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胤脸色愈发得沉冷,他拂开郭御女的手,垂下眼皮,寡淡凉薄,“不敢?”
郭御女脸色生变,怔怔地垂着泪水,心头生出一阵猛跳。
“既然不敢,又为何明知泠婕妤有孕,还要找她为你评理?”
“后宫的其他嫔妃,都死了么!”
一盆盆的血水送出殿外, 婉芙奄奄一息地躺在床榻上,乌发沁了汗水黏到侧颊。
秋池蹲在床边,握紧了婉芙的手, 不停地擦去她脸上的汗珠, 嘴里喃喃念叨:“各路神仙菩萨,天爷王母,保佑保佑主子, 主子会没事的, 会没事的……”
大抵是娇气久了,生产的疼对婉芙而言太过剧烈, 疼得她泪珠子直往下流。
她听见秋池在耳边的碎碎念叨, 听见稳婆在一旁着急地让她小些声,省着力气。婉芙尽量控制住,可下面撕裂般的疼痛不断刺激着她,仿佛下一刻就要昏死过去。
婉芙啜着泪水,下唇几乎咬出了血,殷到喉中一股腥甜。
“主子,使劲啊, 再使点劲,就要出来了!”
稳婆焦声催促,婉芙一面哭,一面揪紧了衾被, 咬牙用力,做久了受宠的主子,几近让她忘记了, 曾几何时,也有过这般痛楚。
殿外, 一片死寂,在皇上寒声问出那句之后,内殿里就源源不断传出女子的痛苦的口申口今哭腔,稳婆时高时低的催促声,所有人都提起了心弦,泠婕妤七个月早产,有人已经预料到了最坏的结果。
郭御女下意识咽了咽唾,她没想过要害泠婕妤么?
既然入了后宫,有谁不想成为皇上枕边最宠爱的人,在这之前,她确实打心眼里看不上泠婕妤。即便是圣眷正浓的宠妃,外表看似光鲜亮丽,实则不过是没落公府的庶女,府中矮上一头,入了宫,如何能与她们这些嫡女相提并论,平起平坐。
做甚她一个庶女就那般好命,不仅深受皇上宠爱,还在短短一年之内,就坐上了正二品婕妤的位子,怀上龙嗣,甚至让皇上为她破例,迁到行宫避暑。
她心里是嫉妒的,那隐隐的嫉妒不断滋生,面上笑脸相迎,心里却是不巴望着泠婕妤好过,最好没了这一胎,待她容颜逝去,看她怎么一直霸着皇上,在这后宫立足。
这些阴暗的心思,她不信旁人不曾有过,只是她倒霉,恰好碰到这桩事,又遭了人算计。
遭人算计……
郭御女猛地醒神,颤颤巍巍地伸手,去抓李玄胤的衣袖,“皇上,嫔妾想起来了,有人推了嫔妾!”她蓦地回头,视线看向伺候的宫人,最后将目光凝到了刘采女脸上,“一定是她们其中的人,要借嫔妾的手加害泠婕妤,皇上要相信嫔妾!”
李玄胤眸色泛出阵阵的寒凉,掠过跪了满地,战战兢兢的宫人,声线冷如冰凌,“去殿外跪着为泠婕妤祈福,泠婕妤若出事,你们也不必活着了。”
话音一落,不止郭御女一人,殿内所有跪着的宫人都吓得浑身发抖,面如土色,连声哀嚎饶命。泠婕妤这么久还没动静,谁知道能不能平安生产,仿若有嗖嗖的凉风,一寸一寸割着他们的脖颈。
陈德海觑了眼皇上的脸色,大气也不敢出,忙不迭指挥小太监把那些主子宫人带出殿,免得让皇上看了心烦。泠婕妤生死未卜,皇上也没心思去纠察这个凶手。那幕后之人也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敢对圣宠的泠婕妤下手,可真是不要命了。
好一会儿,内殿里不见声音,李玄胤沉眼,看向那扇门。
这时候没人敢不知死活的说话,静得让人心头发慌。
良久,内殿传出女子撕心裂肺的喊叫声,李玄胤倏地捏紧了扳指,脚步微动,沉甸甸的,终究没有迈出那一步。
她的宠爱太过扎眼,他此时若进去了,他日无疑是给她招惹更大的麻烦。
庄妃根本顾不得外面连声的哭饶,攥紧了帕子,目光一动不动地盯向内殿。
所有人都屏息凝气,静静地听着里面的动静。
便是在这时,又一声痛苦口申口今过去,紧跟着就传出婴儿哇哇的哭叫,只听稳婆在里面惊喜地大喊,“生了!生了!”
