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云蕊站在门口,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姑娘!”海林等了她一夜,见她早上回来就知已经事成,惊喜地问,“楚岚少爷答应帮姑娘摆平此事了吗?”
方云蕊沉默着,他没说。
她甚至压着耻意,仔仔细细回忆了一遍昨夜的事,最终得出的结论很确定——楚岚就是什么也没说。
他根本没有提此事要如何解决,也没有给方云蕊应下切实的话,好像一整夜过去,除却她不再是完璧之身,什么都没有改变。
方云蕊扶紧了门框,她紧紧抓了一把,指尖被木刺扎到了,刺得她一疼,她道:“准备梳洗更衣罢,要上学了。”
海林一怔,这是...没成?那昨夜姑娘怎么没回来呢?难道是被留在那儿睡了一晚,也不知做了什么没有。
不过她听说,女子初次都是极疼的,看姑娘今早都能自己走回来,想必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这、这该如何是好?今后要如何面对楚岚少爷啊......
海林心事重重,方云蕊面上倒是静静的,她更衣梳洗完毕便去了学堂,和没事人似的继续着自己往日的生活。
荣国公府请的是当朝大儒郑学究过府授课,放眼京城若非宫里,怕只有荣国公能请得动这位先生了,方云蕊知道自己能读书不易,从未落下过一日的课。
今日她去得有些晚了,到的时候发现嘉宁郡主竟然也在,往日嘉宁郡主虽然也在学堂听讲,但她向来都是下午才来,从未这么早就到了学堂过。
她提着自己的书框进去,本以为是个和平常一般无二的早晨,谁知楚苒对着她便喊了一声:“云蕊,你今日真是光彩照人!快过来让我瞧瞧!”
一句话将原本只是在闲谈的众人目光都引到了她的身上,她提着篮子的手一紧。
嘉宁郡主一顿,也朝她看了过来。
昨日那件青荷夏衫落了灰,她今日换了淡色的粉裳,也是极为低调的颜色,刺绣都不花哨,可今日她双颊俱映着自然的薄红,好似天然的胭脂,一双眼睛潋滟有光,像是往日只知收着的花骨朵绽开了一半似的,露出半遮半掩的风情来,的确是光彩照人。
晃得人移不开眼。
嘉宁郡主面色微沉,她今日穿了自己最喜欢的红纱裙,自认是最耀眼夺目的那个,可凭什么这人只穿了这么一件不起眼的粉衣,就好像轻松压过了她去?
“你是什么人?”嘉宁郡主语气不悦,她刺人的眼神钉在方云蕊身上,叫方云蕊手心不觉出了汗。
楚苒快道:“她是我祖母那边亲戚的女儿,住在府上都三年多了,日日都来上学,你怎么好似今日才看见她?”
嘉宁郡主听见楚苒话里的嘲意更加不悦,可楚苒是楚岚的亲妹妹,她不好冲着楚苒发作,便是愈发黑了脸盯着方云蕊。
“听不见本郡主问你话吗?还不快过来回话!”
楚苒的两句解释已然让嘉宁郡主认定方云蕊地位不高,国公府老夫人早就驾鹤西去了,遑论是她的亲戚,能有什么威风?
方云蕊便不敢耽搁,上前回话道:“郡主,我在学堂念书许久了,住得又远,实在不怎么显眼。”
“不显眼?”嘉宁郡主伸手捏紧她的脸,她那保养十分得意的指甲近乎刺进方云蕊肉里,语气阴冷冷的,“我怎么瞧你这张脸显眼得很呢?往日知道不出头,怎么我表哥一回来你便知道打扮了!?瞧你那副登不得台面的心思,当我嘉宁郡主是傻的不成?”
方云蕊略皱了皱眉,她脸上被掐得生疼,怕是皮都要破了,可满学堂的人她都并不亲近,只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楚苒,盼着她能为她说几句话解围。
楚苒看了她一眼,笑道:“嘉宁你这是干什么,你不妨看仔细些,她脸上可是连粉都没擦。”
嘉宁郡主一愣,闻言仔细打量起方云蕊的那张脸来,才发现她确实粉黛未施,就连脸上那两团自然的红晕都是天生的。
她心情更加不爽,此女容貌也太盛了,从前竟没发觉,可见她是知道要收敛的,还是个有心思的小贱人。
眼看嘉宁郡主盯着她的眼神愈发阴毒起来,方云蕊简直如芒在背,其余几个女学生见状纷纷朝方云蕊投来怜悯的目光,她们并非都与嘉宁一条心,只是碍于康王府权势不得不虚与委蛇,嘉宁郡主得罪的人不在少数。
正僵持着,眼看嘉宁郡主就要发作,不知谁喊了一声:“学究来了!快坐好!”
