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林安凌冽眼风一扫庙祝,问:“既然要来问夏大人,那又为何先找上粱大夫人呢?”
“这……”庙祝一下子被问倒了,偷偷看了一眼粱大夫人,似乎她是他的顶梁柱。
这一细微举动被谢林安看在眼里,他嗤笑一声,说:“人在危难时刻,会不由自主看向自己的依仗之物。你怎么不向夏大人求助,反倒看向了粱大夫人呢?”
谢林安就是一条吐着舌信子的毒蛇,他阴森森盯着庙祝,咄咄逼人。
庙祝慌了手脚,被他吓出一身的汗。他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喘。
还是粱大夫人替他解围:“夏大人,是民妇找上庙祝先生询问庙里蹊跷的。民妇想着,既然是那神庙有古怪,能放上藏着暗弩的供桌,必定和庙祝先生通了气儿的。一找庙祝先生问了问,没承想还真就发现了关键罪证。”
粱大夫人说着说着就落泪了,她噗通一声跪下了,一面抽噎,一面期期艾艾地道:“夏,夏大人,如今人证都找着了,您可要为民妇做主啊!那等杀兄的畜生,您可不能放过他,否则我家爷九泉之下都不能瞑目!”
如今有了两个人证,按照寻常的规矩来说,这案子都能结了。
只是夏知秋总觉得有哪处不对劲,那股郁结感伴随着她,如鲠在喉,难受极了。
她该怎么办呢?
夏知秋偷偷看了一眼谢林安,恰巧和他的视线对上了。
她眨了眨眼,没由来想起谢林安说的那句话:“人在危难时刻,会不由自主看向自己的依仗之物。”
才没几天,夏知秋已经开始依赖起谢林安了吗?不然她遇到难以抉择的事,为何要和谢林安商量呢?夏知秋心情复杂。
夏知秋让人记下庙祝的话当作证词,她携着那张纸,同谢林安一起回了夏府。
夏府里还关押着梁二爷呢。说是关押,实际上人也不在大牢里。夏知秋只是给他准备了一间客房,将他软禁在那处。
毕竟粱大夫人曾指证他设计害死梁大爷,夏知秋想多多深入,查探线索,这才让他在夏府听候审问。若是没问出什么,隔两天就能将人放回梁家的,可偏偏还来了庙祝的证词。
说只有证人没有物证吧,那庙祝又言之凿凿,说幕后真凶便是梁二爷;说有证人足以定罪吧,夏知秋又觉得都是一张嘴说出来的话儿,将梁二爷关押入大牢太草率了。
谢林安冷冷地道:“若是嫌麻烦,此时就差不多能结案了。人证确凿,梁二爷再如何争辩也没用,谁会承认自己有罪?”
谢林安这嘴是真的毒,说得夏知秋哑口无言。
她微微启唇,讷讷道:“万一……判错了呢?”
谢林安挑挑眉:“多断几桩案子,你的政绩不就漂亮了吗?政绩光鲜了,到时候三年一次的考核,若是成绩优异,你升官发财就指日可待了。怎么?这等好事,你还想往外推拒?”
他说得在理,不少父母官殷勤办事也就是为了谋个政绩,若是案子断多了,政绩漂亮,那官运也亨通。至于是真的断案明白,还是滥竽充数,那就无人得知了。
夏知秋摇摇头,道:“凡事都得查个水落石出,哪能肆意冤枉人?这大牢里一关一开,人的半辈子就过去了。确实,我是父母官,可我还没那掌控人生的能耐。有罪我会罚,没罪,也不能耽误人一辈子吃喝拉撒。”
她这话说得太糙了,不过话糙理不糙。
谢林安若有所思地道:“那我就再帮你一回。”
“怎么帮?”夏知秋追问。
谢林安避而不答,道:“晚上吃鱼吧。”
“为何突然想起吃鱼了?”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谢林安只慢条斯理说了声:“我和梁二爷的贴身小厮打听过了,他家主子爱吃鱼。”
夏知秋如梦初醒,说:“你这是……要请梁二爷出来吃饭?”
