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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尔本风停了吗(北风三百里)


金红玫接过那枚刻着“恩”字的玉珠,捻在指尖细看片刻,脸上露出一副淡漠的笑容。她漂亮,平日的笑容都带三分妖气。唐鸣鹤第一次见到她这样的神情,只觉得自己魂魄被收走,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送出去的东西,”她淡声说,把珠子递回来,“没有收回来的道理。你拿了,就归你吧。”
怎么归他,如何归他?他个男孩子,拿着金红玫的东西回家,给妈看见了是质问,给爹看见了怕就是打。他捏着珠子想了片刻,摇摇头,道:“金小姐,我没地方戴。”
金红玫已经准备回旅舍了。唐鸣鹤拿着玉珠无所适从,她转回身子,随手一指狮头。
“这狮子额上空荡,”她说,“你缀在上面,应当很威风。”
缀在狮子上?
唐鸣鹤在狮头额上摆弄了一下,看不出效果,又将狮头搬回舞狮队,叫卢鹏拿针线过来。卢鹏家里是在唐人街做裁缝的,他偷了根金色的线,穿针巧手将玉珠纫上了狮子额头。
烈火里烧出抹莹莹的玉,是头狮该有的气派。唐鸣鹤顶起狮头,大声说:“卢鹏,咱们今年,去做狮王!”
不知旁人如何想,但于唐鸣鹤而言,那年春节,他真是大出风头。唐人街最年幼的头狮,顶着狮头像顶着团火,从街头烧到街尾,采青的时候飞身爬上长安旅社的屋檐,咬下一只大红包。
那年的鞭炮也响亮,爆竹声声,驱散了在唐人街盘旋许久的乌云。往日为了生计奔波的华人们难得闭门歇业,走街串巷的互道新年好,来年势必鸿运当头。唐鸣鹤给家里人长了脸,人人路过洗衣房夸一声虎父无犬子,威风凛凛一只小狮王。
而这一切,都是拜金红玫所赐。
年关难过,也过了。唐人街上恢复平静,唐鸣鹤继续做他家洗衣房的小工人。只是他有了盼头,他训练日日不落,盼着来年春节再做一次狮王。
他本是可以再做一次狮王的,如果不是那天爹一夜未归,第二天被人发现溺死在雅拉河岸旁。
白人警察来验尸,说是场意外,是他喝多了酒失足落水。或许早该有这一天的,毕竟他日日酗酒。唐鸣鹤觉得自己不大孝顺,因为他并无悲伤,只觉得他们母子以后不用挨打了。反正那洗衣房,正经也和他父亲无关。
但他母亲哭得极伤心,仿佛当真死了什么今生挚爱。花圈立起来,白布戴起来,商会派人来吊唁,唐人街的男女老少来参加葬礼。唐鸣鹤站在门前鞠躬送客,看见金小姐也来了。她替祝老板拿了钞票来送,唐母眉头一皱,却把她拦在了灵堂外面。
唐人街上人人进得,只她金红玫进不得,因为她舞女出身,因为她和男人打情骂俏,因为她算不得好女人。唐鸣鹤感到不平,金红玫却只是笑笑,收了礼钱,转身回旅舍。
他第一次冲母亲发了脾气,摘下帽子追出去,在金红玫进旅社前截住她,与她道歉。金红玫照常抱着手臂,倚着门框,漫不经心地听他辩白。
他语无伦次,先说母亲无礼,又说知道金小姐是个好人,语气很急。他爹死了他都没这样急,他不明白,为什么金小姐这么好的人,她们要这样说她,这样想她?为什么金小姐被人污蔑,却不替自己解释,神色里也不见委屈?
他说到口干舌燥,金红玫终于掸了掸裙上的灰尘,轻声说:“没关系,我不在意。”
他那年还很矮,大约到她胸口的位置。金红玫扶着膝盖,俯下身子,身上香气扑鼻。
“你不用再解释,”她说,“你母亲说得也并没错,我算不上什么好人。做好人是需要运气的,我没这个运气。人活着有许多事,比做好人重要。”
“我不在意他们如何议论我,你也不必替我鸣不平。我自有我的路要赶,若是旁人说一句我便停下来辩解,我还走什么呢?”
