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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尔本风停了吗(北风三百里)


“唐先生。”她开口。
“我记得金小姐没有后人。”唐鸣鹤也开口。木子君看了一会儿,把求助的目光转向宋维蒲。
陈元罡的粤语她还能猜出个大概, 到唐鸣鹤这里就彻底听不懂了。宋维蒲安抚似的拍了下她肩膀, 走到唐鸣鹤面前, 弯下腰和他说了几句话,继而朝木子君伸出手。
她急忙把照片递给他, 他又拿过去, 指给唐鸣鹤看。
他看了看宋维蒲的脸, 又拿过照片细看片刻, 神色略有闪动。木子君忐忑坐在椅子上,正发愁难道要让宋维蒲逐句翻译时,对方竟然开口,用不大标准的英语和她讲:“我慢慢讲,或许你能听懂。”
他的英语非常白,用词都简单到极点,但神奇的是,他能用最简单的单词把自己的意思清晰表达。木子君隐约记得唐葵和她说过,他爷爷年轻的时候做过一段时间的电工,在Bendigo不光做华人生意。
这个老狮王,并非她想象中的“一介武夫”。
唐鸣鹤当真开口,一字一顿地和她说起来。
“世界上竟然有这么神奇的事,没有血缘关系的两个人,可以长得这样相像。你进来的时候,我以为看到了金小姐。”
“你要找的东西,被我当做文物捐给了博物馆。她的确有一串和你一样的手链,其中一颗曾经在我手里。”
“博物馆?”木子君惊讶道。
“是的,我捐走了狮头,那颗珠子在狮头上。”唐鸣鹤这样说,木子君眼前也浮现了视频拉近狮头后的画面。
“捐?为什么要捐走狮头呢?”木子君双手落在膝盖上问道,“那是您在唐人街做狮王的记忆。”
唐鸣鹤的神情忽然变得恍惚起来。
“在唐人街做狮王?”他摇摇头,“不,我已经……”
木子君听到他长长的叹了口气。
“孩子,我很多年前,就已经不再是狮王了。”
【1940年,墨尔本】
金红玫到了唐人街一年,唐鸣鹤才第一次看清她的脸。
她平日不大出长安旅社的门,想吃什么,就差遣那个门童陈元罡去给她买。她总是能让男人为她跑腿,她也乐于见男人在她面前争夺注意。她坦然享受她的风情与容貌为她带来的一切便利,也不在乎每每背过身时身后的窃窃私语——无论是女人的指点,还是男人的觊觎。
1940年的墨尔本,华人女性不多,绝大部分都是男人带来的家眷。纵然已经离家万里,但她们身上仍然摆不脱旧时代留下的遗迹——她们恪守妇道,很少抛头露面,谨遵三从四德的规训。
唐鸣鹤的母亲也是这样一位人物。
成人后的唐鸣鹤每一次回忆童年,耳边都会重现两种杂音:一种是他家洗衣房里永不止歇的水声,另一种是父亲频繁而没有规律的斥责打骂。除此之外,母亲的唠叨和抱怨填补了这两种声音之外的所有寂静。
她抱怨自己所嫁非人,抱怨父亲对洗衣房生意的不管不问,抱怨墨尔本的天气、语言与白澳政策的严苛,抱怨……金红玫。
因此,尽管唐鸣鹤从未见过她的脸,但对她的名字却是如雷贯耳。他从母亲那里知道,金红玫今日又让两位客人为她大打出手,金红玫一个女人竟坐在大堂里抽雪茄,金红玫活得如此招摇放纵,势必得一个孤独终老的下场……
这样的关注,到底是憎恶还是向往?唐鸣鹤实在不懂这种复杂的感情。
不过他年龄太小,这些事都是心里想想,外人面前,唐鸣鹤也什么也没说过,他掩饰着自己早慧的事实,在父亲频繁的暴怒和母亲的唉声叹气中慢慢成长。除了帮家里洗衣服和在街上代写家书的老师那学识字,他日常生活中的另一项重要组成,是在唐人街的一个舞狮队里练功,逢年过节时参加舞狮的盛大活动。
相比于待在家里,唐鸣鹤更愿意和舞狮队的朋友待在一起。纵然师兄弟间也有打闹矛盾,但总比面对家里暴躁的父亲和牢骚的母亲要好。10岁那年,唐鸣鹤接过了自己的第一个狮头,也拥有了自己的搭档。狮尾是个叫卢鹏的同乡,寡言,但为人真诚。他们一同训练,一同吃饭,一同爬上高桩,将信任交付彼此,也一同跌下。
