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久没有提起那段记忆,木子君陷入短暂的沉默。
“可是我一直都知道,”宁婉叹了口气,“很难回去了。我很爱你,无论你什么样子,我都很爱你,只是我一想起你小时候又开朗又勇敢,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就觉得很亏欠你……如果我当时没有离开你那么久,没有把你丢给别人抚养,听出来你给我打电话时候的意思,你心理也不会出问题,性格也不会变……”
“妈,”木子君打断了她,“其实我已经不记得小时候的事了,所以我也不在乎那些人当初怎么对我了。我已经成年了,总是提以前的事没有意义。”
“真的不记得了吗?”
“不记得了。我最近学到,人对记忆的储存来源于语言,当时没有人听我说话,我也不怎么说,所以那段时间的记忆的确消失了。”
房间里陷入短暂的沉默。
“我的宝贝很厉害,自己长大,也自己走了出来,”宁婉摸了摸她的头发,“我是觉得很惊讶。这次来墨尔本看到你,发现才半年没见,你的许多神情举止,竟然让我想起你以前的性格。是发生了什么吗?尤其是和那个男孩子在一起的时候……你变回以前的样子,是因为他吗?”
是因为宋维蒲吗?
木子君看着天花板发呆。
他接她来到墨尔本,然后出现在她的生命里。他让她在自己的书店工作,把她带回家,陪她去本迪戈,去悉尼,去爱丽丝泉……他们一起走了这么多路。
真是奇怪,她从见到他第一面开始,就本能地开始向他求助。
而他对她,几乎称得上有求必应。
其实向人求助不是她的性格。帮别人……更不是他的性格。
“妈妈,我不知道怎么说,”她用手盖住眼睛,“我就是觉得,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心里会出现很多勇气,也能更安全地做以前的我自己。”
“那他好厉害哦,”宁婉笑了笑,“我花了那么多时间弥补,都没有让你有勇气做回以前的自己。”
她的眼眶忽然有一些发酸,而宁婉自言自语。
“因为他没有让你失望过,是不是?”她轻声问女儿,“我小时候总让你失望,后来你就不敢相信我了……其实妈妈能感觉出来的。”
“我没有……”
“没关系的,是妈妈做错了,”宁婉擦了擦她的眼泪,“我记得咨询师最后那天提醒我,结束治疗不代表彻底痊愈。那妈妈现在很高兴,你碰到了另外一个人。能帮你完成痊愈的这部分,让你有勇气做回最开始的自己。”
“我觉得你也没有做错,”木子君闭了闭眼睛,“你当时只是想读博,你也有自己的梦想要实现。错的人不是你,是对我不好的那些人。我到现在还是很讨厌他们,我不想原谅他们。”
“我也没有原谅他们,”宁婉说,“你看我今年,过年都懒得见他们,让你爸爸自己去应付他们。”
母女二人低声笑起来。
“睡吧,”宁婉说,“明天早上我做好早餐,来叫你起床。”
“好。”
木子君也没想到自己这一睡,就一觉睡到了正午。
半梦半醒间听见楼下一片喧嚣,敲锣打鼓,甚至还点响鞭炮。她头埋进枕头默默烦躁,反应过来的瞬间,腾的一下跳起来。
开始舞狮了。
手机上只有一条宋维蒲[到了]的消息,但他也并没有催她。木子君急急忙忙起床,听见客厅里传来对话,听声音竟然就是宁婉和宋维蒲。
说话声伴随着冲洗东西的水声,她趴在门板上偷听半晌,什么也没听清。客厅里忽然安静下来,她刚准备细听,便是宁婉一声大喊传入耳朵:“你还起不起了!??”
