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黛眼眶压出泪水,她别过脸,将那抹泪意抿去,应声退出了殿。
千黛离开,婉芙低下眸,笑意渐渐不在。
帝王多疑,豫北王那声发问,皇上不可能没生出疑心。
转眼到了上元节,这些时日,皇上忙于政务,再未进过后宫。
陈德海伺候在御前,额头直冒冷汗。进来皇上脾气是越来越大了,昨儿个刚发了一通大火,吓得他趴在地上跪了小半个时辰。心里计量着再去请泠贵嫔,皇上却是看穿他的心思,冷声斥了一句,“再去请她,你也就不必伺候在乾坤宫了。”
陈德海身躯一抖,听出皇上这回是认真的。方才明白过来,以前他能请来泠贵嫔,都是皇上默许他这么做。皇上真的不想见人,就是谁也不见。
上元节这日,婉芙上好大妆,挑了一件不显眼的靛青银线宫裙,秋池觉得太过素净,在她鬓边簪了一枝金累丝宝花珠钗。
国宴,正四品以上的官员皆可在列。每逢这时,庄妃才会出席。
庄妃握住婉芙的手,打量过她,细眉轻轻一蹙,“你近日是怎么了?怎的这般憔悴?”
婉芙捏紧帕子,很快敛去神色,脸上挂起一丝幽怨,娇嗔道:“还不是那昭阳宫太冷清,我一个人住,实在是无趣。”
庄妃未疑有他,指尖点了点婉芙的眉心,无奈,“一宫主位,这般殊荣,旁人求都求不得,也就你会娇气地挑剔。”
两人一同去了宴饮的建章宫。
婉芙如今是贵嫔,位子要靠前。落座后,她一眼就注意到了下首靠近帝位的亲王坐席。她攥紧手心,知晓自己现在不能走,必须坐在这。皇上多疑,她有意避开,反而更惹疑心。
日头渐中,宫宴上受邀在列的大臣三三两两,结伴入内。
众人中,一着暗紫云纹圆领长袍的男子并未参与攀谈,他低垂着眼皮,似是极为疲乏,眼底布了一层清灰。落座后,宫人为他斟酒,他晃着酒盏,抬眸间,就看见了下首处,贵嫔之位的女子。
她比那日还要明艳几分。靛青银线的宫裙仿似穿在她身上的一缎流光,那团金累丝宝花在她面前都做了陪衬。
李玄昭有片刻失神,这是他找了整整三载的女子,他翻遍了余姚的每一个地方,可笑,她竟然入宫,做了皇兄的嫔妃。
随着传话小太监一声尖嗓,帝后入殿,李玄昭很快敛起眼色,起身跪地,对帝王权势恭敬做礼。
宴席开始,陈德海伺候在侧,只觉得今日皇上的脸色比前几日更为可怕,这不是他一人察觉,斟酒的宫人都跟着战战兢兢。
李玄胤捻着扳指,视线不着痕迹地看了眼坐在下首的女子。她今日确实乖,一直规规矩矩地坐着,甚至没向上面看过一眼。倒底是有意避嫌,还是另有他意。
他薄唇微抿,对这看惯了的伶人歌舞,生出一股厌烦。
宴过三巡,宫人过来斟酒,倏地,案上掉下一张字条。婉芙微怔,悄声捡起,捻在手心慢慢展开,待看清上面的字迹,她终于忍不住掉下一颗泪珠,不动声色地看去高位,悄悄退出了殿。
离开建章宫,婉芙脚步越走越快,她攥紧了那张宣纸,激动,喜悦,万般感情交杂。小舅舅已是许久没有消息。她曾派人偷偷打听过,却未得出结果。
原来,小舅舅竟向皇上请缨,跟随豫北王去了广岳平叛。她难以想象,当初那个招猫逗狗的矜贵公子,竟成了今日血战沙场的将军。婉芙一时回不过神,她绕过揽月湖,却并没再走多久,有一人从后面叫住了她。
“小七!”
婉芙心口蓦地顿住,捏着字条僵硬地站在原地,久违的称呼让她有些失神,那根金累丝宝花珠钗随着她的动作惯性地坠到地上,吧嗒一声,遗失了两颗金珠。
她深吸一口气,转身,冷淡地掀起眼,“王爷认错人了。”
“不,我不会认错。”
李玄昭攥紧那经年累月,早已发白褪色的香囊,自嘲一笑,“为什么?”