多年后唐鸣鹤回望那些年的唐人街,发现了一片年幼的记忆里不曾有过的乌云。严苛的白澳政策条例下,许许多多华人被迫离开,繁华的社区逐渐凋零,连一家华人报纸都因订购人数太少而宣告暂停发行。
暂停的不止报纸。
舞狮队的成员逐年减少,今年已只剩八人。往年舞头狮的师兄也离开了澳洲,队里都传,如果今年过年还有庆典,那领头的狮子,应当是唐鸣鹤和卢鹏。但队里也传,今年墨尔本的华人太少了,往年承包庆典的华人商会入不敷出,庆典很可能被取消。
唐鸣鹤想做头狮,也担忧庆典取消,训练回来做事心不在焉,把客人的衣服领口洗得开线,又得了父亲一顿暴打。他顶着一脑袋血走到长安旅社后门处暗自神伤,一抬头,遇到了靠在门口抽烟的金红玫。
唐人街上的女人大多习惯站在丈夫身后,低头敛眉,温婉贤惠。而金红玫站定眼前的一瞬间,唐鸣鹤眼皮一眯,只觉得眼球要被灼伤了——那是人么?那是一团窜上地表的金色火焰。
“怎么被打成这样?”火焰幻化人形,长睫掀起,看了他一眼。
算不得怜悯,她很难怜悯别人。就是随便一看,随便一问,又随便拿了几枚硬币给他,让他去隔壁的药铺随便清理。
也就是这些随便,让唐鸣鹤笃定,她是个好人。
他听话地去药铺拿了些药膏回来,蹲在路边往头上抹。他头发自下往上剃,只剩薄薄一层发茬。金红玫抽着烟看他抹头,抹着抹着就笑了。
“小光头。”她不客气地说。
唐鸣鹤嘿嘿的看着她笑,金红玫笑得更开怀了,像是蝴蝶的翅膀在夜里轻轻的颤。
他总挨打,挨打了就去看看金红玫在不在后门抽烟。在的话,她就赏他几毛钱让他去买药。不在的话,他也只能摸着秃头回家。她的确是会使唤人的,听他家是洗衣房的,就把难洗的舞裙让他拿去洗,还威胁他:“弄坏了针脚,洗掉了缀珠,把你卖了都赔不起。”
唐鸣鹤怕母亲看见,半夜爬起来给她洗裙子。一寸一寸,洗得极小心。洗净后再趁着夜色跑去长安旅社后门,用竹竿顶到二楼的窗户上晾。那是金红玫的窗户,晾干了她开窗就能取。
他的母亲烦透了金红玫,唯一的儿子却成了给她洗衣服的忠心仆从,这实在不能不说荒诞。
心情好的时候,金红玫也能耐下性子听听小孩的烦恼。唐鸣鹤那年也没什么烦恼,除了被他爹揍,就是将被取消的过年庆典和地位不稳的头狮名额。他说来说去都是这件事,金红玫终于追问:“为什么取消庆典?”
“因为商会没钱了。”唐鸣鹤认真地回答。
“放他的屁。”金红玫翻了个白眼,她骂得很粗俗,但实在长得太美,声音又好听,粗俗也能打折扣。“商会那帮老头子来旅舍喝茶,手指头上的扳指都是头等货色,他们哪里会没钱。”
“卢蓬说,商会和唐人街的老板们,明天会在俱乐部开会,”唐鸣鹤语气怅惘,“他们会决定,今年到底要不要庆典。”
唐鸣鹤嘴上说的是庆典,真正在意的,还是他到底能不能做领头的狮子,从唐人街街头舞到街尾,腾高采青,领各家红包。
11岁的小孩,这就是天大的头等事了。他神色憧憬,脑袋上还有刚给他爹打出的青包。金红玫捏着烟想了想,用高跟鞋的尖尖踢了他一脚。
“回去睡觉。”她说。
唐鸣鹤被踢了一脚,心满意足地起身回家了。夜色里他回头张望,金红玫身子靠在长安旅社外的墙壁上,头微微仰着,深深吸了一口烟,又吐了一个完整的烟圈出来。
那烟圈越升越高,越高越大,最终变成他那天晚上梦里的一个火圈。他舞着狮头一跃而起,钻进耀眼的火光里。
第二天,墨尔本大雨。
墨尔本总是如此,昼夜变天,冷风如刀,唐鸣鹤已经习惯。不过下雨意味着他们的衣服可以晚些洗,不然洗了也没处晾。他和妈有了难得的休息,他爹则难得打扮体面,出去和商会的人开会了。
晚些时候,卢蓬敲响了他的窗户。他听着隔壁睡着了,裹上雨衣,便翻窗户出去卢蓬去听商会的墙角。
