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黛有些犹豫,“皇上去了两回皇后宫中。”
婉芙微怔,这倒是在她意料之外。皇上与皇后不合,后宫嫔妃都看在眼里,皇上一年能去一回皇后宫中已是极为瞧见,一月去了两次,可是稀奇事。
千黛见娘娘疑惑,记起娘娘入宫晚,大抵不知道当年的事,解释道:“太后娘娘是皇后娘娘姑母,当年也正是因此,皇上依照太后娘娘的话,迎娶当今皇后娘娘为正妻。”
婉芙讶异,眼底又因此现出隐隐的担忧,太后既然是皇后的姑母,必然偏帮皇后一面,皇后膝下养着大皇子,那她的孩子,届时又该如何自处?
婉芙回宫那一日,已是到了晚秋。
宫人早早洒扫了昭阳宫,婉芙回宫先梳洗一番,换了件不打眼的绛紫色金线宫裙,正压去了她眉眼的娇媚,多了几分庄重。她回宫的这一日要先去拜见太后,万不能失了礼数。
一匣子的珠钗步摇,摆了满满梳妆台。秋池在里面挑来挑去,皇上赏的,庄妃娘娘送的,好是好,就是太奢华贵气,过于显眼了些。
婉芙瞧她愁眉苦脸,选了个不起眼的素色银钗,“就用这个吧。”
临出宫时,婉芙心下依旧有些忐忑,去给太后请安这种事,总不能再去请皇上。太后娘娘知晓了,难免对她这个宠妃心生不满。
思来想去,婉芙没让人去乾坤宫请皇上过来,带着小皇子,去了寿康宫。
泠妃带着小皇子回宫这事儿不是秘密。太后回宫那日,虽说泠妃是在月子,但众嫔妃都动身到宫外亲迎,偏偏泠妃没来,面上依旧说不过去。
寿康宫中一阵欢笑声,太后念着佛珠,听大皇子背诵御诗,笑得慈眉善目,“靖儿小小年纪,就饱读诗书,你教得甚好。”
皇后柔声道:“靖儿聪慧,臣妾每日多些照料,没帮到靖儿什么。”
伺候太后的嬷嬷从外面进来,禀道:“太后娘娘,泠妃娘娘带着小皇子过来请安了。”
太后脸上的笑意淡下,微阖起眼,“让她进来吧。”
寿康宫内伺候的宫人并不多,婉芙跟着嬷嬷,走到内殿,里面忽时入耳一阵笑声,她眼眸微动了下,紧接着进了殿里。
内殿皇后带大皇子正坐在下首,正中榻上,坐着一个褐色宫装,头戴抹额的老妇,妇人手握念珠,似也在打量她。
婉芙不敢多看,屈膝恭恭敬敬地福身,“臣妾给太后娘娘请安,太后娘娘福寿安康。”
太后抬了抬手,“哀家没回宫前,就听说后宫多了位极美的嫔妃,盛宠一时。抬起头来,让哀家看看你。”
这句话耐人寻味,婉芙听不出太后话里是什么意思。她确定的是,太后并不喜欢她。太后既是皇后的姑母,如今她养着后宫里第二个皇子,皇后看似和颜悦色,想必把她视为眼中钉,她也不指望太后喜欢。但小皇子是太后的亲孙,她只希望太后不要厚此薄彼。
婉芙慢慢抬起头,太后看清了那张脸,眼底的神色愈发冷淡。
在这时,殿外传进一道脚步声,男人沉沉的声音传入,“今儿母后这可真是热闹。”
殿内的人跟着福身做礼,婉芙眸中划过一抹讶异,很快收敛过去,乖乖地屈膝福身,“臣妾给皇上请安。”
李玄胤让婉芙免礼,不动声色地挡在她身前,“儿子听说母后前几日染了风寒,至今不肯传太医。”
太后将皇帝的动作看在眼里,合目捻了捻佛珠,“入秋生凉,老毛病了。”
“哀家风寒未愈,小皇子年纪小,身子弱,泠妃带小皇子回去吧。”
婉芙应下声,看出了太后的态度。太后对她不止是冷淡,更是不喜。方才她进来时,听见了殿内的欢笑声,太后喜欢大皇子,爱不释手,却一眼都不愿去看小皇子。
她心底不解,不敢在这时候说出来,幸而皇上来了,不然她一人怕是真的应付不了。她可以回怼惩治后宫的嫔妃,独独不能对太后不敬。
婉芙抱着小皇子离开,李玄胤脸上笑意敛去,“泠妃不曾做错什么,希望母后念在泠妃诞下小皇子,九死一生的份儿上,莫要为难她。”
闻言,太后脸上一冷,“哀家见到她只说了两句话,何时为难过她?皇帝,你真的是哀家为难,还是你早就在心里给哀家定了罪,觉得哀家不会喜欢泠妃!”