“我在余姚整整等了你三个月,为什么不来?”
闻言,婉芙眼眶很快滚出一滴泪水,她别过身,挺直脊背,眼底渐渐清明,平静道:“王爷何必去问呢?王爷如果查过宁国公府,查过我远远安葬在越州的余府满门,就该知晓,我为何要入这深宫。”
李玄昭倏然一怔,攥紧香囊的指骨泛出青白,眼底翻涌着浓重的悲痛愤恨,最终都化为无言颓唐。
他确实查过了宁国公府,也知道她这些年的遭遇,正因如此,他近乎夜夜难眠,他是皇上最信任的近臣,帮她复仇,轻而易举。只是差了那几日,就是那几日,让他错过了他最为心悦的女子。
天上不知何时飘落了白雪,片片的雪花落在婉芙的眉宇肩头,她出来的太久,皇上见他二人都不在席只会加重疑窦。婉芙蹙起眉,“王爷该回了。”
李玄昭听出她话中的冷淡,他闭上眼,向后退了一步,刻意与她避开,“贵嫔娘娘放心,陈大人与我畅谈广岳战事,多久都无妨。”
这时,秋池远远地跑来,近前,气喘地抚住胸口,大惊失色,“主子,出事了,小皇子……小皇子薨了!”
婉芙早出了建章宫,后得的信儿,此时赶去秋水榭必然惹人眼。她理着头绪,今日庄妃和温修容都出席了宫宴,还有谁能替她作证。
“良婉仪。”
婉芙喃喃地念出声。
“主子说什么?”千黛瞧见主子额头沁出的薄汗,担心地捏起帕子擦去。婉芙倏地抓住她的手,思虑道:“快去梵华轩,去请良婉仪。”
良婉仪是乡野女子,素来不喜参与这种宫宴,就是不知,她愿不愿意帮自己一回。
婉芙话音刚落,远远地就走来一人,良婉仪眉眼沁着薄汗,见到婉芙眼底登时一喜,立即上前拉住婉芙的手,埋怨道:“你怎么跑到这来了?害我一通好找。”
婉芙一头雾水,对她自来熟般的亲昵头皮发麻。
“良婉仪为何找我?”
“帮你做人证呀!”良婉仪爽快答道。伸手捏了捏婉芙柔软的脸蛋,仔细打量,“不愧是他的亲侄女,确实有几分相像。”
婉芙眼眸倏地看向她,“良婉仪说的是……”
“余锦之。”良婉仪拉住她,加快了脚步,边走边压低声音道:“我欠他一个大人情,他给我传信,恐你去竹林出事,才让我过来看着你。”
“他待你这个小侄女倒是好,这还是头一回求到我,如此我们就两清了。”
婉芙听得云里雾里,小舅舅何时跟良婉仪扯上干系,不过也好,她不必再费心去跟良婉仪解释。
此时秋水榭乱成一团,伺候小皇子的宫女乳母战战兢兢地跪在殿外,大寒的天儿,脖颈的冷汗颗颗坠到地上,晕染了一片水渍。
宫宴出席的嫔妃都赶去了秋水榭,众人面面相觑,并未见到泠贵嫔。有心人不禁生出了古怪,这般大的事,泠贵嫔不可能没得到信,可为何迟迟未到?
不知谁提了句始终没出现的泠贵嫔,有人似是讶异地狐疑,“难不成是做贼心虚?”
“陈常在慎言,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泠贵嫔又非陈常在,怎会如此蠢笨对小皇子下手。”
温修容冷冷开口,呛得陈常在一句话都说不出。后宫里谁不知温修容与泠贵嫔交好,泠贵嫔受宠,温修容与有荣焉,温修容养着小公主,也是后宫里最大的倚仗。
有陈常在这个出头鸟,外殿安静下来,没人愿意与温修容对上。
李玄胤从内殿出来,捏紧了扳指,冷冷扫向站着的后宫妃嫔。他不计较后宫的明争暗斗,却总有人怀揣侥幸,将手伸到龙嗣身上。
皇后身为后宫之主,一脸担忧地上前,“皇上,小皇子……”
何太医跟着皇上出来,抹了把头上冷汗,暗叹这种倒霉的事儿总轮到自己,他低头道:“许主子生产时就格外艰难,小皇子先天身子弱,须得慢慢调养。不可食用大热大寒之物,臣在小皇子呕吐物中发现了杏仁糕,才会致使小皇子呼吸麻痹,闭气而亡。”
“皇上!嫔妾求皇上一定要查明真凶,一定要严惩那背后下手的人,嫔妾求求皇上!”许婉仪未出月子,被人搀扶着,扑通跪到李玄胤身前,哭得撕心裂肺,上气不接下气,“嫔妾的逸儿那么小,还没喊过一声父皇娘亲,那人心思何其恶毒,又何其忍心夺了逸儿的性命!”
