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将宣纸卷到一起,交给陈德海,“送去存心堂收好。”
泠贵嫔日日送手抄,如今存心堂已满了厚厚的三匣子了。存心堂是放皇上公文的地儿,这泠贵嫔的字实在难看,也不知皇上为何要留在那。
上回应嫔的事,皇上只处置了应嫔身边挑唆的宫女,并没降罪泠贵嫔,甚至连敷衍应嫔都没敷衍,查也没查泠贵嫔私下与应嫔说过的话,让泠贵嫔每日多抄三十页,算是责罚。
陈德海不敢再多话,低头退出了殿。
转眼到了年宴,婉芙卯时就被千黛唤起来上大妆,这日是年宴,前朝正四品以上的官员家眷都在受邀之列,万万大意不得。
她换上繁琐的华服,鬓间簪上珠钗翡翠,通身的绫罗绸缎,够寻常人家吃上几辈子。
将踏出门时,凌波殿的庄妃也难得出了门。庄妃头上的发簪比她还要夸张,那大红宝石险些晃花了眼。
“秋姐姐今日也去赴宴?”印象里,庄妃并不爱热闹,尤其不爱这宫里的热闹,就是上回皇上的寿宴,庄妃都不曾出席。
“母亲也会入宫,许久未见,正好借着年宴,与母亲说说话。”
庄妃与她同行,闻言,婉芙微顿,眼神黯淡下来。庄妃说完才记起余家的事,蓦地住声,瞧见旁边女子暗下的脸色,握住她的手,“越州时你我两家就交好,母亲在家书里提起,当年你来秋府,还曾打掉五弟种了许久的果子,气得五弟非要找你讨要个说法。”
提到了往事,婉芙年岁尚小,有些记不得了。她以前真有那么顽劣?婉芙狐疑,有些不好意思,“后来呢?”
庄妃含笑,“五弟是个混不吝,父亲哪能真让他去找一个小姑娘讨说法,好生把他打了一顿,半个月没下来床。”
婉芙扑哧一笑,对秋府的五少爷倒是没多大的印象,只记得那个少年似乎很不待见她,原来是有这一桩缘由在。
这般岔开话头,倒让婉芙忘记了余府的神伤。不知不觉就到了建章宫,庄妃去了上位,婉芙坐到贵嫔位子上。
接着应嫔、赵妃接连入了殿,对面外臣命妇席面很快坐满,婉芙一眼扫过去,并未看见宁国公府的人。
待帝后入席,年宴开始。
一如既往的歌舞,没什么看头。
一曲散去,很快自殿外抽进一缎红绸,外面天正寒着,献舞的女子却仅着纱衣,面遮白纱,露出一双眉眼,舞步袅袅婷婷,欲语含羞地看向高位帝王。这般,再蠢笨的人,都看的出来是什么意思。
婉芙瞥了眼献舞的女子,又悄悄看向高位的皇上,可惜了,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那位帝王一眼都没去看。她撇撇嘴,正欲收回眼,就触到了上面投下来的眼神。
宴席上的歌舞数年都是一样,并无甚新意。李玄胤饮着茶水,便见下面那女子正捧着脸看得津津有味,他皱了下眉,不知这舞蹈有何看头,便又看见那人一双眼睛在他和那舞女间瞄来看去,这般,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挑起眼皮,又气又好笑,当他是什么,是个女人就要收到后宫里么?
李玄胤轻嗤一声,冷冷地看向那女子,后者被抓包,眼眸似是惊了下,很快极为讨好地冲他弯了弯唇,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眼。
李玄胤转转扳指,抬手招来陈德海,漫不经心道:“泠贵嫔吃多了酒,去给她添一盏凉瓜汁。”
“你亲自看着她喝。”
陈德海一噎,泠贵嫔素来谨慎,宴席上的东西或是少吃,或是不吃,他可瞧见泠贵嫔那杯酒水动也未动,怎的就吃多酒水了。皇上竟让泠贵嫔和凉瓜汁,这泠贵嫔又做了什么,惹得皇上不高兴了?
这般想,陈德海得了吩咐,去备好凉瓜汁,给婉芙端了过去。
婉芙诧异,皇上怎么又让她喝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陈公公,这是……?”
