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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祥县令(草灯大人)


可又有谁,是生来不会哭的呢?
稚儿落地第一声,便是惊天地泣鬼神的哭喊呢。
她连孩子都不如。
夏知秋啊,没有能够为她遮风挡雨的人。
如今,谢林安告诉她。她可以肆意藏在他的羽翼之下,尽管他并不是手眼通天的大人物,但谢林安也会尽他所能庇护她。
夏知秋不用再颠沛流离,她也有容身之所了。
真好,夏知秋眼眶发热,鼻腔酸楚。
真好,她有家人了。
夏知秋语带哽咽之音,哝囔:“谢谢你,谢林安。”
谢林安心脏酸涩,心疼不已。他捧起夏知秋的脸,小心翼翼擦拭她无声滚落的泪珠,温声软语地道:“小秋,谁让我……是你夫君呢?”
夫……夫君吗?
夏知秋被他逗笑了,又是哭又是笑。
她捂住眼睛,不想再给谢林安看她的窘态了。夏知秋原本感激之情荡然无存,恼羞成怒地道:“谢先生怎么还念叨夫君这一出,是入戏太深了吗?还是故意逗弄我,此前的话都是在模仿‘夫君’这个角色所说的违心话?亏我还当真了,真是难堪。这车里的风沙真大呀,还迷了眼睛,让你这般笑话!”
她笨拙地擦拭眼角的泪,企图掩盖此前的真情外露。
谢林安哭笑不得,从瓶子里取出专门卸妆的水,滴到帕子上,帮她洗净脸,再重新上妆。
谢林安小声道:“夏知秋,我想让你依靠,是真的。那句‘我想当你夫君’,也是真的。”
夏知秋哑口无言,沉默多时。
随后,她任凭谢林安摆布,任凭他上妆,唇齿间只剩下一句:“哪有这样的,谢先生,什么话都让你说尽了,我反倒是无话可说了。”
不过,夏知秋也明白了。
她不该将谢林安推远,她该领他的情,该晓他的意。
夏知秋该知道,谢林安那番话,全是肺腑之言,做不得假。
她要信他,也要同他坦诚相待。
这辈子他们两个人都得待在一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不可分。

曹家的祖宅在喜来镇,距离京都很近,左不过一两天的路程。
曹氏一族有多好找呢?就是在街上随意寻来一位老叟,都能给你指出路儿来。
夏知秋和谢林安站在曹府门外出神,不知该如何突破这戒备森严的官宅。
夏知秋喃喃:“到了京都地界,我这官威可就不顶用了啊。”
即便她抖露出自个儿是地方县令,那也不够看的。七品的官阶,不足以让她大摇大摆地进去。
谢林安淡淡道:“不必去寻曹夫人。”
“你什么意思?”
“打听消息,从来不是向主子家发问的。那些奴仆可比咱们消息灵通得多,哪个院子有哪些血雨腥风,他们头一个知晓。也只有打听出这些,奴仆们才好当差,不惹怒主子。”见谢林安说得头头是道,夏知秋明白了。
她了然点点头,道:“这话有几分道理。就像御前的宦官,还拿这些消息当货品贩卖呢。当自个儿是能谛听圣音的传信篓子,去各家传旨的时候,若是收到了红包,便会透露些风声来。虽说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可谁都不是铁脖子,哪敢触霉头。那咱们要寻人,也得是寻御前大总管这样主子心腹发问,可都说了是心腹,哪那么好搭上话呢?”
谢林安微微一笑,道:“我想起了一处好搭上话,又好收买的地儿了。”
“哪里?”
“收买膳房的人吧。”
“膳房?那里的奴仆只管做菜,可接触不到后院主子,有用吗?”
“有用。”谢林安同她解释,“此前我在下莲的时候,曾有人教导过我,若是要探听消息,从厨子或是采买的人下手最好。别看伙房只是个做菜的地方,上通主子后院,下通奴役丫鬟,可是个四通八达的枢纽。哪个院子的主儿受冷落了,那饭菜就得磕碜一点。哪个院子的主子高升了,那还得神不知鬼不觉地垫一碗点心来。更有小丫鬟为了讨一口糕点吃食,主动兜着消息去卖人情的。谁不想在伙房做事呢?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又不用接触主子,受人脸色,还能在采买食材上克扣点油水,是个肥差呢。”
夏知秋感慨:“这倒是。主子成天待在院子里,也不知货物市价,随意报告个一二文,大批食材往伙房进,那也能赚个一二两银子的。而且这样的高门大院,饭菜铁定要吃新鲜的。活鱼活虾,可不得每日清晨出门买吗?咱们就在府外蹲点儿,总能找到外出置办食材的曹家下人。”
“正是这个理儿,小秋如今可是长进了,一点即通。”谢林安调侃她的小名,语气极为不正经。
夏知秋俏脸一红,斜了谢林安一眼,不想同他讲话了。
本来说好是在曹府外蹲点,哪知谢林安牵着夏知秋的手,往集市那边走了。
夏知秋诧异地问:“咱们这是去哪儿?”