“嫔妾求皇上定要查明真凶,为逸儿报仇!”
李玄胤捏紧玉戒,手背青筋凸起,他沉下脸色,寒声,“把许婉仪扶回寝殿。”
婉芙就是这时候入了秋水榭,许婉仪本是被人搀扶起来,看见刚进来的女子,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挣扎着朝婉芙扑过去,“是你害了我的逸儿!你嫉妒我几次三番与你争宠,才下了狠手要害我的逸儿!逸儿才那么小,你怎么忍心用这种恶毒的手段害他,可怜我的逸儿……”
许婉仪呜咽地哭出声,不知哪来的力气,拼命地打向婉芙,婉芙猝不及防,呼吸一滞,良婉仪眼疾手快,一把将婉芙护到身后,忙避开这个疯婆子。
“许婉仪讲讲道理,泠贵嫔一直与我在一起,哪来的时机去害小皇子?”
众人都知晓,良婉仪救过皇上,在后宫里是特殊的存在。良婉仪最开始进宫那几年,不是没有人针对过她,但良婉仪从不争宠,几乎没侍寝过,这份针对也渐渐无趣。更何况良婉仪的性子实在粗鄙泼辣,就是跋扈如赵妃,对良婉仪也没有半点法子。
许婉仪痛哭出声,“不是你还能是谁?我没生下皇子前,皇上最宠的就是你,难道你从未嫉妒过我生了逸儿,从未嫉妒过皇上对我的宠爱吗!”
良婉仪冷眼看着她,毫不示弱,“真是疯了,没查实情就大呼小叫,堂堂高门贵女还比不上我这个乡野女子!”
“江婉芙,你把逸儿还给我!”许婉仪挣扎着要再扑向婉芙,两个宫人费力抓着,才勉强拉住许婉仪。
事情闹成这样,众人的目光不禁都看向皇上。
婉芙不动声色地看向李玄胤,触到男人看过来的视线,躲到良婉仪身后,微敛起眸,轻咬住唇瓣,眼眶里的泪珠欲掉不掉。
李玄胤看清那女子的委屈,后宫嫔妃之多,因为她位低受宠,因为她宫女出身,因为她侍寝无子,所有人都觉得她好欺负,都只会将心里的怨气都冲向她一人。
他别开眼,脸色铁青,“没听见朕的话么,扶许婉仪歇去寝殿!”
这一句,不知是为许婉仪的身子着想,还是对泠贵嫔的偏心。
宫人身子一抖,哆哆嗦嗦地跑过去扶住许婉仪,半拖半拽终于把人押去了寝殿。
这时,外殿终于清净下来。
嫔妃们眼光落到婉芙身上,应嫔扶住肚子,轻抿住唇,先开了口,“嫔妾记得泠贵嫔与良婉仪并无交情,泠贵嫔为何会与良婉仪在一起?”
良婉仪冷哼了声,看不惯这朵曾经给自己使过绊子的白莲花,“是我写了字条,要她出来适用我新做的胭脂,不行吗?”
这借口放在旁人身上蹩脚,偏偏良婉仪就是这样的性子。
如此一来,众人反而不知该再说什么。
小太监从外面进来,到陈德海身边说了几句话。陈德海一惊,忙跪到李玄胤身前,“皇上,伺候小皇子的另一个乳母,投井了!”
李玄胤倏然捏紧扳指,脸色沉得骇人,目光一一扫过殿内站着的嫔妃,“将伺候在秋水榭的宫人悉数押入慎刑司,严加审问。与此事有牵涉者,赐自尽。”
送进慎刑司, 不死也得脱层皮。
伺候在秋水榭的宫人,闻言登时两股战战,大惊失色, 扑通跪到地上, 连连哀嚎,“奴婢冤枉!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啊!”