说完这话,她就转身进了旅舍。唐鸣鹤呆呆地看着她,看她抬手将鬓间碎发拢到耳后,上楼的背影如此孤单。他觉得金小姐似乎是在一个人走一条只有她自己能走的路,这路上全无同伴。
“做好人是需要运气的,我没这个运气。”
他脑子里想着这句话回了灵堂,母亲流着泪骂他。他愣了很久,忽然朝他母亲吼了一声。唐母错愕,随即悻悻闭上嘴,看他的眼神瞬间变得不同了。
年底的时候,唐鸣鹤的母亲改嫁给一个华人水果商,母子二人跟着对方,搬到了Bendigo。
走的那天卢蓬和舞狮队的师兄弟来送他,他们竟凑钱买下了那只狮头让他带走。临走时望见金红玫站在旅社门口,唐鸣鹤便说,金小姐,我们一同拍个合照吧。
他母亲惊愕,但不敢说话,只愤愤站在一旁等着。唐鸣鹤叫出唐人街照相馆的摄像师为他们拍合照,留了新家地址,让他将底片和照片一同寄过去。
然后他就拎着那团火离开了,火上缀着玉珠子,那是他和金小姐最后的渊源。
继父的水果铺很大,但他不舍得雇佣工人,唐鸣鹤便成了他的工人。继父还有个女儿,比他小四岁,见他第一眼就喜欢他,赖上他,叫他哥哥,把他叫得心软。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摸着手上搬水果箱搬出的老茧,也会想起唐人街的那个新年。
那天他如此风光,他与卢蓬是最年轻的狮王,站上高桩时,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他只是没料到,那是他人生最后的高桩。
唐鸣鹤没再回过墨尔本,他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到Bendigo的第四年,唐母染病,半夜小腹痛极,继父却贪觉,说天亮再送她去医院。天亮的时候,她死了。
和四年前一样,拉起白布,又是一场葬礼。唐鸣鹤夜里陪着棺材也觉得荒诞。他母亲的一生这样可怜,从头到尾都在苦海里挣扎,总希望别人来渡她离开苦海,没想到最终死在了渡船上。
他继续管水果档,直到有一天,继父说他要回国。唐鸣鹤这才知道,这男人在国内本就有一对妻儿。他卖了铺面换一笔钱衣锦回乡,把私生的女儿留给唐鸣鹤。
狮头落了灰,他也没力气舞了。小丫头片子,要吃要喝要上学,他白天在外面什么都做,晚上回家替别人养女儿,心里也就记挂着这个妹妹。好不容易养到16岁,被街区一帮不正经的混小子带出玩,然后再没回家。
唐鸣鹤等了大半个月,等来一具遗体,和警局不清不楚的解释。后来臭名昭著的白澳政策那年尚未废除,唐鸣鹤等不到法律公平的判决,于是自己去做了公平的刽子手。没死人,但那天带他妹妹出门的人,后半辈子都不会太好过。
只是他也进监狱了。
铁门关上的时候,唐鸣鹤忽然明白了金小姐的那句话。“做好人是需要运气的,我没这个运气。”
原来他也没这个运气。
午夜梦回的时候他会想起那个春节,他和卢蓬跳上高桩舞狮,意气风发,狮头上烧出一抹碧绿的玉色。他靠这个梦撑了三年,终于撑到了刑满出狱。铁门打开的时候,门外站了个男人,是他的狮尾卢蓬。
他把他接回去,也和他说了很多唐人街的旧事。他说自己现在学了电工的手艺,唐鸣鹤要是不怕电,也能来学工。二十郎当岁,大把时间从头开始,有什么好怕?
唐鸣鹤睁着眼看了很久的房梁,低声说,好。
卢鹏也搬来了Bendigo,他吃住都在卢鹏家里,卢家人没有嫌弃他。唐鸣鹤一心一意地学电工,勤劳肯干,踏实可靠,直到有天卢鹏黑着脸,见他就是一顿臭骂。
“你哪里好了?你哪里好了?”卢鹏百思不得其解。
唐鸣鹤摸摸头——他已经不是小光头了,挺精神一个后生,身材精瘦,长得也俊俏,一双眼睛尤其明亮。卢鹏狠狠看他半天,啐了一声,说:“我妹看上你了!”
卢鹏的妹妹叫卢青。他离开唐人街那年,卢青还是个拖着鼻涕的黄毛丫头,如今也是亭亭玉立。爱情降临得猝不及防,唐鸣鹤忐忑不安:他也有做好人的运气了?
学工三年,唐鸣鹤出师了,和卢鹏合伙开了店。Bendigo的华人电工少,白人收费高,他们在当地华人圈很快做出口碑。盈利的第一年,唐鸣鹤和卢青登记结婚,卢鹏看他哪都不顺眼,横竖配不上自己宝贝妹妹。
“我还没结婚呢,”卢鹏愤愤道,“我什么时候能讨老婆啊?我不会要一条光棍打到死吧?”
