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柳为皇后簪好凤鸾步摇,皇后对镜抚着发鬓,听见前殿的动静,嘴边浮笑,“泠妃不比赵沈,一向不喜欢仗势欺人,也怪不得皇上会偏心于她。”
“娘娘,泠妃如今到了这个位子,又有了皇子,奴婢担心……”梳柳没敢将话说出口,只一脸忧色地看着皇后。
皇后轻轻抬起眸子,看着妆镜中不再年轻的女子,“怕有什么用,姑母警告过本宫多次,本宫能做什么?”
她转开话头,“楚嫔的嫡母可是明日入宫?”
梳柳立即回道:“楚嫔主子来过多次,要求见娘娘。”
皇后平静地开口,“是让本宫给她撑腰的。来了这么多次,确实有几分诚心,散了问安,就让她过来吧。”
皇后似是精神不济,没与嫔妃说多少话,便散了请安。
婉芙留心到,众人各自出了坤宁宫,楚嫔并未离开。
楚嫔行事确实果断,借着她倚靠皇上不成,就立刻投向了皇后。婉芙永远做不到楚嫔这般果决,她成了宠妃那一日,就意味着站在了皇后敌对的阵营。
她在行宫早产,九死一生诞下龙嗣,背后是谁做的推手,没了这个宠妃的儿子,谁最得利,婉芙心里看得明白。皇上是否要责罚皇后,自有决断,她只是一个得宠的妃子,在牵涉到这种事上,还轮不到她开口。
婉芙踏出坤宁宫的门,后面有人叫住她。
“泠姐姐走得这般快,莫不是要急着去见小皇子了?”
温修容眼眸含笑,与她打趣。
婉芙回嗔了眼,“你还说我,当初得了顺宁之时,不也日日看着,同我大半月才说上一句话。”
两人一同去了御花园,婉芙弃了仪仗,难得两人像以前一样安静地说会儿话。
正是入秋,该是萧瑟之季,御花园却种满了应季的娇花,百花齐放,争妍斗艳。
婉芙犹记得自己当宫女的时候生怕碰坏了哪朵花,得罪了贵人,小心谨慎,不敢行差踏错一步,纵使这样,江晚吟也会挑她错处,寻着由头责罚。而今,这御花园里,她也是想掐哪朵花,就掐哪朵花了。
“姐姐是爱花之人。”温修容挽着笑,“当年宁贵妃喜爱鲜花沐浴,最是大手笔,不知御花园有多少娇花遭了她的摧残。”
婉芙听出温修容的话中深意,拂去花蕊上不存在的尘土,“赵贵人出身高门,我怎能与她相提并论?仰仗着皇上的势,在这宫里,再不过谨小慎微。”
温修容不赞同道:“贵妃娘娘出身再高,也是昙花一现,而泠姐姐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婉芙抬了抬眸子,便是这一眼,百花间都足够风情万种。
温修容抿唇轻笑,“姐姐貌美,倾国倾城,远胜于御花园里争妍斗艳的百花。”
“你再这般油嘴滑舌,我就不与你说了。”婉芙哼了声,个中娇气,哪像是当了娘的人。
温修容以帕掩了掩唇角,“泠姐姐可别这般,如今我都指着泠姐姐了!”
两人贫了会儿嘴,温修容才开始正色,低下声,“泠姐姐也看见了,皇后留了楚嫔。”
不等婉芙开口,温修容冷了眼,继续道:“楚嫔识时务,却看不清形势,若非她外祖尚在,怎能抚养到怀安公主。”
婉芙没有去问温修容口中的形势是何意,后宫里人人都有自己眼中的形势,人人都会走向自己认为对的那条路。
譬如避世不出的庄妃娘娘,嚣张跋扈的宁贵妃,不甘于皇上宠爱旁人的应嫔……自己也是如此,与这后宫里的女子并无不同。
婉芙眼眸微动,“楚嫔的出身与我相像,却又不像。”
同是高门,但,楚嫔有着嫡女的名头,有着祖父的庇佑。
婉芙微顿稍许,忽然开口,“你觉得刘宝林此人如何?”