开会的地方是家俱乐部,一楼是赌场,昼夜不息,二楼唐鸣鹤都没上去过。只是这次开会结果关乎两个小狮客明年整年的光鲜体面,他们偷来两把梯子,直接从后墙架到开会的房间窗户旁。
天上下着大雨,浇了唐鸣鹤一头。他顶着雨衣眯眼往屋子里瞧,看见台上坐着衣冠楚楚的华人商会成员,台下则是密匝匝的唐人街商铺老板。外面雨气弥漫,屋子里也潮湿。人们的衣服都是深色的,臊眉耷眼,整间屋子像浮着灰蒙蒙的雾气。
坐在中位的商会主席磕了磕烟斗,拖长了声调说:“那么,时局艰难,他们洋人为难我们在澳华人,年关难过,年庆难开啊。”
他又去喝茶,翘着手上硕大的扳指。
“商会今年,实在拿不出钱来啊。”
台下寂静,倒是急坏了窗外两个小狮客。唐鸣鹤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眼圈一红,侧头看卢鹏。
“那我们做不成头狮了。”
卢鹏比他稳重,空出只手掌往下压,示意他静观其变。他转回视线,忽听得屋子里一声脆响,还真就观出偌大的变化来。
当中的门被人推开了,垂着头的男人们错愕侧头,眼睛都是一眯。唐鸣鹤手指紧攥着窗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来人,觉得自己要激动得翻下梯子了。
真是怪了,他都不知道金红玫这是来干什么,他就激动起来了。
旁人都是灰的,黑的。只有她是金的,红的,一团烈焰似的。她解了披肩走进来,手里还拿着祝老板的水烟,得空吸上一口,吞云吐雾间暗示旁人,她是替祝老板来开会的。鞋跟踩在地上声声脆响,满屋子的雾气被她踩散。她坐在第一排当中的位置,翘起腿,将披肩挂在扶手上,又抱起手臂看着台上的商会主席表演。
那商会主席坐在那,本是个胜券在握的作态,从金红玫进来就变得坐立难安。他把烟斗拿起来又放下去,视线飘忽着不敢与她对视。嗫嚅了半晌,终于宣布:“那在座各位,想必都赞成取消年庆的决定。若是谁有别的想法,我们——”
台下传来一声轻笑。
唐鸣鹤眼睛睁大,手紧紧扒着窗框,一秒一刻都不愿错过。房间里仍是漫着铅灰色的雾气,人们从雾气里抬起眼,看见金红玫施施然站起来,手腕轻抬,去摸自己的耳垂。
她手指一挑,耳朵上的一枚乌金耳坠便被拿了下来。
紧接着,另一只。
她一边往前走,一边拆自己身上的首饰。一副耳坠,一枚簪子,小指上的玛瑙戒指……她走过的路,简直淌出一地黄金。
她一边摘首饰,一边说话:“听闻了听闻了。我听那舞狮的小毛头说,今年商会不景气,留澳的华人又少,连新年的庆典都要取消,舞狮鞭炮一并作罢。”
“可惜了可惜了,他们西人为难我们、打压我们也就罢了。连我们自己,都要把这精神气一并不要了。”
三样首饰都押上桌面,金红玫施施然转身,半倚着桌面,身体曲线曼妙至极。都听出她话里有话,老板们头抬起来,眼神里想听个究竟。
“诸位老板,我金红玫呢,在唐人街是排不上号的。今天借祝老板的面子,在这儿说上几句。”
“方才听吕先生说,时局艰难,年关难过。是,家里打仗回不去,想在这儿赚点钱么,又嫌你抢了洋人饭碗。光这一年,唐人街走了多少商户?他们那些势利眼的警察,封了我们多少铺面?”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们就是不想叫咱们好过,叫咱们各个垂头丧气,精气神没了,人垮了,唐人街也难成气候。”
“可要我说,我们偏偏就要争这口气。”
“诸位,年是什么?我没读过书都知道,爆竹声中一岁除。过年图什么?不就图个团圆热闹。如今我们人在他乡,团圆是难,若是连这份热闹都不要,街头冷清清一片,鞭炮么鞭炮不响,狮子么狮子不舞,过年过得像霜打茄子,谁咽得下这口气?”