陈德海低头回道:“皇上体恤泠主子,知道泠主子吃多了酒水,特意送来凉瓜汁,给主子解酒。”
“凉……凉瓜汁?”婉芙眼眸瞪大,极为嫌弃地看了眼那杯盏满腾腾的绿色汁水,早知方才自己就不去看那一眼。
她挽起一个极为温柔的笑,“劳烦陈公公回禀皇上,本宫酒水满的,并未吃多了酒。”
陈公公为难道:“皇上交代,必须要奴才看着主子喝完。”
婉芙暗恼,不悦地撇了撇嘴,拿起杯盏,小口小口地都喝了下去。
甚苦,甚是难喝。
那舞女身段婀娜窈窕,翩翩舞步,摇曳多姿,然,高位的帝王却未曾多留意一眼。
舞女黯然退场。
待一曲舞罢,皇后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退出殿的舞女,轻笑道:“瑞雪兆丰年,御花园中的红梅正盛,皇上可要去看看?”
以往,年宴时,殿内一众人都会去御花园走走,一来赏梅,二来祈福。今年大雪,想来也是少不得以往的惯例。
李玄胤指骨敲了敲案,拂袖起身,脸色平淡道:“去看看。”
众人不敢坐,紧跟着起来,皇上在前,朝臣与女眷分行,宫婢落在一旁伺候,一行人离殿,跟随去了梅园。
赵妃起身时,微顿了下,眉心一蹙,觉出身子不适。灵双看出来,忧心道:“娘娘可是不舒服?”
“无妨。皇上兴致好,本宫总不能扫了皇上的兴。”她缓了会儿,轻抚住小腹,出了殿门。
初雪稍霁,御花园中艳艳红梅盛放,凌霜多姿。
婉芙与温修容同行,两人不紧不慢地走着,时不时说上两句话。皇后落在皇上右侧,尚是年宴,一众外臣面前,皇后始终含笑与皇上说话,保持着皇后的体面。应嫔月份大,由宫人搀扶着,从四品嫔位,能越过四妃跟在皇上身后,足以可见在后宫的荣宠。
走了一段路,不知有多少宫外的命妇,打量到了应嫔。当年受尽圣宠之人,而今出了冷宫,依旧是皇上最宠爱的嫔妃。命妇们心里都会有计较,对这位应嫔主子又高看了几分。
命妇们未身处后宫,不知其中的弯弯绕绕,可后宫嫔妃怎会不知皇上在朝露殿动怒的事儿?应嫔不过是将这面上的宠爱做给旁人看罢了。若非她怀有龙嗣,皇上怎会给她做脸。
婉芙弯唇收回视线,与温修容默契地对视一眼,谁也没有说话。
“皇上,嫔妾觉得冷了。”
前面,应嫔小心地扯住李玄胤的衣袖,柔声低语,即便放轻了声音,也足以叫近处的人听清。
有外臣在,本该是无礼之言,但,谁让这位主子肚子里怀了龙种。
起了风,阵阵寒气袭人。
李玄胤漫不经心地任由女主拽着他的衣袖,冷淡着脸色,却并未将人推开。
“朕送你回朝露殿。”
应嫔温柔地摇摇头,“皇上难得有兴致赏梅,嫔妾不想扫了皇上的兴。”
李玄胤招来陈德海,吩咐人取过金线龙纹的外氅,给应嫔披上。
应嫔神情僵硬几分,很快遮掩过去,垂眼低眉,“多谢皇上。”
皇后面上始终是妥帖的笑意,任人挑不出丝毫的错处,“天寒,应嫔身子不适,不如回宫去歇歇,多加小心总是好的。”
应嫔温温柔柔道:“谢皇后娘娘关怀,但今儿个不比寻常,嫔妾想陪皇上走完这梅园。”
能担得起陪同皇上的人,后宫里只有皇后这位结发妻子,应嫔开口,是十足的挑衅。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为何,都停下了交谈,不敢发出一语,顿时,园内死寂下来。小小的后宅都少不得争斗,更何况皇室偌大的后宫。
皇后并未露出不悦,无声地抚住护甲,轻扯了下唇角。
如今的应嫔,在皇上眼里与后宫那些用尽手段争宠的嫔妃,有何不同。
年宴后的三日不必去坤宁宫问安,皇上又日日忙着朝政,婉芙难得闲下来,每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伺候的宫人有眼色的不去扰主子安睡,轻手轻脚地洒扫,这几日,倒罕见安逸。
婉芙这一觉睡到后午,她迷蒙地醒来,抱着被子缓了会儿,良久,才掀开帷幔,唤了声“千黛。”
没人应话,她狐疑地蹙了下眉,指尖儿甫挑开帷幔,就看见了不知在窄榻上坐了多久的男人。
李玄胤掀了掀眼皮,放下手里抄好的古治,不咸不淡地朝床榻里的女子看去,“醒了?”