李玄胤神色未变,“儿子不敢。”
“不敢?哀家看你就是这个意思!”太后怒极反笑。
“母后。”皇后要搀扶住太后,太后拂手,“带靖儿出去。”
皇后知太后是与皇上有话要说,此时她确实不该再留下,牵着靖儿,退出了内殿。
伺候的宋嬷嬷忙上前扶住太后,太后捏紧了佛珠,继续道:“哀家本以为你宵衣旰食,爱民恤物,是比之太///祖爷,世//祖爷的明君,不想竟也是与先帝一般。”
“你难道忘了,先帝爷圣宠梅妃,给我们母子的屈辱?你竟然又重蹈先帝覆辙,宠幸一个庶女,给她这般高的荣耀地位!”
“哀家听闻,她的嫡姐就是她算计进了冷宫,最后活活冻死,这般心机,你怎能留在身边?”
李玄胤不意外太后会听闻这些事,他没有辩解,那女子的出身,就注定了不讨太后所喜。
“朕不管母后听到的是什么,朕的眼光,母后最是清楚。朕分得清泠妃是怎样的女子,母后不喜欢她,大可日后闭门不见,朕不想听到,后宫有传,太后倚仗高位,磋磨泠妃的传言。”
“朕答应母后放过皇后这一次,母后也要答应朕,善待泠妃。”
这夜下了秋雨,凉凉的雨丝洒落到廊庑下。
小窗撑开半扇,婉芙倚着软榻,看着夜中的秋雨出神。
她不解,太后为何待她那般态度。如果是后宫嫔妃争斗,也非她一人之过。如果因为皇后是太后侄女,可她也生了太后的孙儿,太后却连她的孙儿都不愿看上一眼。
风吹进凉意,千黛进来劝她安置,婉芙点了下头,正要下了软榻,瞧见外面宫灯的亮光,待看清夜幕中走来的男人,婉芙怔然诧异。
她趿上鞋,急忙去掀开珠帘,李玄胤就已进了内殿,淋了半袖的雨水。
婉芙呆了呆,吩咐千黛去取新的寝衣,踮起脚,捏着帕子去擦男人颈边淋到的水,“下着雨,皇上怎么过来了?”
见这女子为他忙忙碌碌的模样,李玄胤眼底留出一丝柔色,任由她忙前忙后地为他换衣裳。
净室备好热水,沐浴过,寝殿只留了一盏微弱的烛光。李玄胤抱着怀中的女子,指腹一下一下摩挲着婉芙的腰身,“太后染疾,这些日子不必去寿康宫问安。”
婉芙眼眸微凝,往男人胸怀蹭了蹭,依赖般地出声,“太后娘娘是不是不喜欢臣妾。”
李玄胤竟有些语塞,不知该如何答她。
太后当年遭梅妃暗害,丧过一子,太后不是不喜欢这女子,太后不喜欢的是后宫所有庶出的嫔妃,是皇帝最为圣宠的妃子。她受的圣宠愈浓,太后就会对她愈发忌惮。
最终,李玄胤平静道:“有朕在,不会让你出事。”
婉芙垂下眸子,望着那盏摇曳的烛芯出神了许久。
她不再提这件事。
半晌,婉芙似是记起什么,撒娇道:“皇上还没给孩子取名呢?皇上再不取,孩子不记得自己的名字,日后旁人问起来,只知道叫小皇子了。”
李玄胤难得安静会儿,又被人闹得头疼,拍了把婉芙的腰臀,让她莫要乱动,“皇子取名是大事,怎能随意?”
婉芙不满,“皇上取大名,小字总要由嫔妾取。”
听这人说得信誓旦旦,李玄胤倒要听听,她取了什么好名字。
婉芙眸子发亮,满心期待地看着男人,“皇上觉得来福如何?”
听罢,李玄胤太阳穴突跳,狠狠拧起眉,在这女子脸上打量两圈,见她不似作假。李玄胤蓦地坐起身,揪住婉芙的脸蛋,“江婉芙,朕警告你,敢这么叫朕的儿子,看朕不打你板子!”
“疼疼疼!”婉芙打掉男人的手背,十分委屈地哼了声,“不叫就不叫嘛,皇上凶什么凶!”