方云蕊才觉得自己脸上那股生疼的劲道一松,她连忙脱身出来,急急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可嘉宁郡主的眼神并未从她身上离去,让方云蕊觉得自己好像被一条毒蛇盯上,随时都要扑上来咬她似的。
她手心里全是汗,只盼着上午的授课长一些、再长一些,别让她独自再碰上嘉宁了。
嘉宁这个人,她认定了谁,就一定要将对方打压得再无翻身之日,刮花一个人的脸也好,做些更致命的手段也好,她根本不在乎这些,只图自己顺心。
方云蕊这样的人,在嘉宁面前是绝无还手之力的。
郑学究治学严谨,无人敢在他的课上交头接耳,水榭尽头,正有几道人影。
“你的年龄在京中不算大,婚事倒也不急,只是你母亲早已看中康王府的嘉宁郡主,言语之间颇多暗示,不知你是怎么想的。”
孙儿多年未回,宫里特准荣国公今日休憩在府与孙儿团聚,除了边上有楚岚跟他说话,后面还站着两个儿子和三房的两个孙儿。
只是他们自然比不得楚岚这刚回来的香饽饽,三房的两个子嗣又不是什么出息之辈,考了三年连乡试都没过,眼下见荣国公对二房的儿子那么亲近,老三早就是一肚子不满。
“还是二哥你命好啊,膝下虽就这么一个儿子,可出息得很,想必今年再考一定能中状元罢?”
荣国公的嫡长子进道观修仙去了,老二和老三昔年为了这个爵位没少明里暗里地争斗,感情早就淡了,还是最后认清荣国公是不可能将爵位传给他们这两个儿子的,这才各自熄火,多年下来没反目成仇还能说两句话已是不错。
往日里老三没少冷嘲热讽老二真是养了个好儿子,这么多年不见人影,有种就不要回来了,谁知人家的儿子回来时已是连中两元,狠狠打了三房的脸。
这今后再娶了嘉宁郡主,他们三房可算是别想翻身了。
三房难得恭维,本以为楚为怀定然会好好还一份口舌,谁知他只是看了看自己儿子的背影,又沉默着偏过了头。
怪了,楚为民想,他这二哥今日是吃错了什么药不成?竟不出声呛他了。
提及婚事,楚岚淡淡的,“孙儿对郡主无意,不会娶她。”
荣国公意外地看了楚岚一眼,他这个孙儿从小就是个闷声的,事事不说尽,还是头一回听他如此坚决地拒了这门亲事,看来是真对郡主无意了。
荣国公半生戎马,从不对子孙的儿女之事插手,闻言也只是点了点头,道:“那你须得尽快对你母亲说清才是。”
几人走着,忽闻一阵朗朗读书声,清一色的女声动听悦耳,叫人心旷心怡。
荣国公年纪大了,很是喜欢孩子们,这也是他在府中办学的目的,每日都听着这些孩子们读书,都会觉得年轻不少。
他驻足观望水渠对岸,盛夏炎热,学堂便设在湖心,可以清心提神。
来国公府上学的大都是女儿家,男儿也有,只是多半年纪不大,够了年纪的都是去外面读书了,里面清一色的娘子们都是十五六岁的模样,望过去轻盈盈一片,实在养眼。
三房两个儿子巴巴望着,眼神殷切。
“我听娘说了,让我平日多注意着些这些娘子们,将来我的正房大娘子就是要从这里面挑的。”楚平得意道。
这些姑娘的娘家都是在京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娶哪个回来都不赖,楚平素日好流连烟花柳巷,他虽好美女,但也清醒得很,正暗中揣度着这些姑娘的性子,打算娶一个好欺负的回来,免得婚后管着他。
楚平是三房正室所出,身上穿的衣裳料子就要比他的庶弟楚江好上许多,此刻提起亲事,无非是在楚江面前卖弄。
楚江也遥遥望着对面,不过他不是凭空望着,而是在看一个人。
学堂角落里,坐着身穿粉裳表小姐方氏,楚江曾不经意听过她说话,声音宛如莺啼一般清灵动听。
他觉得此女,便是嘉宁郡主也比不上的。
正念完了一页书,方云蕊忽然觉得好似有人在看着自己,她下意识回过头,就在右侧大开的竹窗里瞧见了那个身影。
一行人,楚岚的风姿格外出众,他就站在荣国公身侧,长身玉立,与面上须发粗犷的荣国公瞧着压根不像是亲生的祖孙俩,但细细看去,又觉得两人神韵颇为相似,听说荣国公年轻时的风度在京城也是数一数二的。
“哟哟!有个小美人看过来了!”楚平忍不住调笑一声。
楚为民回头瞪了一眼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在祖父面前还这么不正经,真是没救。
两岸相隔不远,那坐在床边的少女面如芙蓉绯玉,双目含春,只这么一眼,风姿竟轻易压过周遭几只青涩去,叫人移不开眼。
楚平看得眼睛发直,他怎么不知道府上还有这般绝色的美人?
