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的人都是人精,陈德海八面玲珑,专挑讨巧的话讲。婉芙听听便罢了,眼下皇上是宠着她,可谁知道以后呢?不过,她面上还是要感激涕零一番,毕竟这是旁人从未有过的殊荣。
在东厢待了会儿,秋池忍不住皱皱鼻子,“主子可闻到了?什么味道,这么香。”
婉芙皱皱鼻子,微蹙起眉。千黛无声地抿唇,“主子,奴婢好似也闻到了。”
几人对视一眼,秋池是从御膳房出来的丫头,打小贪吃,对气味敏感,不会闻错。秋池顺着气味,一直走到内室床榻边的桌案前,一把拉开抽匣,哗啦一声,抽匣里竟塞了满满当当的香囊,由布包裹,才渗出淡淡的味道。
婉芙立即捏着帕子捂住鼻翼,有谁会在内室里塞这么多香囊,刘氏还真是心急,这么快就忍不住对她下手了。
“医女,你来看看。”
陈德海这才瞧见伺候的人里头一个面生的宫女。他心头一跳,不禁又对泠贵嫔高看一眼,泠贵嫔可真是预料到此行凶险,做了万全之策,竟还带上了宫里的医女。
东厢背靠一片梅林,幽静异常,这日是宁国公府太夫人寿宴,即便宾客往来,在这东厢里,只是听见些许的说话声,并不真切。
此时,几人都盯住了那个裹着香囊的布包,医女以帕捂住鼻翼,上前将那布包轻轻挑开,香味愈浓,秋池嗅着,忽面色潮红,晕晕乎乎地倚靠到千黛身上。婉芙见到,立即浸湿了帕子捂到秋池脸上,嘱咐千黛道:“带秋池出去。”
千黛点点头。
医女取出银针,扎入香囊内,只见那银针急剧变黑,医女神色一变,倏地将布包裹好,推回抽匣。一脸凝重地看向婉芙,“回泠主子,这是混了迷迭花的千秋草。”
“虽毒性不烈,但香味若有若无,且久久不散。倘使闻久了,就会迷失心智,或□□,或癫狂。”
婉芙心底一沉,冷笑道:“刘氏竟用这般恶毒的法子,真是看得起我。”
不过医女还有不解,“千秋草的功效少说也要半月才能发作,主子只在宁国公府停留半日,按理说放在抽匣中的香囊并无用处。”
“主子!”秋池被婉芙那捧凉水泼得清醒,突然想到什么,不敢耽搁,用湿帕子抹了把脸就跑了进来。
婉芙回过头。
秋池急急忙忙道:“主子,奴婢记起来,这香味闻着熟悉。金禧阁院内的碧桃树上挂着走马灯。有一回奴婢不甚打碎了一个,奴婢怕主子责罚,悄悄拿了玉石司修补,奴婢觉得那走马灯里用的香料奇怪,却没多想过。”
“香料挂在外面效用不会如室内大,但长此以往下去,受着香料浸染的人身子会日渐亏损,甚至……神志失常……”医女不敢深想,她只是宫里小小的医女,只需做好自己的本分事,一旦掺和到后宫主子的争斗里,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千黛不禁疑问出声,“金禧阁碧桃树上挂的走马灯,是皇上亲自下的旨,谁会有这么大的手笔,能不动声色地换掉里面的香料?”
宫里的老人都是极有眼色,陈德海也在这屋里,哪听不出这话是说给他的。不过他着实吓了一跳。原本以为遵照皇上吩咐来宁国公府伺候,替泠贵嫔撑腰,哪成想出了这么大的乱子。
他代表皇上,皇上宠着泠贵嫔,这时候他怎么着都得表个态,“这人心思可真是歹毒。贵嫔主子放心,奴才回去立马禀明了皇上,皇上宠爱主子,定会彻查此事,为主子讨个公道。”
婉芙要的就是陈德海这番话,她掩了掩眼角不存在的泪珠,轻叹了口气,“多谢陈公公。”
这时,门外一阵敲门声,婉芙敛起神,朝潘水使了个眼色,几人出了内室,潘水过去开门。
江铨着一袭湖蓝团花长袍,眉眼恣意风流,若非纵欲过度,双目混浊亏空了身子,却是一副偏偏相公模样。
他一进门,立即殷勤地朝陈德海拱了拱手。即便宁国公府不再显贵,可陈德海毕竟是个奴才,受不得公侯这般大的礼。他忙避开身,回礼。
江铨甚至一眼都未看婉芙,只顾与陈德海攀谈,言自己有一幅墨宝真迹,要进献给皇上。陈德海为难地看了眼泠贵嫔,他出宫是为了伺候泠贵嫔,可不敢轻易离开。
婉芙讥讽地挑了挑唇角,对陈德海点点头。陈德海犹豫几番,不知贵嫔主子又在打什么主意,他可怕了宁国公府里的牛鬼蛇神,贵嫔主子回宫万一少了半根头发丝,皇上还不得摘了他的脑袋。
最终,陈德海在婉芙暗示下,随宁国公出了东厢。
千黛不放心,“陈公公不在,万一主子……”
“刘氏有意把陈公公调走,等着看我的好戏,我怎能让她失望?”婉芙瞧见门外走近的人影,笑意愈发的深,“瞧,人这不是来了么?”