谢林安道:“去问问果蔬的价钱。”
夏知秋以为谢林安是为了明日和曹家采买的人对峙,这才提前先了解果蔬贩卖的价格。
他们和菜贩子打听曹家都在哪里买菜,很快便找到了一家名为“富园楼”的菜铺子。
富园楼一家独大,各式各样的菜都有。他们从菜贩子手里收购来新鲜的果蔬,垄断了集市的果蔬来源,又抬高了一些价格卖给达官贵人的府邸,从中赚取差价。
只要不是倒卖的价格太离谱,基本没人会多说什么。
果农佃户见自家菜园子里的菜有店家大批收购,而高门大院的小厨房谋求方便省事儿,又能从菜色丰富新鲜的富园楼进货,这是双赢的局面,各家都欢喜。
不过,若是高门大院不再大批量买菜,富园楼囤积的菜又卖不出去,放在地窖里发烂,那就会立马破坏这个平衡,致使中间商亏本,那就不好说了。
因此,富园楼一定会想方设法稳住买家,甚至讨好那些高门大户里负责采买的下人。
他们登门询问掌柜的粮价:“店里一斗米要多少钱?”
掌柜的见这两人是生面孔,可身上穿的不是粗布料子,虽素雅,却也是绫罗绸缎,特别是那白皙光滑的手指与脸颊,一见就是养尊处优的主子,不是田地里风吹日晒的泥腿子。
他脸色一变,殷勤地讨好:“一斗米是十文钱,两位是想买些什么?”
谢林安此前问过集市的菜农,他们卖米是一斗算八文钱,因此富园楼抬高了两文钱倒也不算太离谱。
谢林安从怀里掏出一两银子递给掌柜的,道:“家中主子想迁府到喜来镇,托我上镇子里的集市瞧瞧。我听说曹家的总管也是在您这儿买菜的,可见菜品丰富,菜也新鲜。就是咱们做下人的,总想着好好当差,能为府中节省那么一丁点开销。”
掌柜的又不蠢,自然是懂了谢林安的意思,他挤眉弄眼,道:“小哥的话,我明白了。像这米,若是几十斗一块儿买,咱们就按照九文钱一斗来算。小哥放心好了,无论是哪家人来问起,我都说是十文钱买的,必不给小哥捅娄子。要知道,各家的管事儿都爱在咱们楼里买菜,就想小哥此前说的那位,也在咱们楼里买了十来年的菜,从没有出过差池。”
掌柜的说的是曹家的管事,拿他当例子,谈下谢林安这笔生意的。
他没想到谢林安这样贵气的打扮,居然还只是一个负责采买的管事。那他背后靠的那户人家,该多厉害啊?怎么一点风声都没放出来?不过想想也是,越厉害的人家越隐蔽,谁会透露出行踪呢?
夏知秋和谢林安对了一个眼神,把一两银子塞给管事,道:“这是给掌柜的定金,还望你能给我一份菜价表,若是十斤是个什么价格,几十斤又是个什么价格。若是价钱便宜,今后我来寻掌柜的大批进货。”
光是定金就有一两?掌柜的立刻意识到,这是傍上大主顾了。他忙让账房先生写好菜价单子,每十斤菜就打个折扣,让谢林安多多考虑。并且备注了一句,对外他们都是实诚人,该报多少价格报多少,必然不会将生意交代出去。
谢林安拿着菜价单子,心满意足地走了。
夏知秋见状,回过味来:“你是想拿着这份菜品单子,明日去诈曹家负责采买食材的管事?”
谢林安勾起唇角,冷笑道:“不错。”
“若是他不认呢?”
“能在油水足的伙房霸占多年,没点银子花出去,收买人心怕是不能够。刚才听掌柜的说了,曹家管事采买食材十来年了,宅院里的下人统共就那点月俸,他又不蠢,总不能花自个儿的钱吧?是这差事逼得他不得不做点手脚。他若是做贼心虚,会听我吩咐的。心里有鬼的人,就是疑神疑鬼,怕夜半有人敲门。”
夏知秋想了想,这话也是。就好比她吧,明明没人在意她的秘密,可她就是怕穿帮,行事谨慎。
两人在客栈里休息了一晚,天刚翻鱼肚白,他们就去富园楼蹲点了。
曹家的人来采买,车辆马匹是有挂“曹”姓牌子的。远处看一眼阵仗,便能知晓来的是什么人。
夏知秋和谢林安坐在马车上。
她见曹家的管事买完东西要回府了,忙问:“咱们去找那个管事吗?”