她吓得赶忙推门出去。
宋维蒲正坐在沙发上,宁婉就在厨房,他不便像平常似的懒散后靠,脊背挺直,略有拘谨。和木子君四目相对的一瞬,他神色微微怔住,看她的眼神和平常似乎略有不同。
她信口胡扯:“我闹钟没响。”
其实根本没定闹钟。
不知道宋维蒲等了多久,但他只是看了她一会儿,然后点点头,示意她不着急。饭桌上放了些吃的,宁婉催着木子君吃完,算是早午饭一起。
“舞到哪了?”她边吃边问宋维蒲,噎得四处找水。宋维蒲起身给她倒了一杯,人坐到饭桌对面,语气还是不紧不慢。
“刚过一半,”他说,“还有半条街,你不用急。”
他平常说话语速也不快,但今天显得特别宽容。木子君捧着碗把粥喝完,抬头的时候,看见宁婉走过来收拾碗筷,余光和宋维蒲碰了一下。
“阿姨,”他站起身,很礼貌,“那我们先去看了。”
他今天什么都没带,手机直接拿在手里,站在门口等木子君过去。她换了身衣服出卧室,两个人一前一后下了楼,她看见楼下停着宋维蒲的摩托。
“你俩早上在外面说什么了?”她跟在他身后问。
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反倒过去检查了一下摩托的油量。木子君茫然看他动作,见他又回了车库,拿了个新头盔出来,和自己的一起挂到把手上。
“没说什么,”他这才转身看向木子君,“先去看舞狮吧。”
他们下来的时间很巧,舞狮队从唐人街街头开始移动,敲锣打鼓,在每处店铺前短暂停留,终于到了赌场附近。沪菜馆的老板娘也倚门站在一侧,商铺门前叠起高椅,房檐上悬挂着一颗青菜。
“这是什么啊?”木子君站在人群后垫着脚看。
“采青。”宋维蒲从小看到大,显然对这一幕很熟悉。
一头狮子辗转腾挪,已经跳到椅子上,狮头一脚踩着椅背,一条腿被狮尾抱住。明黄色的狮子渐渐直立,木子君不用垫脚也能看见人群中窜出的这道火焰。狮头接近房檐,锣鼓声逐渐急促,只见火焰猛蹿了一下,一口将那颗悬挂的青菜咬了下来。
一声嘹亮的锣宣布了胜利,青菜里飞出一枚红包。采青是好兆头,挂红包的老板和拿到红包的狮子都开心。人群里除了华人,也挤了不少当地的白人面孔,尽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是为这一幕精彩的表演鼓起掌来。
“这些舞狮的都是哪里来的啊?”木子君问宋维蒲。
“唐人街有舞狮队,”他说,“基本都是老华裔的后代。Boxhill那边也有舞狮队,华人区基本都有自己的舞狮队。”
木子君点点头,跟着人群继续往后走。
舞狮队一路舞到华侨博物馆附近,在空地上做了最后的表演,太过规整,反倒没有方才采青的时候生动。木子君看着敲锣打鼓的狮队,忽然想起来,唐鸣鹤少年时在唐人街的风采,一定不逊于这些后辈。
两挂鞭炮放完,狮客们将狮头摘下来,一张张脸都是黑发黑眸,个个英气逼人。里面有几个显然和宋维蒲认识,路过他时撞了下肩膀,简短说了几句,继而和其他同伴离开。这让木子君再一次意识到,唐人街是他长大的地方。
和在赌场的时候一样,只要他们两个身处唐人街,他对她的态度,简直就像是在尽无微不至的地主之谊。
“看完了?”他转头问她。
“嗯。”木子君点了下头。
两个人回身往家里的方向走,可宋维蒲的样子又并不是要送她回家。木子君想起那顶他拿出来的头盔,忽然意识到,宋维蒲可能是要带她出去。
她快走几步跟上他的步伐,问:“要出去吗?”
“你方便吗?”
小道拐弯,他们又穿过那道窄巷,回到了砖红色的小楼下面。宋维蒲点开手机回了几条消息,跨上摩托,“轰隆”一声拧响。
“我回去和我妈说一声……”
“不用,”宋维蒲把头盔戴好,“我和她说过了。”
所以这才是刚才那个问题的真正答案吗?