来人是府上的柳姨娘。
柳姨娘姿容温婉,盈盈一笑,便让人放下了戒心。
“今儿府上事多,夫人知道贵嫔娘娘喜静,特意安排在了东厢,虽是简陋,胜在清幽,贵嫔娘娘莫要嫌弃才是。”
婉芙抿唇不语,弯着眸子好整以暇地看柳姨娘做戏。
见她不回,柳姨娘脸上有几分不好看,只能自顾往下去说,将备好的饭食盛到案上。“不知贵嫔娘娘喜欢吃什么,妾身吩咐越州来的厨子做的,贵嫔娘娘尝尝可合心意?”
婉芙一手托住下巴,漫不经心地扫了眼案上精致可口的饭菜,轻飘飘道:“柳姨娘可想过摆脱刘氏,离开宁国公府。”
她掀起眼,欣赏着柳姨娘僵硬变换的脸色。
柳姨娘捏紧了帕子,“贵嫔娘娘这是何意?妾身在府里待得好好的,为何要走?”
婉芙瞄了眼柳姨娘额头的血痕,抬了抬手,千黛会意,从袖中拿出一匣凝脂膏放到案上,婉芙不动声色地推到柳姨娘面前,轻轻启唇,“是离开宁国公府,下半辈子富贵安稳,还是战战兢兢,为人低三下四的奴婢。柳姨娘是个聪明人,自会选个好去处。”
柳姨娘怔然,这凝脂膏是修补女子姿容上好的膏脂。她曾见过江贵嫔拿过半匣,不过是半匣,就已洋洋自得。可如今泠贵嫔随手给她的,是满满一匣的凝脂膏。皇上竟对这庶女如此宠爱,先是陈公公出宫为她撑腰,而今她这身的绫罗绸缎,翡翠珠宝,哪一样不昭示着她是宫中最得圣宠的嫔妃。
此事若成,便是皇室丑闻,倘若皇上震怒,发作宁国公府,刘氏第一个就会将她退出来开刀。她抚上额头的伤痕,眼底渐渐沉冷下来,是刘氏不仁,不能怪她不义了。
柳姨娘是个聪明人,知晓该怎么做。
东厢藏着大包的千秋草,婉芙心底膈应,没再坐下去。她这次回府,是为了给太夫人祝寿,再怎么着,都要去拜一拜。
许是柳姨娘怕夜长梦多,还没等婉芙走到佛堂,便听说了静心斋的一阵兵荒马乱。
秋池讲得兴致勃勃。
朗日高照,正是宾客来往最多的时候,世家的高门贵妇都赶去静心斋坐席,刚进门,瞧见屋里情形,登时倒吸一口凉气。刘氏全身精赤,马奇坐在衣衫破烂的乞丐身上,痴醉癫狂。即便有数十眼睛看过来,依旧如痴如醉。看者有人津津有味,评头论足,有人羞赧含怯的不敢多瞧,还有人当即唾骂刘氏不知廉耻,有辱妇德,该浸猪笼!