殿门打开,稳婆一脸喜色地出来,“恭喜皇上!贺喜皇上!泠主子生了个小皇子!”
李玄胤只扫了眼皱巴巴的小人,目光看向关紧了门的内殿,沉下声,“泠婕妤呢?”
稳婆见皇上冷沉的脸色,哪敢耽搁,紧忙回道:“泠婕妤产后身子虚弱,正在里面合眼修养。”
听完,李玄胤才彻底放下心,他微动了下僵硬的身子,那稳婆极有眼色地走过来,“皇上快瞧瞧泠婕妤诞下的皇子,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奴婢看着是大富大贵的面相!”
李玄胤接过襁褓,那张皱巴巴的脸蛋泛着红意,刚下生的孩子都是如此,他如今有过几个子嗣,看多也就习惯。
那一瞬的嫌弃过去,李玄胤泛冷的眸子触到这皱巴巴的小人开始渐渐融化,他碰了碰柔软的脸蛋,这是他和她的孩子。
“朕去看看泠婕妤。”
稳婆愣了下,想开口,触到皇上的脸色,终究将那句话咽了下去。
女子产房污秽,男子是进不得的,虽然泠婕妤已经平安产子,可里面浓重的血腥味,对男子仍是禁忌。
但她不敢多嘴,皇上已经发话,她多说只是徒惹不喜,要想得赏钱好处,最重要的是要顺应上位者的心思。
殿门推开,外面的动静吵醒了婉芙,她想动,但下身撕裂般的疼痛让她倒抽一口凉气,她蹙紧了细眉,轻轻颤动着眼睫,白亮的光线射入床榻,一道高大的身形映入眼帘。
婉芙怔愣地看着进来的男人,鼻翼下环绕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她颊边贴着黏糊糊的湿法,双眼哭得红肿,不必去看,也猜得到她如今这副模样有多狼狈。
她能走到今日,九成都是因为她这张脸,这副难看的模样,怎样让男人看见。
“皇上进来做什么?”
婉芙飞快地别过脸蛋,因这番动作,扯到下身,痛得她忍不住嘶了口气。
见她这般,李玄胤眉心一跳,哪不明白她的意思。
这女子娇气又爱美,当娘了,也不知道改改性子。
李玄胤抱着孩子坐到床榻边,“躲什么,朕又没嫌弃你。”
婉芙极俏地哼了声,“皇上嘴上说不嫌弃,心里指不定想嫔妾生了孩子,老了丑了,真真比不上新入宫的嫔妃水灵。”
李玄胤失笑,不理会她的胡言乱语,掰过那张别过去的脸蛋,把孩子放到她身边,“看看咱们的孩子。”
婉芙这才生出几分心思,扒拉掉襁褓的一角,瞧清那张皱巴巴的脸蛋,柳眉一蹙,颇为嫌弃,“皇上莫不是拿错了,这是嫔妾生的孩子嘛,怎么这么丑。”
李玄胤被她气得什么脾气都没了,指骨敲了下这人的头,斥道:“朕从哪弄这么一个孩子给你,净胡说!”
婉芙嗔了眼男人,嘴上嫌弃,小手却是没从孩子脸上拿开。
择好的乳母进来请示,带着小皇子下去喂奶,婉芙依依不舍地看着小皇子被抱远,李玄胤轻嗤,“不嫌弃了?”
婉芙眨着眸子,“嫔妾拼了半条命生的,当然不嫌弃。”
李玄胤微怔,垂眸看着床榻里女子虚弱苍白的脸色,指腹抚过婉芙哭红的眼尾,“是朕不好,朕让你受苦了。”
婉芙神色微动,乖顺地贴住男人手心,“有皇上这句话,嫔妾不苦。”
李玄胤无言,斥责的话再说不出口。疼成那样,怎会不苦呢?这小骗子,就知道哄他。
这一遭用尽了婉芙全部的精力,不知何时,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李玄胤出了内殿,郭御女等人在外面跪得双腿发麻,见皇上出来,郭御女挣扎着扑到李玄胤脚边,发鬓步摇掉到地上,狼狈不堪,“皇上听嫔妾解释,是有人故意推了嫔妾,嫔妾是无辜的,嫔妾没想过要害泠婕妤!”