宋维蒲每次用摩托带她都和开车的时候不一样。开车的时候,目的地总是既定的,他们在心里达成了一致的目标。可开摩托的时候,他很少告诉她他们的终点在哪里。
而她也逐渐变得不喜欢问。
他总是会带她前往一个超出她想象的所在,像是一艘船在无边无际的海洋上漂流,海水自会引他们前往埋藏了宝藏的岛屿。
她今天没穿裙子,打扮得比那天更适合这辆交通工具。宋维蒲把头盔扔给她,她规矩带好,又规矩地坐上了他的车后座。
天气很热。
这是她第一次体验南半球的春节,也是第一次体验在夏天过年。她猜想金红玫也会被季节的错乱感困扰,在每一个鞭炮齐鸣的夏天,想象故乡的雪和结冰的河面。
她忽然意识到,其实金红玫是从东北逃往南方的难民,她一次又一次的离开故乡,从塞北冰霜逃到长江以南,又因为炮火再次南渡,甚至跨越了赤道对季节的分割。人的命运被时代扭转成全然未知的模样,性格与眼界被一次又一次的打碎,又在打碎后不停重建,直到与过去的自我彻底剥离。
真奇妙,她在这里拼凑出的金红玫,与爷爷回忆里的那个女人根本不是同一个人。她曾如此遗憾他们这段没有结果的姻缘,可在这一刻又觉得,对金红玫来说,她未尝没有走向一种更精彩的人生。
摩托开出市区,走上一条西北方向的公路。木子君已经习惯了这边城市之间的荒芜,一片荒地后跟着是一片树木,宋维蒲减慢车速,最后停在一片长满灌木的山坡前,公路一侧的空地用水泥墙面围起,乍看过去像是个废弃工厂。
不过这显然不是工厂,木子君在看到大门标识的一瞬间神色就显出凝固。
门口的空地连线都没画,宋维蒲把摩托停进去,示意木子君把头盔还给他。她一言不发地照他示意动作,表情也说不上是赞同或抵触。
“砰!”
围墙里忽然传来爆裂的枪声,带着回音,也是这地方地处荒郊的原因。宋维蒲打了个电话,然后便站到木子君身边,看样子像是在等里面的人出来接他们。
围墙里接连又是几声枪响,她头微微侧过去。今天下楼太急,木子君简单扎了个高马尾,发梢跟着身子晃动,和她在爱丽丝泉那天的模样很像。
她穿衬衣扎马尾的时候很漂亮,头发蓬松,像是希腊神话里的女猎人,也像坐在桅杆上的船长,生机勃勃,身上带着优雅的天真。
这才是她本来的样子。
“你们早上,”她终于开口,“就是在说这件事吗?”
“不是阿姨主动提的,”他侧过脸看向她,“会让你觉得不舒服吗?”
“还好。”
“你可以不舒服的,”他说,“你可以对我发脾气,任性,提过分的要求,做一切你想做的事。你在我这里什么样子都可以,就像你……小的时候。”
她忽然觉得眼眶控制不住的酸涩,有一些被埋了很多年的东西在心里狂跳,像是要破土而出。
“我想打枪。”她抹了下脸,并没有眼泪,语气没控制好,有一些僵硬。
“好,”他说,“我们等教练出来。”
他们说完话没多久,靶场里便走出来个年轻的亚裔,个子很高,穿橙黄色的工作马甲,和宋维蒲热情打招呼。木子君听他们对话,对方似乎是宋维蒲的高中同学,现在在这家靶场做教练,两个人早上联系过。
宋维蒲让他对木子君说中文,他也体贴地换了语言,只是水平远逊Steve。好在那些射击规则她本身就懂,半听半猜,跟着他一路走到了围墙里的靶场。
射击的站立处支起简陋的蓬,桌面上有已经准备好的枪和子弹。两侧枪声不绝于耳,声声爆裂,离得太近,几乎让人心悸。
可她的心脏却不受控制地兴奋跳动起来。
“需要示范吗?”教练问。
木子君摇头,身旁随即响起宋维蒲的声音:“她很专业。”
声音里甚至带点骄傲。
他似乎很喜欢替她骄傲,她写字好看他发烧都记得提,她枪法准,他也要和老同学炫耀。木子君无奈地笑了一声,抬眼看向他,对方也正在抱着胳膊注视着她。
“我没说错吧,”他问,“沙漠里一枪打中猎物的木选手?”
