方云蕊喉间哽了哽,她低头放下自己花了整整一个下午写的功课,那张纸上是她最满意的东西,她还用心誊抄了一遍令其看起来干净整洁,可是楚岚没有看。
她想,也许楚岚本就是不在意的。
她走出书房,无声地跟在楚岚身侧,一句话也不说了。
一路上静得厉害,连树都纹丝不动,一声蝉鸣都没有。
少女的脚步也轻轻,走得一丝声音都听不见。
楚岚望了眼院墙,忽然无声地叹了口气,素常淡漠的眸中糅杂了一丝无奈。
“吃完饭,就去看你的作业。”
方云蕊身形一颤,她抬起头来看向楚岚,然而他却并未看她,还是端着那副矜贵淡然的神色......只是很奇怪,她心里好像因此欢快起来,显而易见地瞬间轻松了起来。
“嗯。”她重新低下头去,矜持地回答,眸光微颤。
在这时,楚岚低头掠了她一眼,他想,这心性分明还如孩童一般,是怎么想着要来求他庇护的呢。
第14章
铃兰阁的菜肴没有方云蕊想象中的那么奢靡,不过还是能看出是精心准备过的,她自然不会认为这是国公府的疏忽,只想着应该是楚岚口味清淡,底下人细心观察才慢慢演变成如此。
她吃得不多,碗里的饭下去三分之二的时候就已经饱了,然而这是在铃兰阁,又不是她自己的院子里,方云蕊还是强将那碗饭都吃完了,放下筷子的一瞬都情不自禁轻呼了口气。
她吃得慢,总不好让楚岚等着,这餐饭她是尽快吃的,吃完后背都生了一层薄汗,从始至终都没敢抬头,现在放下筷子才敢抬眼看向对面。
原本方才是那样渴望着楚岚能看一看她写的东西,然而一旦这个看的时间有了定论,她心中就不受控制地赧然起来,开始觉得自己班门弄斧,还有些沾沾自喜。
方云蕊没有考过院试,自然不知道这究竟有多难,可是她听说过不少人,年过不惑了都考不过乡试去,一个举人都中不了,那想必是十分之难的罢?
而她面前坐的这位不光年纪轻轻过了乡试会试,还是魁首,当真是十分厉害,想必入秋后的廷试他也是胸有成竹的。
方云蕊这边搁了筷子不到两息,珊瑚和青墨就进来送了茶汤供他们漱口,她很少在旁人面前做这个,只是漱口而已,还要用帕子半遮住自己的脸,耳根又禁不住发热。
做完了这些,她才觉得自己又松了一口气。
珊瑚和青墨正在撤菜,才撤了两样,就听院外传来一声高呼:“哥!你这些日子怎么静悄悄待在这破院子里?当真在用功读书不成?”
是楚苒!
方云蕊瞳孔骤缩,惊得一下子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比起楚苒的到来,楚岚更意外于方云蕊这惊弓之鸟一般的反应,他尚且安逸,就见方云蕊张皇无措地转了两步,而后向他投来求救的眼色。
一向淡漠冷然的楚岚,忽然觉得眼前此景过分有趣起来。
他如墨的眸中含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叹气似的道:“去我卧室躲着罢。”
方云蕊逃也似的向后奔去,在灿金的夕阳里留下一抹青春明快的背影。
楚苒快步进来时,只见她这位兄长正盯着外面的长廊出神,她道:“在看什么呢?瞧你那么入神,你......”
楚苒目光极快地扫了眼桌上,猜测道:“有客人啊?”
楚岚回过神来,看见桌上还没有来得及被收拾掉的另一副碗筷,毫无负担道:“嗯。”
“谁?”楚苒说了摸了摸碗底,“这都还是热的,人刚走?是见不得我的客人?”
楚苒猜了个七七八八。
“贡院认识的同僚。”楚岚道。
“那为何我一来他就走了?”楚苒满脸神秘。
“我不知道。”楚岚淡声道,“我只说你未嫁,他就逃也似的走了。”
楚苒闻言笑了两声,只是笑着笑着她觉出不对劲来,立时道:“什么叫一听我未嫁就跑了?我堂堂国公府的二小姐,难道还会缠着一个贡院的士人不成?我呸!”
楚岚道:“他生得十分貌美,素日没少因此受困。”
楚苒动了动嘴,说不出话了,只是她怎么觉得有些别扭呢?这貌美是形容男子的吗?