“悉数押回慎刑司,严加审问,朕要三日内知道结果。”
陈德海脊背凉汗涔涔,幸而泠婕妤无事,不然这些人不管是否无辜,怕都要没命了。
外殿守着的嫔妃站了两个多时辰,皇上不发话,她们怎敢坐,都是养在宫里的贵人主子,哪受的住这么久,半倚到宫人身上,才勉强站稳。
如今尘埃落地,泠婕妤终于诞下皇子,她们心里说不出滋味。毕竟这皇子不是从自己肚子里爬出来,位份宠爱都不是自己的,说高兴,她们实在高兴不起来,但皇上龙心大悦,她们也不能耷拉一张脸惹皇上不喜,只能假意挂上笑,仿佛泠婕妤产子,自己也与有荣焉。
庄妃懒得看她们做戏,等皇上从内殿出来,放不下心,轻推开门,朝里看了一眼,见床榻上的女子疲惫地睡去,心中呼了口气。温修容跟在后面,也朝里看去,“泠姐姐性情坚韧,再大的难关都会挺过去。”
庄妃低声笑道:“余家老爷子骨头硬,窈窈的性情大半都随了她外祖。”
殿门轻掩,外面的嫔妃们见事了得差不多,正要起身离开,就听皇上淡声开口,“传朕旨,泠婕妤美德淑娴,诞下皇子,深慰朕心,特晋妃位。”
不到两年,从伺候人的宫女,到如今的宠妃之位,位份一跃再跃,可见是何等的殊荣圣宠,众嫔妃们心里都有了数,郭御女前车之鉴,今后再没人敢去打扰泠妃,找泠妃麻烦。
一轮月头升入正空,蘅芜苑掌着一盏明明灭灭的烛火,守夜的小宫女打着哈欠窝在屏风外正准备入睡,忽听殿里扑通两声,吓得她心头一跳,试探地喊了一句主子,半晌才听到里面有人应答,“衣裳掉了,你不必进来。”
那小宫女困得眼皮子睁不开,也就没有在意主子声音中的颤抖异样。
帷幔里,刘宝林手心攥紧了引枕,月匈月甫起伏不停,蓦地,她浑身颤栗不止,眼眸陡然失神,良久,渐渐平复下来。
男人停住动作,帕子擦去指尖的水渍,低眼瞧着床榻里赤身的女子,掐着精细的嗓音鄙夷不屑,“主子失算了,如今这宫里,又多了一个皇子。”
刘宝林慵懒地靠到引枕上, 细眉微挑,眼眸黑亮精明,哪有以往半分人前蠢笨的模样。
她抬起脚踩到太监的肩头, 讥诮地勾了勾唇, “我失算什么,局是皇后布的,人是皇后安排的, 我只不过坐观虎斗罢了。该担心的是皇后才对, 这般的好机会不仅错过,还被皇上察觉, 不出几日, 就能查到坤宁宫,皇后娘娘现在指不定得气成什么样。”
“这下又有好戏看了。”
她瞄了眼太监细长的手指,双腿盘到太监的肩头,仰躺到背后的引枕上,居高临下地吩咐道:“继续。”
守夜的宫女睡得不踏实,梦中似乎隐约听到什么动静,她并不确信, 熏香袅袅压着她越来越沉的眼皮,渐渐昏睡过去,耳边的那些声音慢慢飘远。
在行宫修养了小半月,婉芙身子才觉得爽利些, 脸蛋上的肉也养了回来,乍一见,倒是胖了许多。
天儿渐渐转凉, 千黛轻手轻脚地入了寝殿,将帷幔掀起挂到金钩上。刺眼的光射进来, 婉芙不悦地哼唧了声,蒙住衾被,往床榻里拱。
千黛忍不住笑,拉过婉芙蒙住脑袋的衾被,唤道:“娘娘快起身了,皇上回宫前交代,娘娘每日辰时务必要用早膳。娘娘躲懒,最后受罪的还是娘娘。”
婉芙对此极为不满,“你不说,皇上怎知道我吃没吃?”
“娘娘忘了皇上留下伺候的宫人,皇上日日叫人盯着,娘娘哪能蒙混过去。”千黛没依着婉芙,将伺候盥洗的宫人招进来,取过浸水的帕子,为婉芙净面。
婉芙歪到千黛肩上,睡意朦胧地任由她折腾。
生产那事过去,皇上在行宫陪了她几日,就回了宫。她要养月子,还要在行宫待上半月。倒底是谁推了郭御女,皇上并未与她言明,但她心中清楚,除了那几个人,还能有谁。
既然皇上不愿多言,她也不会蠢笨地纠缠不休,白惹了男人不喜。
眼下让她最担心的,还有另外一件事,太后要回宫了。
太后在寺中静养多年,这次回宫的消息匆忙,之前没听到半分动向。婉芙甚至怀疑,太后这么急着回宫,是否与她早产的事有关。
婉芙心不在焉地用了早膳,乳母抱着小皇子进来,过小半月,皱巴巴的脸蛋终于张开,小小软软的一团,带着股奶香,眉眼瞧着与皇上确有几分相像。
这小团子也不知像谁,吃饱了就睡,睡醒了就吃,不哭不闹,倒是好养活。
婉芙指尖轻轻碰了小团子的脸蛋,那张小嘴咕哝了下,迷糊地睁开大眼睛,好奇地看向娘亲。
自己生的,越看越喜欢。
衾被陷下一块儿,婉芙愣了下,倏地抬起眼,看清面前的男人,大抵是她哄着小皇子太过认真,才没发现皇上什么时候进来。
她脸色一喜,扑到男人怀中,软软地问道:“皇上终于记起臣妾母子?”