闻言,谢林安一言不发,领着夏知秋去菜市场挑鱼了。
吉祥镇有当地的菜市场,小贩们会将自家种的菜啊番薯啊摆上木板车。入了秋,鱼虾最是肥美,用来煎烤炖汤都很不错。
水缸里亮晶晶的一尾银鱼,被人用草绳栓起还不停摆尾挣扎,活蹦乱跳的模样,看着新鲜极了。谢林安买了两条鲫鱼,还捎了几个农家鸡蛋,一共五十文,全是夏知秋掏的钱。
没想到谢林安是这样一毛不拔的小人,夏知秋心里的火气大了。
她想着和他讨钱,可看着谢林安那冷峻的眉眼,一时间又不敢开口。
夏知秋是堂堂官老爷,怎就被一个人微言轻的佐官给压制住了?
这样不太好!那可是她日后养老的五十文啊!
夏知秋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去压榨赵金石,克扣他的工钱吧。
此时,在府里的赵金石怎么都想不到,原来他是夏府生物链最底层的那一个。
回了夏府,夏知秋和赵金石伸手,道:“突然想起你爱吃鱼,特地给你买的两尾鱼。拿钱来,我付了五十文呢!”
赵金石拍了拍夏知秋的手掌,道:“大人,你可别讹我,这鱼顶多十五文一条,哪来的二十五文,当我傻吗?”
夏知秋没骗到赵金石,也没讨来钱,此时嘬了嘬牙花,道:“那算你便宜点,三十文就三十文吧。”
“……”赵金石对于夏知秋这种顺着杆子往上爬的性格很是无语,他不情不愿摸出了一文钱,塞到夏知秋手里,“一文要不要?再多没有了!”
夏知秋一边嫌弃,一边将钱塞到荷包里,道:“你这人,就是抠门,小气!难怪没姑娘喜欢上你。本官和你说啊,你这性子得改改,对人大方点,这样才招人喜欢。”
“我招您喜欢有啥用?您又不是姑娘?”
“我……”
谢林安余光扫夏知秋一眼,似笑非笑地问:“你什么?”
夏知秋险些说漏了嘴,嘟囔一声:“我还真不是。”
赵金石摊摊手:“这不就得了?”
夏知秋踹他小腿一脚:“别杵在这里添乱,去跟捕快们说一声,让他们带梁二爷过来,我请吃饭。”
“嗳,行。”赵金石办起事情来还是很负责的,一听要喊梁二爷,心里也猜出来是和案情有关,立马跑去喊人了。
谢林安看完这两人扯皮,此时用襻膊勒住衣袖,又干起了操动刀俎的营生。
他从容地杀了两条鱼,清洗内膛,一条鱼抹上细盐腌制,另一条则用菜刀片出白花花的鱼肉,逐一码在粘板上。
谢林安讨来两根擀面杖,二话不说便下手,咚咚咚敲得颇有节奏。这鱼养得好,肉厚刺少,几棍子下去,立马便被砸成了一滩肉泥。
梁二爷也被赵金石带来了,见谢林安虎虎生威地挥舞擀面杖,有点不敢上前。他纠结了片刻,还是问出声:“夏大人,这是你府上琢磨出来的新刑罚?你能关我进大牢,让我受律法的制裁,可不兴这样打我的……”
夏知秋翻了个白眼儿,说:“你见过哪家人在伙房里严刑拷打的?”
这样一说,梁二爷也稍稍放下点心来,和夏知秋一同凑在旁边围观。
谢林安烧了一大锅沸水,丢入葱姜蒜。他摸了一把面粉裹入鱼肉泥里,再撒上一些香料。就这般,他用羹匙舀鱼肉糊糊,挨个儿搓成丸子,丢入锅中。鱼丸原本透明的颜色逐渐变白,直至那丸子结实,被热水泡抖得翻腾,谢林安这才拿来竹片制成的抄网,将其捞入碗中。
他在碗里丢了点辛香料,加上香葱做点缀,再淋上锅里炖煮出的清淡鱼汤,就这般,四人份的鱼丸汤便准备好了。
谢林安又继续煎鱼,他将另外一尾鱼割出一层层的白肉,裹上面粉糊再淋上热油。鱼肉被焦脆的面粉壳子固形,成了张牙舞爪的刺猬形状。那模样着实不太好看,后来又见谢林安往上头淋甜腻鲜香的酱汁,馋虫被那炸鱼勾出来,又顾不上菜色美观不美观了,大俗即大雅嘛!
几道菜上桌,谢林安给每个人都盛了一碗饭,喊了句:“开饭吧。”
夏知秋猛扒饭,情不自禁感慨:“有个师爷真是好啊。”
谢林安凉凉地扯了扯嘴角,懒得说话。
梁二爷难得吃顿合口味的,他忍不住问:“这该不会是我最后一顿饭吧?”