“有事?”说了半天话,楚岚这才抬眼正视向自己这个妹妹。
楚苒快至二八,正是待嫁的好年纪,她长相很是随了冯氏,细白的皮肤、眉眼却小,透着一股子精明感。荣国公府有三个小姐,大小姐和三小姐都是三房养的,分别唤作楚姒和楚玥,楚苒排行第二。
三个姑娘年纪相差不大,便是楚姒也才十六岁,均未成亲。
国公府门第之高,寻常人家是高攀不上的,然而爵位又不曾传授,二房和三房都不是什么有出息的,将来前途实在堪忧,故而真正门第高的也许谨慎考量一番,三个姐妹中也只楚姒定了亲事,还是当年老夫人在的时候定下的。
楚苒扭捏道:“我还能有什么事,不就是来看看你呗。”
楚岚并不吃她这套,“有事就说。”
楚苒嘟了下嘴,迟疑着道:“我听说祖父给你说了门亲事,是哪家的姑娘啊?我实在是好奇。”
院外又响起一片蝉鸣,重叠聒噪得惹人心烦,楚岚看着自己这个妹妹,自然算得上是好看,自然也养出了一身矜贵,只是内里实在与她外表显露的精明不大相符,大约是在母亲身边待得久了,或是受了楚为怀的影响耳濡目染,透出几分自作聪明的愚蠢来。
“他们不曾跟你说过,祖父并未向我透露名姓吗?”
“是吗?!”楚苒先是一愣,随后又惊觉自己说漏了嘴,连忙找补道,“这也是娘打发我来问的,可不关我的事!”
“去问祖父罢。”楚岚道。
“我不去。”楚苒摇了摇头,“祖父只跟楚姒亲近,我才不要去荣寿堂自讨没趣。”
“那就快走。”楚岚毫不客气地逐客。
他们兄妹二人年岁差得远,并不怎么亲近,且看楚岚来了铃兰阁许多日都不见楚苒登门就知道了。
然而这关系不好被摆到了台面上,楚苒就有些不悦了,她不高兴地努了努嘴,道:“急着赶我做什么?你真有那么多书要读不成?还是这屋里藏了什么人?你好急着找哪个小贱人私会呢吧!”
她的口吻令楚岚不悦,瞬间冷了脸质问:“你跟谁学来的这种话?”
楚苒惊觉自己失言,捂紧了嘴道:“不不不,我不是有意的,就是总听嘉宁郡主挂在嘴上,禁不住就脱口而出了!”
她本以为自己搬出了嘉宁,哥哥多少会给一些薄面,谁知楚岚犹是冷着脸,盯着她道:“若是松英堂管教不了你,我不介意插手一试。”
一句话将楚苒吓得连忙退出了房,连告退都是草草了之,“我错了!我再来不来你这儿了!你别去找娘告状!”
见人走了,楚岚眸中的冷意才渐渐褪去,他虽并不与这个妹妹亲近,亦讨厌松英堂那边,可他并不讨厌楚苒。
她不过是一个被宠坏的女孩子,松英堂有什么污糟在里头她一概不知。
楚岚并不在意妹妹的放肆与大胆,高门女子就是要有脾气,将来到了夫家才不会受苦。
即便是称不上聪明,只需选个门户低些的夫家,有娘家撑着,也不会吃什么苦。
只是她......那就丝毫不一样了。
幼年失怙,被寄养在人生地不熟的京城,偏生这国公府还不是什么安生人家,来往的高门贵女数不胜数,还设了家塾,她隐在这样的一片葱郁花丛中,自己却像一株伶仃浮萍,什么也抓不住,只能靠自己飘着。
即便她嫁了人,怕也是要小心翼翼地讨好着夫家,因为她到了哪儿,哪儿便是她全部的倚仗,再无回头的可能。
楚岚清楚明白这些,本是淡然无波的,然而脑海中不觉浮现出在他怀里,她是怎样宛如一朵振翅的蝴蝶一般轻颤,生来就像是要招致风雨,他不过是回京参加了几场宴,在座的男人无有不提起她、对她垂涎的。
只要稍一想到,她若在别的男人怀中绽放出那等姿态......楚岚眸色暗了暗,他所想的这些,方云蕊自己知道么?还是说她只想着解决眼下,丝毫不曾顾虑到将来?
她用这样的方式求得他的庇护,总不能还痴心妄想要嫁给别人罢?
楚岚沉默着,而后他想起人还在自己房里,那点微妙的不豫便开始烟消云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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