她这声臣妾喊得别别扭扭,李玄胤一时竟听不习惯。
“你若不在月子,吹不得风,朕也不至于两头跑,小没良心的东西,朕什么时候不记得你。”李玄胤敲了下婉芙的额头,力道不重。
伺候的宫人见皇上待娘娘这般亲昵,抿唇含笑,默不作声地退出了殿。
婉芙咕哝一声,不悦道:“皇上总欺负嫔妾。”
这女子生了孩子,性子是半点没变,娇气又无理取闹。
李玄胤没搭理她,垂眸看向睁着圆溜溜眼睛的小团子,指腹勾着小人儿的手心,“嘴巴像你,眼睛像朕。”
婉芙柔声道:“性子最好也要像皇上。”
“为何?”李玄胤低眼看向没骨头似的,赖在他怀里的女子,眼底神色深了许多。
婉芙手伸到男人掌心中,三人的手掌贴到一处,“嫔妾脑子笨,不通诗书,总要因此吃些亏。嫔妾希望嫔妾的孩子都能像皇上,不至于让人欺负。”
“脑子笨?”李玄胤握住那只柔荑,轻嗤,“就没有人比你心思多的。”
婉芙不爱听这句话,嗖地抽回手,躺到床榻里,背对着男人。
说几句话就生气,这性子跟以前一样。
李玄胤抬手让乳母把小皇子抱出殿,拨了拨拇指的玉戒,“不搭理朕?”
床榻里的女子一动不动,当他不存在似的。
李玄胤睨了眼里面女子气呼呼的脸蛋,轻飘飘道:“朕来知会你一声,太后后日回宫,既然你没什么要说的,朕就走了。”
“皇上!”婉芙翻过身,一下就扯住了男人衣袖,李玄胤没动,看着她。
“太后娘娘后日就回宫了?”婉芙狐疑地拧起眉,多问了一句。
李玄胤扒拉开她把衣袖扯皱的手,“朕会诓骗你?”
婉芙蓦地有些愁眉苦脸,倒不是她做了亏心事,怕什么。只是后宫里陡然多了一个位高权重的人,让她颇有心慌。她想起之前宫里发生的那些事,虽不是她惹出的祸,但桩桩件件都与她有关。
婉芙心虚地瞄了眼男人,讨好道:“皇上不止是来知会臣妾的吧。”
就知道这女子只会跟他耍赖,李玄胤捏了捏她的脸蛋,“刚才不是还在跟朕甩脸子?”
“嫔妾错了还不行嘛。”婉芙弯着眸子,这半月养得好,那张脸蛋白皙透亮,泛着盈盈的红润,格外动人。
李玄胤喉骨轻滚,若无其事地避开眼,掌心将那双眸子遮住,“当了娘了,别总跟朕撒娇。”
婉芙“哦”了声,没放在心上,央着男人说话。
李玄胤淡淡道:“你尚在月子,不必回宫迎接太后,待身子好了,朕再接你回去。”
婉芙笑意愈浓,“皇上待嫔妾真好。”
李玄胤睨着这张娇俏明媚的脸蛋,轻捻扳指,她诞下皇子有功,他理所应当待她更好。
入了秋,天开始转凉,婉芙吹不得风。秋池每日只开半扇小窗透气。
在行宫的日子罕见安逸,没有宫里的勾心斗角。
这日,婉芙哄着小皇子入睡,待睡着了,乳母将小团子抱下去,婉芙挥退了宫人,靠到引枕上,眼神漫不经心,“打听到了么?皇上这些日子可召人侍寝了?”
她有孕的时候,皇上照顾她的心思,没再召人侍寝,已是极大的恩宠。如今孩子生下来,她在月子,不能侍寝,太后又回了宫,就算做给太后看,皇上也不可能不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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