说起刘宝林,温修容拧眉想了一番,“刘宝林此人口不择言,甚是蠢笨。”
她眸色闪了下,觉出不对,蓦地看向婉芙,“姐姐的意思是……”
婉芙点了点头,“后宫里蠢笨的,要么被人利用,要么收人庇护挟持,偏偏,刘宝林无依无靠,活到现在。”
温修容回了关雎宫,顺宁抱着软乎乎的引枕从偏殿跑来,只穿着一件中衣,晃荡着两条小腿,扑到温修容怀里,眼圈红红的,哭着鼻子,“阿娘,熙儿梦魇了……”
小团子哭得甚是可怜,温修容抚了抚女儿的发顶,“不怕不怕,阿娘在这保护熙儿,熙儿不害怕。”
小孩子性子如此,越是哄越是爱闹,过了小半个时辰,顺宁哭得累了,伏在温修容怀里睡去。
温修容拿帕子擦掉顺宁眼角的泪珠,放轻动作抱给乳母,“照顾好公主。”
乳母心惊胆颤地接过来,修容主子平日性子温和,一旦触及顺宁公主,就不会轻拿轻放。顺宁公主梦魇后,怎么哄都哄不好,穿着中衣就跑进来找修容主子,当真把乳母吓得心脏险些跳出来。
幸好修容主子并未怪罪。
乳母抱着顺宁回了偏殿,温修容对着手中的茶水出神。
泠姐姐给她提了个醒,她确实从未在意过刘宝林此人。
柳禾轻声提醒,“主子,茶凉了。”
温修容不紧不慢地放下茶盏,泠姐姐与她说这事,想必是要借由她的人手,查查刘宝林。不过此人若是真的藏了许久,轻易试探只会打草惊蛇。
良久,温修容才将手边的茶水推开,“换一盏新的吧。”
婉芙起初只是想哄着男人开心,才给小皇子取了来福的名字,叫得久了,倒觉出几分好听来,慢慢地顺口,李玄胤不在时,她便来福来福地叫。
小来福小小的一团,哪知道自己亲娘取了个这么有损威严的小字,正乐呵呵地挥着小手,要去揪婉芙坠着的步摇。
婉芙不能给他玩这个,便从鬓间卸了,交给秋池。小来福见好玩的不见了,嘴巴一撇,当即要哇哇地哭出来。他正要张嘴,不知娘亲从哪学的戏法,眼前忽地变出一只拨浪鼓,叮咚作响,敲着皮面,比步摇还有去。他欢快地要去揪拨浪鼓的珠子,娘俩玩得好不热闹。
“娘娘,小皇子该饿了。”
婉芙把小来福交给乳母,这小团子如今快三个月,不像以前吃了睡睡了吃,黏她紧。
离开的时候,那黑黑的眼珠还乐呵呵地看着婉芙。
婉芙瞧着,心都快化了。
“晌午了,娘娘也该用膳了。”千黛上前扶起婉芙。
昭阳宫有膳房,厨子是御前拨来的,做出的饭食不比御膳房差。
婉芙今儿忽然想吃御膳房做的旋切鱼脍,秋池听罢,眼睛顿时一亮,自打去年吃过一回,秋池就念念不忘这个味道。
婉芙就知她是这个反应,特意吩咐多做几碟,由她吃去。秋池有了吃的就高兴得什么烦心事都忘了,得了吩咐,立即欢天喜地地奔去了御膳房。
千黛哑然失笑,“娘娘再这样下去,这丫头都要被娘娘宠坏了。”
闻言,婉芙稍有失神,抿唇浅笑,“宠坏了好,有我在一日,总不会让你们受了欺负。”
千黛也不见了笑意,她们都是陪着娘娘一路走来的,最是清楚,这条路上娘娘受了多少欺辱委屈,遭了多少罪。
“皇后娘娘不会就此作罢,娘娘打算怎么办?”
婉芙捻了捻帕子绣着的梨花,眸子一动,“还记得当初应嫔在御花园试探我的话么?楚嫔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这么久没动静,大抵就是在找当年的知情之人。
与外男有所牵扯,若坐实了,就是把她往死路上逼。
不知道什么时候,这口锅就能砸到她的头上。
“所以娘娘急于暗示温修容调查刘宝林是为了……”千黛剩下的话没说出口。
婉芙心中了然,“后宫里那么多出了事的皇子,为何独独大皇子能好好地长到现在。”
两人的话戛然而止,秋池取了旋切鱼脍,后面跟着御膳房的小太监。
婉芙瞧着眼熟,多看了一眼。
那小太监面上挂笑地跪到地上,“奴才柳迎春请泠妃娘娘安,泠妃娘娘可唤奴才小春子。”
婉芙轻眯起眼,“你是在冷宫……”
小春子脸上一喜,“正是奴才,想不到娘娘竟还记得奴才!”
既是熟人,婉芙就多关心了几句,“如今在御膳房可好?”