那情形,别提多热闹了。
刘氏自作自受, 婉芙只是可惜,没能亲眼瞧见那出好戏。
太夫人郭氏年逾八十,常年在佛堂礼佛, 即便是在自己寿宴, 也不会出门相迎宾客。太夫人本就无操办寿宴的意思,无非是刘氏自作主张,为抬高宁国公府门面, 才大动干戈。太//祖建朝后, 历经几代帝王,满打满算, 也就只有两个一品诰命夫人, 郭氏是其中之一,地位可见一斑。
婉芙穿过月牙门,跨入回廊,只见佛堂里两个洒扫的婢女,十二三岁大的丫头,轻手轻脚,生怕吵到了佛堂里的人。
见到地上的人影, 前面的小丫头才抬起头,看了眼婉芙一眼,许是见婉芙满鬓的琳琅翡翠,识出是府外的贵人, 恭恭敬敬福了身,“太夫人不见客,夫人请回吧。”
婉芙早知如此, 外面宣扬太夫人与江晚吟情谊有多深厚,不过江晚吟一面之词。她在府里待了两年, 别说江晚吟要见太夫人,就是江铨,亲孙子求见,太夫人都不曾见过。
她本就没有要见的意思,做给旁人看罢了。闻言,面上适时露出些许遗憾,向院里瞧了一眼,屈膝福身,做了晚辈礼,“既然如此,重孙女不敢惊扰太祖母,改日再来给太祖母请安。”
婉芙转身正要离开,那小丫头忽急急忙忙叫住她,“夫人可是越州余老爷的外孙女余窈窈?”
婉芙手心一紧,讶异地看向她。
她如今是皇上的嫔妃,宫外人见了她,都要尊称一声贵嫔娘娘,还是头一回,有人竟叫出了她曾经的名字。
小丫头心思单纯,未察觉婉芙所想,撂了扫帚,拍掉身上的尘土,端端正正福了礼,“小小姐请跟奴婢来。”
婉芙诧异太夫人竟然会见自己,更让她疑惑的是,太夫人竟然知道,她的外祖。
到了最幽静的一处主屋前,引路的小丫鬟放轻下声,“太夫人交代只能小小姐一人进去。”
千黛不放心地扶住主子,这宁国公府一堆的牛鬼蛇神,焉知这太夫人又是怎样的人?
婉芙倒没千黛那么担心,这小丫鬟既然称她为小小姐,想必太夫人也是认识阿娘。
她吩咐跟随的宫人候在外面,门闸推开,内室里,身穿褐色比甲的老妇跪坐在佛堂中的蒲团上,手捻佛串,诵读着经文。伺候的嬷嬷看见婉芙进来,这才适时出声提醒,“太夫人,小小姐来了。”
太夫人睁开眼,扶住伺候的嬷嬷站起身。
年逾八十的太夫人身形枯瘦却格外硬朗,精神矍铄,花白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额头裹着一条□□抹额,两颊深深凹陷,那双眼却格外清明。
婉芙并未多看,提裙跪到地上,重重行了晚辈礼,“窈窈请太祖母安。”
太夫人仔细看了眼面前的女子,良久,无声地叹了口气,“你受苦了。”
“宁国公府早已不比当年,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也不必留那祸根,有辱江氏门风!”
婉芙心头震颤,离开时,她看着太夫人枯槁却平和的眼,并未问出那句,太夫人为何会识得她外祖父。
槅门关紧,太夫人望向供奉悲悯于人世的佛祖,捻着佛串,再次叹了口气,“因果相报,终归是有这一日。”
天下易主,宁国公府的气数,早就尽了。
刘氏那桩笑料闹到最后,江铨气急败坏,当即休妻,刘氏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做了二十年趾高气扬的公府主母,从未这般狼狈过。等刘氏记起柳姨娘的时候,语莞阁已经空空无人,一辆载着满箱珠宝的马车早已在日落之前,驶出了繁花迷眼的上京城。
宫门大开,赶在落锁,陈德海终于把这位小祖宗安然无恙地送回了宫。
天知道当他听说宁国公夫人那等丑闻时,吓得心脏差点没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宁国公夫人实在太胆大妄为,泠贵嫔虽是府上庶女,可也是皇上亲封的贵嫔,宁国公夫人竟敢用这等下作的手段,皇上又非先帝,怎会看不明白?幸而泠贵嫔无事,不然岂止是宁国公夫人,就是整个宁国公府,那脑袋都别想要了。
婉芙回了金禧阁梳洗更衣,陈德海先行到乾坤宫复命。
踏进金禧阁宫门,婉芙立即让宫人拆了走马灯。后宫阴谋算计层出不穷,不知何时,就着了旁人的路子。
入净室,除去衣衫,一双纤纤玉足踏地,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女子步入浴桶中,疲倦地合上眸子,累了一日,身子乏得厉害。
没过上一会儿,就听见外面吵嚷的动静。婉芙不悦地蹙起眉,从浴桶中出来,淋漓的水珠缠绕着女子的腰身,划过白皙的峰峦,坠到地上。她懒懒地倚着千黛,任由宫人拿大巾擦拭她身上的水珠,没精打采地蹙起眉,“外面这是怎么了?”