赵金石瞪他一眼:“瞎说啥呢!咱们平日里都这样吃!”
“那牢饭也是这样不?”梁二爷一心想蹲大牢,问出的问题一个比一个惊世骇俗。
谢林安抬眸,问:“你宁愿蹲大牢,也不愿将你知道的事情说出口吗?你要明白,今儿个,粱大夫人可是找到了能治你罪的人证!”
“人证?”梁二爷蹙起眉头来。
“不错,粱大夫人找到了白尾大人神庙的庙祝,那人说是你指使手下的人在庙中设置机关的。”
梁二爷放下筷子,郑重其事地说:“大哥死后,大嫂这般上蹿下跳也太可疑了吧。就算是心疼大哥,这罪名也不该发狠了往我身上揽。几位大人,我说句话,你们可能不信。我真的没有害死我大哥,我没有害他的必要。不过,我想幕后真凶这样费尽心思陷害我,必定是有他的目的的。我有个不情之请。就让夏大人将我定罪,关入大牢吧。”
夏知秋忍不住问:“为什么?你就这样认罪了?”
梁二爷咬牙切齿地说:“那些人的目的不就是让我蹲穿牢底吗?那我就如他们的愿,看看这些人背地里到底想整什么幺蛾子。”
夏知秋懂了,梁二爷将计就计,用这招自投罗网,为的就是让幕后黑手放松警惕,从而露出马脚。
谢林安点点头:“倒不失为是个好法子。”
梁二爷指着桌上的鱼丸子,说:“不过我这人吃不了什么苦,记得牢饭里还得有这个。”
夏知秋语塞,这坐牢,还兴点菜的?让他滚!
第17章
夏知秋打算明日开始演戏,当众宣读对梁二爷的惩处。不过她也料到了,梁二爷承认杀兄的话,那会被整个吉祥镇的平民百姓唾骂,甚至梁家也不会再接纳他。
虽说梁家的命脉只剩下梁二爷这一支,奈何这是个丧尽天良的贼子,谁敢让这种人继承梁家的家业?这样一来,梁家旁支的人心思可不就活泛开了吗?
粱大夫人孤儿寡母,膝下又没个嫡子傍身,她该如何处理这些事呢?
怎么想都觉得粱大夫人不够聪明,有些意气用事,也可能是被情爱伤痛冲昏了头脑。
夏知秋泡在浴桶里出神,下意识摆弄起肥珠子,满手都是细腻的白泡。这肥珠子是澡豆的一种,南方有一种名为“肥皂”的树木,其果比皂荚更多油脂,平日里店家将白芷、白丁香、鹤白、杏仁等物混入一瓷碗量的肥皂荚果净肉,再将其与蛋清一同捣碎,风干后,制成丸子,便成了用于搓澡的澡豆。
如今澡豆的种类多了,还研究出不少款式。店家会在澡豆里头加入桂花干,或是茉莉花,这种带有花香的肥珠子,也被喊作“香皂”。
夏知秋想着做些副业发家致富,也曾道听途说拾掇过这个,奈何她不是行内人,即便按照配方来制澡豆也总不成型。她还是好好当官吧,她就不是做生意那块料子。
夏知秋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这时,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夏知秋一个激灵,见屏风将自己挡得严严实实的,松了一口气,问:“谁呀?”
“是我。”男子声音清冷悦耳,是谢林安的声音。
“有事?”
“我想问你借一些澡豆,店家都关门了,没买到新的。”谢林安犹豫半天才说出口,仿佛这个话题是多么难以启齿。
夏知秋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口,脸上一阵烧。她可是女儿家,还没用布条缚胸呢,如何去给谢林安拿澡豆?她紧张得要命,心脏狂跳。
夏知秋结结巴巴地问:“你怎么不去问赵主簿讨澡豆?”
谢林安沉默了一瞬,冷冷答:“赵主簿说,他从来不用澡豆,那是娘们才会用的东西。”
夏知秋也沉默了……她和谢林安一样,都没想过和自己共事的同僚原来是这么脏的一个人。
她出神片刻,又反应过来。等等,赵金石一说娘们才用澡豆,谢林安就找上了自己。难道他发现了什么……夏知秋急忙护住了胸。
她舔了舔下唇,支支吾吾:“你……你怎么会觉得我有澡豆?”