小春子听娘娘不仅记得自己,还事事关切,简直热泪盈眶,感激涕零,“劳娘娘记挂,奴才如今在御膳房也说得上话,娘娘想吃什么,尽管吩咐奴才,奴才保证日日不重样!”
他说着,“啪”地打了把自己的嘴,“瞧奴才这话,娘娘如今有了膳房,都是御前的厨子,哪用得着御膳房日日过来。”
秋池抿嘴笑,“别贫了,娘娘要用午膳,可无暇听你说这个!”
小春子这才说到话头上,他四下打量一眼周围,婉芙会意,对秋池使了个眼色,秋池立即出去掩好门,守到外面。
“有何要与本宫说的?”
小春子压低了声,“奴才近日管着各宫的用膳,在蘅芜苑发现了件蹊跷事。”
蘅芜苑是刘宝林的宫所,婉芙不动声色地打量了眼面前的小太监,刚打瞌睡就送来了枕头。
走到今日,婉芙不相信天底下有这么好的事,不知道是这小太监凑巧,还是有人有心让他过来。
“本宫对蘅芜苑的事儿没多少兴趣。”婉芙敛下眼色,“千黛,送柳公公出去吧。”
小春子登时急得抓耳挠腮,“娘娘怎会没兴趣呢!”他一说完,立即捂住了嘴巴。
千黛冷脸厉声,“大胆奴才,竟敢打听娘娘,你是不要命了!”
“娘娘恕罪!娘娘恕罪啊!”小春子扑通跪到地上,连声求饶,“奴才真不是有意听到这件事儿的!”
婉芙眉梢一挑,眼眸睨着地上哀嚎不已的小太监。
小春子一咬牙,只得将实话说出来,“奴才说了,求娘娘饶命。”
婉芙轻描淡写,“看你说的是什么了,本宫再饶过你。”
小春子继续道:“那日奴才经过御花园,听见了娘娘与修容主子说话。正巧这几日觉得蘅芜苑蹊跷,才想着到娘娘这立功得赏,编了个由头要说给娘娘。不想娘娘这般厉害,一下就看中了奴才的心思。”
“奴才无意中听到,从未说给旁人,奴才本就有意投靠娘娘,求娘娘饶奴才一命。奴才对天发誓,日后只忠于娘娘一人,绝无二心!”
婉芙低着眼,摩挲着茶碗的沿儿,指尖每动一下,就看得小春子心头一颤。
他原以为泠妃娘娘庶女出身,纵使有手段,也没到老辣的地步,本想糊弄过去,谁料泠妃娘娘心思竟如此缜密,一眼就看出了他话中有假。
经过这番,他愈发断定,追随泠妃娘娘,绝不是一件错事。
良久,婉芙才掀起眼,淡淡开口,“说吧,蘅芜苑有什么蹊跷事?”
第95章
小春子觑了觑四周, 悄咪咪地抬起眼,压低了声,“奴才那日到蘅芜苑送膳, 刚出宫门, 发现不慎遗落了祖传的玉佩,折回去找时,瞧见殿里出来, 宫女打扮的人。”
“那人警觉, 奴才不敢多看,但奴才做了这么多年阉人, 只需一眼就能看出, 那宫裙下的人并非女子,而是宫中的内宦。”
宫中内宦扮做宫女模样,从嫔妃的寝殿里出来,这种事传出去,搁谁听了都是匪夷所思。
婉芙朝千黛瞥了眼,千黛在宫里伺候得最久,意外听到这事儿, 也觉得有些怪异。
小春子离开了昭阳宫,得知了刘宝林的事儿,婉芙吃着旋切鱼脍吃得没个滋味。原以为是与后宫皇子有关,不想竟是另一重秘密。这种事情, 有损皇室颜面,她即使知道了,也得装聋作哑。
千黛看了眼娘娘, 极为隐晦地提道:“皇上御极后,勤于朝政, 宵衣旰食,后宫嫔妃众多,不是人人都像娘娘这般圣眷优渥,有些甚至一年才能在年宴上见皇上一面。”
深宫寂寞,宫女太监尚有对食,更何况后宫嫔妃,嫔妃们中难免有那些不怕死的,寻人一解漫漫长夜。
千黛说得够谨慎,婉芙受宠后,皇上大半进后宫的日子都是歇在昭阳宫,旁人别说是侍寝,就是见皇上一面都难。
婉芙托腮,安静地听着千黛说话,脸上没什么表情。皇上只有一个,后宫嫔妃却有佳丽三千,僧多粥少,皇上勤政,总不能顾着后宫嫔妃的心思,夜夜留宿。后宫本就是个把女人关起来的精致笼子,既然选择进来,就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是夜,乾坤宫。