屋子里雾气散了一半,商户老板们窃窃私语,似是觉得金红玫说得有理。她扫视人群,嘴角轻勾,眼神回挑到商会的人身上。
“吕先生方才……”她微微俯身,“说商会拿不出钱?我们在外漂泊这些年,都晓得的,若只是钱的问题,那是最好解决的问题。”
她把桌面上的三样首饰推到商会成远面前:“我一个旅舍的小招待,拿不出太多值钱东西,这些首饰你们拿去当了,也够鞭炮响上半宿。”
商会的人皱眉看她,神色复杂。金红玫又拆了手上珠链的结扣,拨了一粒下来。
“这玉珠子也不便宜,可惜对我有些意义,不好都给你,拿一颗出来当掉,也是份心意。若是还不够……”
“够了!”
台下忽然有人喊了一声。
一家猪肉铺的老板站起来,粗声粗气道:“金小姐说得没错,我们要是垂头丧气过这个年,不就被他们西人小看了?他们还真当我们被为难住了。人活一口气,这年我要过,还要热热闹闹的过。金小姐把首饰都拿出来,我这里没什么值钱的,我、我……”
他声如洪钟:“我宰只猪,几百斤猪肉,初一给大家分猪肉!”
金红玫眉间一挑,脸上浮出笑,眼神瞥到商会老板手上,话说得妖里妖气:“吕先生,扳指不便宜?”
吕先生汗都下来了。
唐鸣鹤趴在窗户上,眼睁睁看着那团火从金红玫裙角沿着满地黄金烧开,点着了整间屋子。唐人街商户人声鼎沸,各地方言纷繁嘈杂,千言万语汇成一句:唐人街要过年!
唐鸣鹤至今没想通金红玫那天为什么要去闹一场,闹出了年庆,也闹出了他的舞狮表演。
是为他么,为每天给她洗衣服的小毛头?唐鸣鹤觉得自己并不配。或者是祝老板的授意?但祝老板向来只扫门前雪。又或者,她就是想那么闹一场,觉得唐人街上的华人,该有个热闹的春节。
反正她金红玫想一出是一出,想做什么做什么。
那天会议结束后,许多唐人街的老板都把家里东西拿出一二件去当了,或者直接拿出些钱。唐鸣鹤的爹也拿出件压箱底的皮衣,说自己总不能连金红玫都不如。唐鸣鹤看见他母亲脸都气红了,他赶忙接过衣服,说他去当,他去当就好。
唐人街的当铺在正中间,铺前排起长龙,收了这些在澳华人的东西,又拿出几张澳币。唐鸣鹤站在队伍里,前面是商会的人,脚边放了个木箱,木箱里全是商会拿来当的东西,有吕先生的扳指,还有金红玫的首饰。
他个子不高,蹲下去一小团,眼角瞥见金小姐的首饰,想起她说那些玉珠子对她有些意义。于是他用父亲的皮衣罩住胳膊,手偷偷伸进箱子里,把那粒玉珠偷了回来。
得意得意,唐鸣鹤沾沾自喜。
那件皮衣换了张澳币,他又按照父亲的意思,把钱送去了商会。盒子里全是皱巴巴的澳币,都是唐人街老板们捐来办年庆的钱 ,吕先生再也推脱不得。一切就绪后,他便将珠子在衣服里放好,去舞狮队训练了。
商会秘书下午已经来过舞狮队,定下了唐鸣鹤与卢蓬做今年的头狮。两个小狮客欢天喜地,在训练的高桩上上蹿下跳,直出了一身大汗。训练结束的时候,狮队的队长忽然拿了只新狮头过来,让唐鸣鹤与它磨合。
狮头是红色的,烈火一般,眼皮和嘴唇缝制着深红色的鬃毛,鼻尖画了几道蓝。他和卢鹏趴在地上打量这狮头,半晌,他一跃而起,说:“我要拿去给金小姐看!”
金小姐已然成了两个孩子的大恩人,他拎着狮头往长安旅社的方向跑,比先前洗裙子更加的诚心诚意,俯首称臣。雨停了,但地上仍有积水,他踩着破鞋站在旅社门前的砖地上,怕踩脏进门的地毯,迟迟不敢进去。
最后还是金红玫出来见他。
他拿了狮头,胸膛挺起,和金红玫说这便是他们今年的头狮,请金小姐一定来看他们跳桩的表演。金红玫颔首。他更快乐,从衣服里掏出那枚珠子,邀功似的递还金红玫。
“这是金小姐珍贵的东西,”他说,“金小姐,你拿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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