观察到楚平的神色,楚江暗叫不好,那位方表妹是他看中的人,早就想着让娘说动父亲为他说亲了,只是一直碍于她不曾及笄迟迟没有开口,怎能让楚平抢了先?!
然而他一抬眼想法子催祖父走,却见连楚岚都驻足看着那边。
“是表哥!”嘉宁郡主很快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激动地喊了一声。
其他人也纷纷回头,只是畏惧郑学究的威严都没有出声。
郑学究看了嘉宁郡主一眼,道:“既然郡主心思不在学堂,就请出去罢。”
这便是不悦了,然而嘉宁郡主没听出学究的情绪,还真当郑学究是通情达理,当即放下手中的书本就迎了出去。
荣国公瞧见这一幕后,暗暗摇头。
“表哥!”嘉宁郡主再唤了一声,满目欣喜,迈步朝桥上走,她只觉得楚岚也正在看着她,走得格外端庄,脚背绷得很紧。
楚岚的确是在看学堂的方向,只不过他看的是他另一个表妹。
其他人都看过来了,偏偏她又回过头去,白日里竟有着夜里没有的娇羞不成?
他还以为她会因着昨夜的事告假,没想到这么早就过来读书,看来是他昨夜太过照顾她了。
即便是一个侧颜,也远比其他人夺目,她今日又将额前的头发放了下来,像往日一样藏着,然而楚岚早已见识过她极盛展开美不胜收的模样,看过那副场景后,好像别的都入不了眼了。
方云蕊攥紧了书本,手心又开始冒汗,被这样盯着的这种感觉她昨儿体会了一夜,无论如何也忘记不了。
好在很快,楚岚抽离了目光,淡看了一眼走近的嘉宁。
楚平笑道:“听闻郡主平素上学都是下午才来,怎么今日早早就来了?”
嘉宁郡主很是厌恶三方这个嫡子,楚平不仅常年在纨绔堆里厮混,还是出了名的没出息,长得又一副肥头大耳的模样,她一看见他就要厌恶得皱眉了。
可眼下是在楚岚表哥面前,嘉宁不好将这种情绪显露出来,只是无视了楚平,对楚岚笑道:“表哥真是有孝心,大早上便陪国公爷散步,可去见过姨母没有?不若我陪你去?正好姨母说表哥给我带来的东西还放在松英堂呢!”
嘉宁郡主与楚岚并无亲缘,她称楚岚一句表哥是因为两人的母亲是十分亲近的姐妹,而她又自幼与楚岚青梅竹马,表哥这么亲近的称呼自然是要她来叫的。
楚岚淡淡的,“祖父与我还另有事宜需要私议,你独去松英堂罢。”
嘉宁听闻自己被拒了,当下就不高兴起来,可楚岚的目光还在她身上,她便又觉得许是真的有要事也说不定,她也不能太过任性了,反正今后有的是时间与表哥在一起。
她脸上的不悦稍纵即逝,很快道:“那我先去,表哥今后可要多来看看我。”
说完嘉宁便独自择路回去了,荣国公看在眼里,暗道这郡主属实是被康王府宠坏了,他们这么多人在这儿,她像是瞧不见似的只与楚岚说话,来去都没有什么表示,也难怪孙儿瞧不上她。
听见楚岚的话,后面跟着的几个更是求之不得也要走,楚为怀道:“既然父亲与岚儿还有话要说,孩儿就先回去了。”
后面的几人依次行礼告别,荣国公看在眼里,等人走尽了,才冷笑道:“看看你这些父辈兄弟们,避我如虎狼一般,如此窝囊,叫我如何放心将爵位交给他们。”
话锋一转,欣慰地看着楚岚道:“倒是你,你从小就是个闷葫芦,而今真算是有了出息。”
荣国公有三个儿子,子孙开枝散叶下来,后辈中竟然只有楚岚这么一个有出息的,他实在是觉得可悲可叹。
“祖父过誉。”
正说着话,学堂那边下了学,女孩子们结伴两三地走过了长桥,都主动来荣国公面前见礼。
方云蕊隐在她们之中,略低着头,很不起眼。
荣国公笑着让她们起身,眯着眼睛仔细从里面寻摸了一阵,最后眼神一亮,指着方云蕊道:“这是你祖母姐妹所生的女儿,你不曾见过,如今住在府上,你认一认。”
方云蕊意外非常,国公爷为何特意介绍她一回?