皇上震怒, 陈德海哪敢磨蹭, 立即招呼小太监进殿,将跪着的宫人押下去。
混乱中, 被押着的一个宫女拼命挣扎, 连滚带爬地跑回来,发髻散乱,身体因惧怕而不断发抖,“皇上,奴婢突然记起,昨日主子要吃清蒸乳鸽……”
她顿了顿,整个人快抖成筛子, 缓了会儿才继续道:“奴婢……奴婢在御膳房看见了昭阳宫的人。那宫人说泠贵嫔要吃杏仁糕,要了满满一食盒。奴婢当时并未在意,直到现在想起,才觉出不对劲。”
“你这奴婢, 方才跪着的时候不说,为何现在又说了?”赵妃抚了抚鬓角,挑起眼皮看向婉芙, 见那女子并未有慌乱,很快收了眼。
那宫女如实道:“奴婢不敢。”
“泠贵嫔如日中天, 受尽皇上宠爱,甚至连生了龙嗣的主子都比不过。奴婢实在怕方才说出来,皇上对泠贵嫔信任,惩治奴婢污蔑。”绿影心跳如鼓,哆哆嗦嗦继续道,“奴婢不要进慎刑司,奴婢将知道的都说了,求皇上饶奴婢一命!”
李玄胤薄唇微抿,冷着脸轻拨了下扳指,没人猜得到,皇上现在在想什么。
皇上不发问,只能由皇后开口。
皇后看向婉芙,“泠贵嫔,你昨日可去御膳房取过杏仁糕?”
婉芙从那宫女身上淡淡收回视线,“嫔妾并未做过。”
“奴婢以性命担保,那宫女亲口说自己是昭阳宫的人!”绿影见婉芙反驳,生怕皇上不信自己,脸色煞白,砰砰在地上叩了两下,“奴婢请求见昭阳宫的宫人,奴婢自幼识人,定能将她认出来!”
“皇上。”皇后转过身,“不如就依照这宫女所说,也好还泠贵嫔清白。”
李玄胤未语,他掀起眼朝那女子看去。
这番,谁都看明白了,若是换作旁人,皇上不会犹豫,当即下令去查那嫔妃的寝宫。可眼下皇上久久不下吩咐,甚至未质问过泠贵嫔半句,这等信任,后宫嫔妃有几人能得。
应嫔神色黯然,当年她与表哥的书信被人揭发,皇上也是现在这般看着她,告诉她,“朕信你。”
就是这份信任,给了应嫔最大的底气。如今三年已过,物是人非,皇上不是对后宫没了信任,全然看那人是谁罢了。
她苦涩地提了提唇线,慢慢收紧手心。
婉芙轻抿住唇角,她又不傻,自然也看出了皇上的意思,低敛下眼,谦声道:“嫔妾没做过,不怕这宫女的指认。”
李玄胤这才点了点头,陈德海得了吩咐,立即去传昭阳宫的宫人。
不消片刻,昭阳宫十二宫女,八个内侍便被传到了秋水榭。
皇后抚着红宝石镂金护甲,对绿影道:“人在这了,若是看错了眼,污蔑泠贵嫔,本宫身为六宫之主,自先肃清后宫这等生事的奴才。”
绿影脖颈一抖,殿内的嫔妃都不禁看向皇后,皇后执掌六宫,处事手段一向温和,还是头一回,用权势这般威压宫人。
昭阳宫二十侍从依次站开,他们没得到风声,不知是出了何事。主子在宫里受宠,总有眼红的嫔妃蓄意加害,伺候主子这么久,他们早就习以为常。主子聪慧,皇上又宠着,不论如何,都能保他们安然无虞。
绿影从第一个宫女开始辨认,她仔细端详几人的眉眼,生怕遗漏错过。一直到第八个宫女,绿影停住脚步,又仔细看了两眼,立即抓住那宫女的手腕,不知哪来的力气,连拖带拽地带到李玄胤面前,“皇上,就是她,就是她昨日去御膳房拿的杏仁糕!”
“皇上……奴婢……”那小宫女一脸莫名其妙,看看绿影,又看看沉着脸看她的皇上,后知后觉自己闯了大祸。
“本宫问你,昨日你可去御膳房拿了杏仁糕?”皇后看着她,问出口。
这小宫女名唤兰稼,去岁刚进宫,今年才十三岁。以前在尚仪局打杂,总管看她人机灵,办事麻利,为讨好泠贵嫔,才送去的昭阳宫伺候。
但再机灵,倒底是个十三岁的小丫头,见这阵仗,当即慌了神,吓得差点哭出来,“奴婢……奴婢昨日确实去御膳房取了杏仁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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