婉芙眨了眨眼,拨开垂下的碎发,也未趿鞋,下了床榻,提裙走到窄榻边,无比自然地窝到男人怀里,手臂环住李玄胤的腰身,软软地哼了声,“嫔妾大抵是又做梦了,皇上不陪着许婉仪,怎么有空来嫔妾这金禧阁了……”
“没规矩!”
李玄胤屈指敲了怀里女子的额头,后者吃痛,指尖儿揉着那处,十分不满地嗔了一眼。
李玄胤没搭理她那幽怨的眼神,手掌扣住细软的腰肢,免得她乱动摔下去。
婉芙不轻不重地哼一声,不动了,懒懒打了个哈欠,眼皮子耷拉着,困意显然。见她困成这样,李玄胤好笑,指腹掐着那脸蛋让她清醒,“朕听说你这三日早膳午膳都没用过?”
婉芙哑声,哼哼道:“皇上不忙朝政,整日盯着嫔妾做甚?”
李玄胤被她气得脸色一黑,他关心她,倒成了他的错。他又不是闲的,整日盯着后宫嫔妾用没用膳,也就她这一个,让他上了几分心,她倒好,不仅不知足,还整日气他。
“朕看你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李玄胤使劲掐了掐那张脸蛋,婉芙直呼疼,泪花子冒出来,李玄胤才松开手,掌心轻拍了下她的腰臀,严肃道:“明儿个起,少用膳一顿,朕打你两板子!”
婉芙不服气,“皇上也好意思训斥嫔妾,皇上处理政务,不也是废寝忘食,嫔妾怎么说还能好好睡觉呢!”
“皇上让嫔妾好好用膳,除非皇上怎能做到。免得陈公公三天两头来找嫔妾,跟个老妈子似的劝皇上用膳。”
女子娇娇软软,是对他撒娇,也是对他不满的埋怨。
李玄胤敛眸,微抿起双唇,心头因这女子的话一时熨烫,她惯爱气他,却也知道哪句话对他好用,说什么他会爱听。
这是他在别人那儿,从未有过的感觉。也是为何,他总惦记着这人,对她念念不忘。
她总是这般讨喜。
应嫔卸了鬓间的钗环,小太监过了珠帘,低声通禀,今夜金禧阁卸灯。应嫔动作微顿,手心蓦地一紧,那钗环的尖端直扎进皮/肉里,鲜血滴到案上。
青蕖失声惊呼,“主子!”下一刻忙上前握住应嫔的手,要将那钗环拿出来,“主子就是为了腹中的龙嗣着想,也莫因那泠贵嫔伤了自己的身子啊!主子这么做,岂不是亲者痛,仇者快!”
青蕖是应嫔入宫带的另一个丫头,不比桃蕊得力,却算得上忠心。桃蕊押在慎刑司,打了五十大板,奄奄一息,是她去皇上那哭求几番,终于求得皇上饶过桃蕊一命。可日后,桃蕊那双腿怕是废了。
闻言,应嫔扯了扯唇角,眼眶中落下一滴泪来,“不过才几日不见……”
宫宴后,皇上来看过她两回,旁人眼中的宠爱,只有应嫔清楚,皇上看似宠她,可总少了那一层亲昵,似乎隔着什么。
这让她害怕,害怕自己不知何时,与皇上已经渐行渐远。她不知该怎么做,才能回到三年前那般,让皇上像三年前那般宠她。因为泠贵嫔,她失了圣宠,失了最忠心的奴才!
她与皇上从前,不论是皇后还是赵妃,都不曾插进去过,如今只是因为多了一个泠贵嫔,如果没有泠贵嫔,皇上和她可还会再回到从前那般……
应嫔脸色淡下来,泠贵嫔是新宠,短短一年从宫女坐到贵嫔之位,并不容易对付。这种事,绝不能脏了自己的手。
“本宫没记错的话,后日,就是宁国公府太夫人的八十寿宴了。”
宁国公府太夫人是江铨的祖母,论起来,婉芙要敬一声老祖宗。老国公爷当年有从龙之功,忠心于皇室,宁国公府曾几何时也是风光无限。而今门府倾颓,若非有宁太夫人一品诰命出身的颜面,满京华的世家大族,没人会将这渐渐衰落的宁国公府放在眼里。
还有三日,就是宁太夫人八十寿宴,婉芙执笔临摹字帖,秋池掀起珠帘入内,将宁国公府的邀帖交到了她手上。
婉芙拆了封漆,见到里面寥寥几字,才记起来,宁太夫人的寿宴。
她揉揉酸痛的手腕,漫不经心地将那张邀帖搁置到一边,秋池探头瞄了眼,好奇地问,“主子,宁国公府送了什么?”