谢林安觉得夏知秋这问题问得古怪,他蹙眉,说:“我在你身上闻到了桂花香皂的气息,这也是我惯用的款式。”
“原来如此。”夏知秋松了一口气。
门板后头,谢林安回过味来,问:“只是借个澡豆,夏大人为何拖拖拉拉的?哦,你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吗?”
“秘,秘密?我,我才没有!”夏知秋吓得花枝乱颤,“就是我这个人吧,比较小气,所以借个澡豆也要好好想想利弊。”
“我给你五十文,换几颗澡豆,可好?”
“好!这个好!”给钱呐,那夏知秋就开心了。
她从水里起身,赶紧用帕子擦干身子,再卷上缚胸,她披上厚厚的一层外衣,散着一头湿漉漉的黑发,出门给谢林安递澡豆。
一手拿钱一手交货,夏知秋这心里美啊。不过谢林安给的恰巧是五十文,倒是把她今日垫付的菜钱都偿清了。
谢林安看了一眼低头数钱的夏知秋,恍惚了一会儿。夏知秋的头发还没烘干,沾了水,黑色的长发更显得光润油亮。她的唇很红,肤色又白冷,犹如雪地腊梅一般,有种摄人心魄的美,似阴似阳,比鬼魅诱人。
谢林安避开目光,道:“日后别披头散发见人了。”
夏知秋茫然抬头,问:“为何?”
“太像女子了。这样的打扮,很容易让人浮想联翩,或许能觉察出你那身为男子却爱着女装的特殊嗜好。”
夏知秋连连点头:“是了是了。那谢先生回屋洗澡去吧,我也得用香炉烘头发,早些入睡了。”
她闪身回房,猛地关上门。她拍了拍胸膛,安抚躁动不安的心脏,她总觉得不对劲,好似谢林安发现了什么,却又将她玩弄于鼓掌之间。
算了,反正谢林安不对外多话,那么他俩就能相安无事共处。要是他在外乱说,夏知秋也不会轻易饶过他的。如今这样,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别看夏知秋平日里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她心里可敞亮着呢!要不然,她又是怎么考上进士,又怎样当上官的呢?官场混的,哪有蠢人,不过是大智若愚。
隔天,夏知秋出示了庙祝与粱大夫人的证词,以及白尾大人神庙里的机关,人证物证俱在,她下令,将梁二爷打入大牢,具体刑罚,秋后再议。
总而言之,梁二爷这牢饭是吃定了。杀人偿命,纵使他家大业大,恐怕也难逃一劫。
梁家一时间愁云惨雾,有长辈说,拿钱将人保出来。这话一出,立马被粱大夫人指着鼻子骂回去。那等不忠不孝逆子,杀害兄长的畜生,岂能回梁家?
又有人提议,那将梁三爷请回梁家主持大局可好?粱大夫人又骂,梁三爷分了家,已经不是梁家本家的血脉了,怎能让外人继承梁家?
众人想想也是这么个道理,可是主家总得想个法子来吧!不然这偌大的家业可怎么办呢?
粱大夫人这就开口了,说:“如今大房嫡亲的梁家大小姐还在,不如从梁家旁支里挑个孩子,过继给我,在我膝下抚养长大。有他嫡亲的姐姐帮衬,总会好些。待他大了,到时由他继承梁家家业吧,左右都是入了族谱的,是大爷的儿子。”
从梁家旁支过继,那也是梁家的血脉。这样一想,也是个办法。
长辈便问:“那孩子该选谁呢?”
粱大夫人微微勾唇,说:“人选的话,我心里也有数了。通州梁家有个孩子名唤梁昊,他才六岁大小,养在我膝下正合适。我会给通州梁家的人写一封信,让人将那孩子带回咱们本家来。到时候将梁昊记在族谱上的议程,还得诸位长辈帮忙操持。”
“这是一定的。”
这事说到这里,已经有些眉目了。
粱大夫人刻意将消息散出去,整个吉祥镇都在暗地里讨论此事,艳羡那梁家旁支的小子能继承梁家家业,今后荣华富贵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夏知秋打听到梁家的变故,带了一碗鱼丸去拜访牢房里和牢头斗蛐蛐的梁二爷。
梁二爷对吃的实在敏锐,一嗅到那鱼丸汤便口齿生津,连连唤:“夏大人来了呀!”
夏知秋把鱼丸汤递给他,道:“你大嫂要过继一个孩子来,当作你大哥的嫡亲子,日后继承家业。”
梁二爷咬了一口紧实的鱼丸,问:“哪家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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