婉芙揉揉被掐疼得脸蛋,瞄了男人一眼,见他怒气平息,才窝到男人怀中,声音低下来,娇娇软软,乖得不行,“皇上现在高兴些了吗?”
李玄胤神色微怔,掌心轻抚过女子的脸蛋,有些无奈,又有些动然,最终化作了缱绻的柔情。
但倒底是没惯着她,冷声斥道:“胆子肥了,都敢拿朕的龙嗣胡闹。”
第94章
夜色渐浓, 泠妃甫一回宫,皇上就召了泠妃侍寝,即便在行宫待了近两月, 依旧让皇上念念不忘。后宫的嫔妃虽早有预料, 仍是压不下心头冒出的酸意。这等圣眷,没人不艳羡十分。
寿康宫的寝殿掌着一盏明黄的烛火,太医离开不久, 皇后端着汤碗进来, 调羹在药碗里搅了搅,待温度适宜, 舀出半勺, 递到太后面前。
太后抿入口中,当年被梅妃设计小产,为了生下第二个儿子,汤碗不断,她早已尝不出这苦味与寻常的味道有何不同。
“这么晚了,有宋嬷嬷在,哀家这不用你伺候。”
皇后唇边牵出一抹柔度, “太后是臣妾姑母,侄女伺候姑母,理所应当。”
宋嬷嬷捏着帕子擦掉太后嘴角的药渍,太后微阖起眼, “你虽是哀家的侄女,也是一国之后,哀家的位子迟早交由你来坐。你对哀家这份心, 不如多多用到皇帝身上。”
皇后脸上的笑意敛去,透出几分难言, “姑母说的,侄女何尝不知。只是侄女愚笨,不比泠妃聪慧……”
“你真当哀家老糊涂了么!”太后拂开皇后递来的调羹,眼皮半掀睨向皇后,眼中是洞察秋毫的厉色。
皇后心头砰跳,把药碗放到案上,屈膝跪下身,“姑母息怒。”
太后扶着宋嬷嬷的手撑坐起身,“你是哀家的亲侄女不假,可后宫的龙嗣也是哀家的亲孙!哀家护着靖儿,不代表哀家不喜欢别的孙儿。”
“哀家这次回宫不止是为了救你,也是为了后宫接二连三夭折的龙嗣。”
“是侄女没有管好后宫,致使后宫皇子夭折,姑母尽管责罚侄女,莫要气坏了身子。”皇后抬起眼,急切说道。
太后见她这般冥顽不灵,只是叹息着摇了摇头,“罢了,你要记住,靖儿是嫡长子,是后宫最尊贵的皇子,有哀家在一日,就不会委屈了靖儿。”
“哀家保下你,也希望你能诚心悔悟,哀家再不喜欢泠妃,她也为皇帝生下了皇子。你动泠妃可以,但不能动哀家的孙儿。”
皇后紧闭双眼,脸上划过泪痕,她额头重重地触到地上,“侄女谨记姑母教诲。”
珠帘落下,皇后离开了寿康宫。太后年轻时落下的旧疾,时至今日,每每入秋都会留有病痛。
宋嬷嬷替太后揉肩,不解道:“娘娘既心疼泠妃的小皇子,又为何与皇上那般,娘娘不说,皇上又怎知娘娘的心思。”
太后淡笑,“哀家老了,护不了惠柔多久。哀家在何家的时候,就这个侄女与哀家最为亲近,哀家怎忍心让她受了皇帝冷落。”
“短短一年,泠妃能走到今日,可见是个不简单的。靖儿尚未长成,哀家不想让皇帝跟先帝一样,乱了嫡长的规矩!”
太后神色怅然,当年梅妃尚未进宫时,她也曾是先帝最宠爱的嫔妃,直到梅妃入宫,出身扬州瘦马的梅妃,不到一月就独得圣宠,她是名门贵女,不比梅妃能放得下身段,渐渐,先帝便不愿再来她这。
此时的泠妃与当年的梅妃何其相似,她曾以为皇帝与先帝不同,如今来看只是没遇到那个女子罢了。
宋嬷嬷看出太后的心思,“奴婢瞧着泠妃娘娘不似已故的梅妃,眼神清明干净,娘娘大抵是多心了。”
太后摇摇头,“不管泠妃是个什么样的人,皇帝在她身上耗费的心思太多。身为帝王,当雨露均沾,太过宠爱一个女子,都不会是好事。”
翌日,婉芙醒来时,枕边已经凉透。非她能睡,昨夜歇得太晚,光是要水就叫了两回,她压根没个真正安眠的时候,也不知皇上哪来这么多精力。
婉芙掀起帷幔,“几时了?”