卢青说:“哥,你别说这话,不吉利。”
的确是不吉利的。唐鸣鹤结婚第二年,卢鹏给一户新房修理电路,触电身亡,当真是光棍打到死。
狮尾没了,只剩狮头。唐鸣鹤安抚了卢家父母和妻子,自己操办了葬礼。
他怎么操办葬礼这样熟练呢?
卢鹏的葬礼办完,唐鸣鹤觉得自己情绪开始出问题。他控制不住对妻子发火,控制不住和客人吵架,开始买醉,也开始晚回家。卢青以泪洗面,他觉出问题,偷偷去看医生。
那时澳洲还没有华人医生,他操着蹩脚英语去和那个和蔼的白人心理医生交流,对方用钢笔在纸上写了一串长长的单词。他回家翻着字典查——
Bipolar Disorder,躁郁症,多有遗传性。
他这才知道,他父亲当年的暴怒都是疾病。他不信邪,开了药,就算为了卢青,也不能放任自己变成和父亲一样的人。他甚至不想要孩子,怕孩子也遗传这诅咒。但卢青喜欢孩子,两个人努力了许多年,她终于在唐鸣鹤36岁时有了身孕。
有了孩子,就会有孙辈,有绵延的家庭。唐鸣鹤从没想过他能有这样的运气,他开始勤恳地工作,赚许多钱,成了远近口碑最好的华人电工。卢青怀胎十月,他在Bendigo买下一间公寓,从内到外的翻新。卢青曾说自己喜欢向日葵,他们约定,生女儿就叫唐葵。而唐明鹤喜欢青松,那么生儿子就叫唐松。产检的时候医生报了喜讯,是个男孩。于是唐鸣鹤又安排了起来:若是这个儿子再生个女儿,就叫唐葵。
唐松出生的那天,卢青难产死亡。
好,真好。他唐鸣鹤这辈子,丧父,丧母,丧妹,丧友,如今丧妻。他知道自己脾气一天不如一天,把唐松送到外婆家养,自己发了狠地工作。
唐松怕他,怕极了,怕这个一言不合就摔砸碗筷的父亲。听外婆说,他的爷爷也是这般脾性。唐家人有病,祖传的疾病,到了年龄就发作,是他母亲看错了人。
唐松就这样带着对唐鸣鹤的恐惧长大。他运气不错,自小由老人照看,又会读书,和隔壁一同长大的妹妹结婚,那发疯的诅咒从未在他身上应验。唐松松了口气,体面地结婚,平稳地生儿育女。
生第二个孩子的时候,唐鸣鹤突然来了医院。这年他已经两鬓斑白,成了Bendigo远近闻名的怪脾气老头。唐松心惊胆战地看着他,怕他和亲家说什么奇怪的话,可他只是坐在产房外面等,等了很久,等到护士宣布生下一个女孩,他问——
“叫唐葵,行不行?”
怪了,唐鸣鹤竟然会给孙女起名。
唐松生儿子的时候唐鸣鹤不闻不问,对这个孙女却无比上心。他自己掏钱请了保姆照看,照顾不好会大发雷霆。孙女要骑马,他一把老骨头跪在地上,带着唐葵满屋子乱转,惊得唐松心里都酸涩——“我爸可从没这么带过我。”
唐葵治好了唐鸣鹤的病,他给她买衣服,送她上学,又接她放学。小丫头一天天长大,脸上有卢青的影子,笑起来嘴角有梨涡,像那早死的妹妹。
一起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唯一的问题是,唐葵长大了。
长大了,有了更大的世界,就不爱回家了。别说唐鸣鹤是个老人,连父母的话都嫌弃啰嗦。16岁那年,唐葵加入了朋友的乐队。有天回家晚了,乐队里的那群男孩开车把她送回家,被站在门口等他的唐鸣鹤撞了个正着。
那些关于妹妹的记忆瞬间在眼前闪回,爷孙两个爆发了迄今为止最大的冲突,唐鸣鹤用拐杖砸碎了家里的东西,和她吼:“你什么都不懂!你什么都不懂!”