她只好走上前来,顺从又别扭地见礼,“见过楚岚少爷。”
那道熟悉又冰凉的视线再度落在她身上,这次更加不加掩饰,方云蕊发间花钗的流苏颤了颤。
“何必如此生分。”荣国公道,“你与他是平辈,他长你几岁,唤声表哥也未尝不可。”
方云蕊默了一瞬,硬着头皮改口:“表哥。”
而她心中又在意另外一件事——为何国公爷见她宛如没事人似的,难道与忠勇侯府的亲事国公爷并不知情?
她的心思是极敏锐的,一个人正常看她的眼神,和藏着事看她的眼神,她一眼便分辨得出,如此说来,将她嫁去忠勇侯府为妾,全然是二夫人一个人的主意了?
“嗯。”楚岚应了一声,算是见过了,他的视线从不在某处多留,只轻飘飘看了方云蕊一眼。
提及过世的妻子,老国公不免露出几分悲色,叹道:“自你祖母去后,连个陪我喝茶的人都没有。”
楚岚道:“孙儿陪祖父就是。”
两人瞧着像是要走,方云蕊既希望这二人能快些走了,又希望楚岚能帮她在国公爷面前提一句她的亲事,阖府能越过二夫人给她做主的,也就只有国公爷了。
身上那道沉甸甸的视线一轻,是那二人离开了,方云蕊轻轻松了口气。
“呀,今日我比昨日站得更近些,看楚岚少爷更好看了!怎么会有如此好看的人啊!”
“小心着些,要是让嘉宁郡主听见,仔细你那张脸。”
“怕什么!她又不在......”
姑娘们四散了,方云蕊将书箱交给海林,正打算择一条僻静的道路离开,然而从前方来了位女使,她认出就是跟在楚岚身边的那位,瞧着好像是要对她说什么话。
方云蕊停住了脚步。
“表小姐。”女使开口道,“少爷让您过去奉茶。”
方云蕊睁大双眼,奉茶?可是她的茶道才刚开始学习,并不精进。
然而拒是不好拒的,她分明应了楚岚可以为他做任何事的,眼下她的事情还没有解决,她不能就这么放弃。
“嗯,我知道了。”方云蕊应声,跟着女使走了。
荣寿堂是国公府最中间的地方,往日方云蕊来时都是随同其他姐妹一起拜会国公爷,从未进过内室,只见进门摆着两株迎客松,养得很是葱郁,正对一方山水屏风,座下放着木刻的棋盘,荣国公与楚岚便坐在棋盘的两端手谈。
见她进来,荣国公道:“萧家是风雅世家,茶道一向出众,你想必耳濡目染,可会点茶?”
萧家便是方云蕊的祖母之姓,也是国公府已经过身的老夫人之姓,只她那时年纪还小,祖母又去世得早,哪里有机会耳濡目染。
思来想去,方云蕊说了实话:“我的茶艺实在不精,怕是在学堂中随意一位姐姐都比我点得好。”
荣国公闻言露出可惜的神色,又仔细掌了眼,道:“你的年纪的确是最小的,罢了,学过便好,你随意点几盏就是。”
这就叫方云蕊有些受宠若惊了。
她这还是头一回近距离与国公爷接触,一颗心紧张得揪成一团,连碾茶饼的手都是抖的,只觉得怎么也使不上力气,鼻尖上也沁出汗来,正费劲着,旁侧又落下一声闲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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