昨夜是千黛守夜,听到主子起来的动静,立即走进去,“还有半个时辰,就要去坤宁宫问安了。”
她瞧见娘娘肩头的痕迹,抿唇一笑,“娘娘起得早了,还能再歇一会儿。”
婉芙立即摆手,清了清累了一夜的嗓子,“不歇了,今日请安宜早不宜晚,为我梳妆吧。”
久不侍寝,昨夜那番折腾过去,婉芙身子受不住,下了床榻,腿还泛着酸软,她穿上中衣,扶着千黛,勉强坐到妆镜前。
挑了只不打眼的迎春步摇,唇瓣上了浅色的胭脂,对镜抚了抚云鬓,直到挑不出错处,婉芙才叫人把衣裳端来。
收拾妥当,昭阳宫外,宫人早早备了仪仗,婉芙提裙坐上轿撵,赶去了坤宁宫。
她坐在上头,瞧着宫道上来来往往的宫人,不禁有些新奇。不怪乎当年的宁贵妃那般张扬,坐到那个位子,就是不想张扬都难。
绕过宫道,就瞧见打远走近的人影,婉芙眯了眯眸子,瞧着眼熟。
秋池最先看清,提醒道:“主子,是刘宝林。”
“嫔妾请泠妃娘娘安。”刘宝林规规矩矩地福了礼,眼底的畏惧明显,像极了怕她。
婉芙坐在仪仗上,居高临下,不论如何,气势要比她盛。婉芙仔仔细细打量着这个被自己遗忘已久的刘宝林。
当年庄妃娘娘那事过去,她几近将这人忘了。
“刘宝林巧了,本宫记得蘅芜苑与绛云殿并不同路。”
刘宝林很明显地有一瞬僵硬,她躲避着婉芙的视线,干巴巴道:“娘……娘娘记错了。”
“本宫不想跟刘宝林绕圈子。”婉芙见时辰不早,该去给皇后问安,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护甲上的鎏金累丝,“本宫想知道,刘宝林倒底是聪明人,还是……”婉芙顿了下,她眼眸一瞥,瞧见刘宝林收紧的手心,微微一笑,“还是聪明人。”
好一会儿,刘宝林干笑出声,“娘娘这话,谁不想当一个聪明人。”
婉芙笑意敛去,“上的山多终遇虎,刘宝林看似雁过无痕,终有一日会落下把柄。”
刘宝林蹙着眉,像是并不明白婉芙话里的意思,一脸疑惑福身,“嫔妾谨遵泠妃娘娘教诲。”
待婉芙的仪仗远去,刘宝林眼中的神色才慢慢变得阴冷,她捏着娟秀兰花的帕子,伺候她的小宫女想多问主子一句,泠妃娘娘的话是什么意思,可等她觑到主子的脸色,那些话又咽了回去。
伺候了主子这么久,她确信这不是她的错觉,人前人后,主子仿佛换了个人。起初她本以为主子是不想卷入后宫争斗,有意藏拙,可慢慢地,她发现并非如此,主子似乎藏着,她不能发现的可怕秘密。
待看不见刘宝林的影子,秋池忍不住问出口,“娘娘方才问刘宝林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娘娘是怀疑刘宝林做了什么手脚么?”
婉芙低眼深思:“她藏得太深,竟连她身边的宫人都未发现异样。”
有刘宝林这一茬,婉芙到坤宁宫问安,就耽搁些时辰,却也没迟了,这时候坐了大半的嫔妃,皇后还未曾进殿。
将近有大半年没来过坤宁宫,婉芙掀帘进来,瞧着请安中嫔妃熟悉的面孔,竟恍若隔世。
如今她也是娘娘了,庄妃不在这,皇后没来,她就是这后宫最大的主子。
众人见婉芙进来,不管愿不愿意,都得起身福礼,“嫔妾请泠妃娘娘安。”
婉芙落座到皇后左手边的高位,盈盈一笑,“同是后宫姐妹,不必与本宫多礼,都坐吧。”
“谢泠妃娘娘。”
众嫔妃落了座,最下首一人,眼眸狠狠瞪着高位的婉芙,几近搅碎了帕子。去岁这个时候,她分明宁国公府不受宠的庶女,后宫位份低微的常在,而今身份变了个个,谁能想到,那小小庶女,竟有今日这番造化!
婉芙不管下面的嫔妃怎么想自己,如今她已是妃位,除了皇后,没人敢在她面前放肆。她不在乎旁人心里是否尊敬,有了小皇子,也没那个心思去管,面上端端正正的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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