陈德海轻手轻脚进殿伺候茶水,后面跟着的小太监手中捧着玉牌的托碟,呈到御案前。
泠妃娘娘回宫后,皇上凡是进后宫,都歇在绛云殿。有太后娘娘那头压着,陈德海这实在难办。
他瞧见皇上的视线漫不经心地看向前头第二张镌刻海棠花样的玉牌,后宫里的位子越高,玉牌就越显眼,庄妃娘娘不愿侍寝,那块牌子是后宫里的谁,不言而喻。
陈德海想到白日太后娘娘的提点,硬着头皮道:“皇上,顺宁公主经常哭闹,想必是念着皇上。”
李玄胤微拧起眉,不虞地睨了眼陈德海,不轻不重地开口:“这牌子,不如你替朕来翻。”
“奴才不敢。”陈德海扶着三山帽,战战兢兢地跪下身,额头沁着凉凉的冷汗。他这御前大太监当的,在皇上和太后娘娘中间夹着,实在委屈。不管讨好不讨好,两位主子都没个满意的。
婉芙很快得知了皇上今夜召温修容侍寝的信儿,皇上夜里去哪,各宫眼睛都仔细盯着,算不上秘密。
既然皇上不来昭阳宫,她也没必要戴那些珠钗翡翠,全让秋池卸了。
秋池跟千黛对视一眼,遂了娘娘的意,这夜昭阳宫亮着的灯早早熄了下去。
温修容卸了鬓间的步摇,乌黑柔软的长发如上好的绸缎垂到腰间,她最后看过妆镜中的女子,站起身,走到床榻边伺候李玄胤更衣。
夜色渐深,顺宁见到父皇小脸笑成了花,玩闹得累了,才依依不舍地被乳母牵回偏殿。
温修容低敛下眉眼,为男人除却腰封。李玄胤捏了捏眉心,冷淡地拒绝:“由宫人做吧。”
温修容动作微顿,自然地收回了手,点了守夜的小宫女,伺候皇上除衣。
她卸着银钩,脸上并未因男人的拒绝而显出难堪。
“熙儿黏着皇上,嫔妾见皇上与熙儿的天伦,也记起了家中双亲。”
李玄胤捻着扳指,“你养了熙儿这么久,从未开口跟朕索要过什么。你想见家中人,朕理当允你。”
温修容似是不经意道:“后宫嫔妃没到日子,见不到家里人。嫔妾原本不该求皇上这件事,以免乱了规矩,是嫔妾听说楚嫔嫡母过几日入宫,才勾起了嫔妾心中的愁肠。”
是勾起了她的愁肠,还是另有他意?
李玄胤眯了眯眸子,“你知道这后宫里,朕为何对你最为冷淡么?”
话头转来,温修容有一瞬错愕,稍许便敛去了,她温笑着摇了摇头,“嫔妾不会说俏皮话,比不得泠姐姐讨喜。”
李玄胤仰靠到引枕上,半掀起黑眸,“你与泠妃不同,后宫里论起心性沉稳,少有人能与你相比。你心思缜密,少有绸缪遗漏,又能在算计中迎合朕心,朕有时不知留着你,是否是一件好事。”
温修容捏紧了帕子,嘴边的笑意有几分不自然,她早就知道,瞒不过这位帝王。
她没否认李玄胤的话,抬起眼,依旧笑得温柔,“宁贵妃和应嫔害嫔妾小产,赔给嫔妾一个孩子,不是理所应当吗?”
“皇上为何能原谅她们二人,而不能原谅嫔妾?嫔妾什么都不求,只求给那个失去的孩子一个交代。”
“你已经得到交代了。”李玄胤眼底生出不虞,冷漠地看着面前极力隐忍的女子。
温修容笑着,眼角不知不觉流下了泪水,“皇上,您是江山之主,是万民朝拜敬仰的帝王,嫔妾想知道,您有没有过痛苦、无助……您,有没有为后宫失掉的那些子嗣伤过心,流过泪,还是说……”
“后宫那么多的嫔妃,随便谁都可以诞下龙嗣,您早已不在乎了。”
“放肆!”李玄胤蓦地抬手,床头案上置着的茶水应声而落,飞溅满地的残渣碎屑,溅湿了温修容素白的裙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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