主子累了一日,本该休息,千黛也不知外面是哪个没眼色,竟弄出这么大的动静。
“主子!”秋池掀开垂帘进来,婉芙背过身,着上中衣,瞧见这丫头一惊一乍的模样,微蹙起眉梢,“又出什么事了?”
秋池奔进来,又惊又喜,“定是陈公公禀明了宁国公府的事,皇上震怒,下旨主子迁居昭阳宫主位绛云殿!”
千黛很快反应过来,脸上生出笑意,跪下身,“奴婢恭喜主子!”
紧跟着,金禧阁伺候的宫人个个都与有荣焉,喜气洋洋,挂上笑脸道贺。
婉芙一时错愕,皇上就这般让她迁宫了?没等她回过身,珠帘掀开,李玄胤从外面进来,看见的就是她这副眼眸瞪大,娇憨呆滞的模样。
他又气又无奈,这女子这么笨,明知宁国公府于她而言就是龙潭虎穴,怎么就放她回去了!
“嫔妾请皇上安。”婉芙屈膝,端端正正地福了礼。
李玄胤敛起神色,指腹拨了下玉戒,不轻不重地嗤了声,“知道规矩了?”
婉芙撇撇嘴,嗔了男人一眼,“嫔妾何时不知道规矩,皇上就会污蔑嫔妾。”
若是旁人,说了这句话,早就没了性命。净室伺候的宫人早就习惯了主子的胆大妄为,见怪不怪,悄声退出了屋。
李玄胤对这女子简直没有法子,打不得骂不得,说两句就生气,倒底她是皇帝还是自己是皇帝。
“胡言乱语!”
他屈指掐了把婉芙的脸蛋,忽然开口,“日后不论宁国公府生出何事,朕都不许你再回去。”
婉芙一怔,很快移开眼,“皇上都安排了陈公公伺候,嫔妾怎会吃亏?”
李玄胤懒得理会,她是被自己惯的,不知天高地厚。
婉芙移开话头,“嫔妾好冷,皇上把宫人都赶出去,谁给嫔妾更衣?”边说,边依偎到李玄胤怀里,眨了下眼,期待地看向他。
李玄胤才不会惯着她,自己是皇帝,怎会伺候女子更衣。他当作没看见,一把扯开怀中耍赖的人,“朕有意给你昭阳宫,收拾妥当,带着你的人早些搬过去。”
婉芙哼唧地咬了下唇,敷衍地应下一句,活像受了委屈。
李玄胤觉得是自己太纵着她,才把人宠坏了,半点不顺心,就对他爱搭不理。
他冷冷看了一眼,“朕还有政务,改日再来看你。”
正欲转身,那女子忽又扑过来,重重撞入他怀中,将他撞得生生后退半步。李玄胤气得皱起眉,一掌打向女子的臀瓣,“胡闹!”
这一巴掌打得可不轻,定然在她白皙的肌肤上留下一道通红的巴掌印。
婉芙眼眶冒出生理性的泪花,在龙袍上蹭掉,她埋头,声音发闷,“嫔妾是高兴。阿娘走后,许久没有人这般维护嫔妾,待嫔妾这般好了。”
李玄胤微怔,低下眼,那人窝在他怀里,目光所至,是她柔软的乌发,雪白的侧脸。他抬起手,指腹轻轻抚过怀中女子的眉眼,心底那股莫名的情绪愈发浓烈,已不是他轻易就能忽视掉的感受。
他沉下声,“既然知道,日后就听话些,少气朕。”
婉芙扑哧一笑,弯起眸子,犹如春华秋水,盈盈地看向男人,“嫔妾不过使使小性子,哪里气过皇上,皇上可真是小气。”
李玄胤脸色倏地一黑,又一巴掌重重打向婉芙的臀瓣,“江婉芙,朕就该打你两板子,让你知道知道规矩!”
婉芙吃痛,求饶不已,“皇上别打了,嫔妾知错还不成嘛!”她说着,搂住李玄胤的脖颈,柔软的唇珠亲向男人的嘴角,娇声娇气,“嫔妾一日没见到皇上,都想皇上了?皇上不想嫔妾?”
李玄胤冷哼一声,这女子就会嘴甜地哄他,没半分真心,他懒得搭理,冷硬下心肠,道:“不想。”
虽这么说,手臂却一直牢牢环着女子的腰身。婉芙眸子一转,脸颊泛出微微的红晕,别开眼,细白的指尖一下一下戳着男人的胸膛,“前些日子嫔妾翻看私库,发现庄妃娘娘曾送给嫔妾一副玛瑙手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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