婉芙轻抿下唇角,“再过几日是宁太夫人寿宴。”
千黛熏热了艾草,轻轻敷到婉芙手腕上,闻言拧起眉,“先太妃去后,奴婢虽再没伺候过后宫主子,却也听说,宁国公老夫人一品诰命出身,就是皇后娘娘见到,也要敬重一二,江贵嫔风光时,每逢这日,都要回宁国公府贺寿。这也是皇上准允,宁国公府独有的殊荣。”
婉芙敛下眼,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字帖。
面上看着,江晚吟对那位老祖宗亲热,旁人眼里,江晚吟大抵是那位老祖宗最疼爱的重孙女,实则不然,那位老祖宗活了大半辈子,早就看淡俗世,常年住在佛堂,吃斋礼佛。宁国公府的寿宴,不过是刘氏光耀门庭的噱头。
江贵嫔身入冷宫,刘氏定然将屎盆子都叩到她头上,此时给她这张邀帖,又是什么意思?
瞧见主子许久未语,秋池小声道:“料想宁国公府又设什么算计等着主子,主子不如直接推拒了。”
婉芙摇摇头,“不可。”
“刘氏打的是太夫人的名义,我若推了,只会让她说是忘恩负义。时下重礼义孝悌,届时御史台去皇上那参我一本,才是被人抓住了把柄。皇上忙于朝政已是心累,再替我为难,岂不是我不懂事了。”
千黛看得要比秋池明白,她赞同主子的话,才迟迟未去言劝。但主子真的回了宁国公府,不知等待的又是什么。宁国公府不比皇宫,毕竟是宁国公夫人的地盘,她若要为了入冷宫的江贵嫔而报复主子,主子才会真的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良久,婉芙合了字帖,交到千黛手里,微牵起唇角,“占了这么久的东西,也该还回去了。”
新岁之后,搁在先帝那时,早就罢了朝政,与后宫嫔妃游玩赏乐,好不欢愉。朝臣庆幸大冷天终于不用再千里迢迢地入宫,又感叹先帝昏聩,愤慨难忍。
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新皇登基,朝臣们再享受不到当年的悠闲日子,即便是在年后几日,依旧等兢兢业业,重整衣着,上朝奏事。一面泣涕感慨皇上勤勉,一面又可怜自己一把老骨头,坐到如今的位子,还要日日起的比鸡早,睡的比狗晚。
下了早朝,皇上留下几个内臣议事,到晌午,才将人放出门。陈德海搓搓冻得通红的手,哈上一口热乎气,入殿上茶。
李玄胤手执朱笔,伏案批阅新呈上的折子,陈德海悄悄觑了眼,适时开口,“皇上,可要奴才传午膳?”
李玄胤微拧起眉,睨他一眼,陈德海倏地噤声,苦着一张脸,看皇上还是没有用膳的意思,暗叹御前伺候的艰难,提着一口心气小心翼翼道:“皇上,泠贵嫔今早还遣人传话给侍奉的小尹子,皇上若再忙着政务,疏忽了身子,泠贵嫔明日便抗旨不遵,睡到后午再起。”
“啪!”的,那只朱笔执到御案上,受到皇上冷眼,陈德海头也不敢抬,心底战战兢兢,泠贵嫔原话可比这过分多了,他还是精简过,挑皇上喜欢听的说。泠贵嫔也是够大胆了,只有她才敢说出这般胆大包天的话。
李玄胤气得想笑,那女子就是蹬鼻子上脸,给她点颜色她就得意。倏地拂袖起身,下了御阶,陈德海忙不迭跟上去,“皇上这是要去哪?”
李玄胤冷冷扔下一句,“传膳到金禧阁。”
陈德海忍笑,还是泠贵嫔有主意。皇上头疼广岳战事,食不下咽,也就泠贵嫔侍膳,才能多吃些。
正准备唤人备上銮舆,殿门打开,外面站着的女子瞧见里面的情形,诧异地瞪大了眼眸,“皇上这是要去哪?”
陈德海也是一愣,说什么来什么。
李玄胤见到她,眼里闪过诧异,很快握拳轻咳一声,自是不会承认去金禧阁见她,没答这句话,回身上了御阶,“你来做什么?”
瞧见皇上那张口是心非的脸,面上冷淡,心里指不定乐着。陈德海憋笑,有眼色地退出殿门,吩咐御膳房传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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