“我很多年没打了,”她低头去熟悉靶场的枪□□次是运气。”
桌上大小口径的枪都准备好了,她太久没碰枪,选的时候下意识去拿小口径,和身侧几个姑娘选了同款。教练见多了不意外,反倒是宋维蒲靠在一侧,指点江山:“大口径多爽啊。”
大口径子弹也大,后坐力强不止一倍。木子君瞥他一眼,没好气:“你想爽自己打大口径啊。”
“我没做过的事一般不公开尝试,”宋维蒲说,“有损我全知全能的形象。”
……我真是呸了。
不过她迟疑片刻,竟然鬼使神差地换成大口径的那一把。
教练把耳机递给木子君,她戴上,随即和室外的嘈杂隔绝。太多年没摸这些冰冷的零件,没想到童年的训练成为肌肉记忆,她再一次调动本能,子弹上膛。
枪很沉,她把枪托抵在肩膀的位置,视线对准瞄准镜,调整枪托,很快找到了十字中心的靶心。
扳机扣下。
子弹出膛。
枪声带了回音,尖啸着划破空气,锐利、刺耳——
洞穿靶心。
这只是第一枪。
第二枪、第三枪、第四枪……
每一枪都是一声呼啸,带着极大的后坐力,一下一下地撞上她抵住枪托的肩膀。教练站在一侧,很快意识到这个尺寸的狙击对木子君来说有些沉重,试图走过去叫停——继而被宋维蒲拦住。
他摇摇头,转过头,目光落在咬着嘴唇忍受后坐力的木子君身上。好在他方才和教练要了肩垫,这一梭子弹下来,应当只会有些青肿。
前几枪是很准的,但到了后面,或许是肩膀疼得实在难以忍受,狙击的准头逐渐偏离。但子弹还没打完,宋维蒲站在一侧看着木子君,看她马尾的发稍和衬衣下身体绷紧的曲线,耳边再次响起了宁婉早上的话。
“……如果重来一次,我不和她爸爸去读博,也不会把她给爷爷带了。”
“我以为爷爷对她好就够了,我没想到老人会生病,我们只能把她寄养给其他的亲戚。那些人面子上功夫做得足,私下却对着小孩阴阳怪气。明明小时候那么开朗勇敢的孩子,在别人家里住了三年,变得唯唯诺诺,再也不自信,连人际交往都成了问题……”
“她小时候最喜欢射击了,她爷爷也会带她去练。可等我回来的时候,她连枪也不敢拿,说大人说这不是女孩子该玩的东西……”
“……她其实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提到了,但是我当时一心忙毕业论文,竟然根本听不懂她在和我求救。后来我带她去看心理医生,咨询师和我说,她一定受了很多很多打击和否定,才会变得这么自闭又自卑……”
“都不知道花了多少时间,多少精力,终于好了一些,可小时候的那个女儿再也回不来了。她现在年龄也不大,可是碰到什么事都不喜欢和我说,不会和我撒娇,也不发脾气……我倒是宁愿要一个爱哭爱笑,情绪控制得没有那么好的女儿。”
最后一颗子弹出膛了。
木子君紧绷的身体瞬间松懈下来,肩膀上的疼痛也在最后一声枪响后变得明显。她松开扳机,手指到手腕被震麻,跪在地上的膝盖也酸软,起身时几乎撑不住身体。
身后忽然有人伸出手,扶住了自己。
他胳膊穿过她的身体,抓住她的臂弯,另一只手扶住她肩膀,给了她超出预期的支撑力。木子君在他的支撑下艰难地站稳,用力攥了一把被震麻的右手,终于找回些微知觉。
她揉了一下肩膀,触碰时控制不住地“嘶”了一声。宋维蒲帮她把肩垫摘下来,白衬衣下面已经显出些微青色。
他方才一直忍着不去管,这时眉头终于忍不住皱了一下,眼神落在她肩膀上,怎么也移不开。
木子君看着他压抑不住心疼的眼神,喉咙里忽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来。
来带她射击的是他。
让她打大口径的也是他。
他未经允许打听她的过去,让她把委屈和遗憾一枪一枪地发泄。他先向她求救,又在发现她其实也没那么完整后,告诉她可以依赖他。
肩膀疼得愈发厉害,她眼睛里蓄了一层泪。他试探着碰了一下,换来她一声哽咽的:“谁让你带我来的,疼死了。”
他把目光移回她的脸,看见眼泪的一瞬间就有些慌张。
教练也有些意外,赶忙走过来,关切地问是否需要帮助。宋维蒲匆匆摇头,和朋友道谢后便拉着木子君的手将她带走,一直带回停车场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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