唐葵不知道他想起了什么,但她觉得自己要被爷爷逼得发疯。原来隔代的矛盾有时候就是这样——没有谁做错了什么,只是一个太小了,一个太老了,他们无法理解、也无法想象彼此的世界,就如同这个时代的人无法想象那个时代。
唐葵就这样成了这个传统家庭彻底的反叛者,她不念书,她玩乐队,她纹身刺青戴唇钉,她喜欢女孩子。她隔代遗传了唐家人暴躁的性子,她摔门而去,把唐鸣鹤彻底关在了过去。
他再也没有什么在乎的了,也再也没有人在乎他了。他曾经是唐人街的狮王,但如今只是一个喜怒无常的老人。没有人在乎他失去了什么,经历了什么,没有人在乎他被不断剥夺珍视之物的一生。他将狮子捐给了博物馆,房屋也挂上待售,他等着时间耗干自己的生命。
只是偶尔午夜梦回,他竟会想起金红玫。想起那年唐人街,他还是一个绝望的小光头,和她许下做狮王的心愿。而她神通广大,站在人群里说几句话,就让小孩子美梦成真。
他以为人生合该如此有求必应,于是此后一生,他也许下过许多心愿。
可惜再也没有神仙应过声。
【📢作者有话说】
夹子以后好像来了一些新旁友!今天2更吧~把【少年恩】更完,指路下一章↓
民国线的灵感来源基本都在旅途上,比如陈元罡那家酒楼是我和朋友路过一家墨尔本山顶的中式酒楼的时候有的,唐鸣鹤的故事是有一次过年在唐人街看舞狮的时候有的。很多年没见到采青了(狮子去咬挂在房檐的青菜),在唐人街看到的时候觉得很惊喜。不过我本身就对舞狮很感兴趣哈哈哈哈,一路追过来的话会发现我《落日》、《玫瑰》和《风停》都有这个元素,毕竟“有华人的地方就有舞狮”,专栏短篇里的《十六岁的月亮》也是在写舞狮。我很喜欢舞狮文化里的昂扬感,是华人一代代立足海外韧性的具象化。

疗养院的人中途送来两杯咖啡, 到唐鸣鹤讲完的时候,咖啡已经凉了。
和陈元罡比起来,这的确是不那么痛快的一生。木子君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那个讲解员的话, 她觉得每一个客居海外的华人都像是一张拼图,当将他们拼凑起来后, 会出现一张从未见过的画幅。但与陈元罡一生所求皆得相比, 唐鸣鹤的一生走到如今,又似乎总是缺少了什么, 让这块拼图寻不到合适的归宿。
“去年,我觉得自己身体不太好, ”唐鸣鹤喝了口茶, 继续和她说,“有朋友说, 唐人街的澳华博物馆希望建造一个展厅, 展示早年华人的生活。我想, 这只狮头被销毁太可惜, 就托朋友带了过去。”
“澳华博物馆?”木子君确认, “您说墨尔本唐人街的那一家?”
“对, ”唐鸣鹤回忆,“他们说在二楼, 我没有回过墨尔本, 也没有看过。”
澳华博物馆离宋维蒲家只有五分钟路程, 木子君很难不把目光移向他。对方似乎也陷入了短暂的困惑,而后迅速反应回来, 把目光移向她说:“我没去过。”
木子君:……
她也没去过王府井。
“捐赠的东西, 还可以要回来吗?”
“他们登记在册的是那只狮头, 你想要回头顶的玉珠, 我想应当是不难的。晚一些,我打个电话给他们吧。”
她松了口气。
关于金红玫的事告一段落,唐鸣鹤也说了太多话,神色中带出一丝疲惫。木子君知道唐葵一直站在门外没有离开,可她也并没有在这一刻走进来。
两个非常固执的人,又都拥有过高的自尊。一个靠这种自尊抗下了这苦难的一生,另一个则靠自尊踏上一段赌博一般的职业生涯。像是一老一少两只狮子,分道扬镳之后,谁都不会迈出主动和解的那一步。
木子君深吸一口气,意识到自己必须替唐葵开口了。
“唐先生,”她抬起头,“谢谢您和我讲了这么多,不过您也知道,是唐葵介绍我们来的……”
听到孙女名字的瞬间,唐鸣鹤慢慢抬起头。
“其实她也和我说了一些童年时代的事,我觉得她可能……不大希望,您卖掉那栋房子。”
“她不希望?”
“她应该不希望,”木子君语气逐渐变得肯定,“她或许觉得,那个房子,代表了她和您的回忆,她觉得那是她度过童年的地方。”
唐鸣鹤看了她许久,眼角的皱纹如此清晰,眼神里的苍老也显而易见。
“她已经不在乎回忆了吧,”他摇了摇头,从摇椅上艰难地站起,拄着拐杖往床铺走去,“外面的世界那么精彩,她也不再在乎我这个老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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