谢林安摇摇头,道:“不急,他每日和曹家账房的人要来菜钱,总得寻个地方销赃吧?贪图来的钱,也得找个地儿清点清点,把不被人发现的那部分收入囊中,该带回府里的部分再匀出来。”
夏知秋点点头:“那就全听你的。”
他们招呼车夫跟上曹家的人,果然,曹家的管事命人在巷外等待,他要去附近的一家茶楼解手。
就在这时,夏知秋和谢林安也从马车上跳下来,迅速地跟上。
曹管事中饱私囊十来年了,从未失手过。此前曹夫人不在府中,只每年过年关的时候瞧一瞧账目,祖宅里就住着几户旁支的曹姓人,他是最大的,手眼通天,谁都管不着。如今曹夫人回来了,上头有直系主子看管着,害得他也胆儿怂了,还得偷偷摸摸干这事儿。
曹管事好憋屈!
还没等他从怀中掏出银两,谢林安就将一枚银针扎入了他的脖颈。
这银针淬了毒,能麻痹人的唇舌,让人口齿不清一刻钟。
趁此机会,谢林安将曹管事拖到店内一处无人之地,审问他:“你是曹家的管事吧?”
曹管事不语,只猛地眨眼,想要反驳。
夏知秋道:“方才见你指挥人采买果蔬,想也是府中的管事。我不是盗贼,你莫要害怕。”
她话音刚落,谢林安就从怀中摸出一把刀刃,抵在曹管事脖颈上:“嗯,她不是,我是。你不要挣扎,也不要嚷嚷,以免刀枪无眼,伤了你的脖颈。”
夏知秋无语,谢林安这般拆她台,是要天打雷劈的。
曹管事险些吓尿裤子,他将袖囊里的钱财抖露出来,含糊不清地道:“给……给两位壮士。”
夏知秋无奈地道:“我们不要你的钱,也不要你的命。我们只是想问你一些事儿,问完就走。”
想要问事儿,有拿刀问人的吗?曹管事又不是傻子。
谢林安适时补充一句:“只要你乖一些,我们不会伤你性命,不过你也别想着死里逃生以后再报官。我们和富园楼的掌柜打听过了,他给你的菜价都是打了折扣的,而你却对府中报了原价采买,从中赚取差价。若是你报官告发我等,那我们也会对曹家的主子说明此事。你不过是奴籍,贱命卖给了主子,那还不是肆意打杀了?”
谢林安只是想诈一诈曹管事,不过看他惊恐的模样,猜是他误打误撞,真抓住了曹管事的把柄。
既然如此,他就再吓一剂猛药。
谢林安从怀中掏出那份打折扣的菜价表,道:“富园楼的菜价,我可是门儿清,别想打马虎眼。”
曹管事的小心思在谢林安面前无处藏身,他唇齿间的酥麻感恢复了,丧气地道:“是,全听两位壮士吩咐。只要两位壮士为我保密,不要将我私吞采买公费的事说出去,也不要伤我性命。我定然不会报官,暴露两位行踪,并且将此事烂在肚子里,对谁都绝口不提。”
谢林安冷笑,道:“哼,想完好无损离开的话,那就得看你的表现了。”
夏知秋没时间浪费,她开门见山,问曹管事:“十年前,曹岩曹大人死后,其夫人带他的尸骨返乡,你可有察觉什么异常?”
“异常?”曹管事没明白,他琢磨了一会儿,道,“回两位的话,异常之事,怕是没瞧见。不过老爷下葬十分匆忙,按理说老爷那样大的官,白事必定办得轰轰烈烈,让全镇子的人哭丧,再吃上半个月的流水席。谁知晓,停了三天的棺,后来就让人葬入祖坟了。听夫人身边的桂嬷嬷说,是老爷死相凄惨,颜面不好看,这才急忙下葬。被雷炸死的人能多好看呢?所以早些下葬也情有可原。”
夏知秋琢磨了一下这番话的信息,又问:“夫人和老爷感情好吗?”
曹管事道:“都三四十年的夫妻了,感情自然是好的。夫人思念老爷,还会每日往祠堂里摆饭,好似夫妻情深,还想让老爷吃口饭呢。啊,我想起来一件事……”
“什么事?”谢林安将手里的刀刃抵得更近,“说得越多,命越长,你好好掂量掂量。”
在谢林安的逼迫之下,曹管事愁眉苦脸地道:“不过我也是道听途说,到底什么情况,我也不晓得。”
夏知秋道:“你只管说,说错了也不打紧。”
“此前夫人回了祖宅,我怕伺候不得体面,便刻意亲近夫人身边的老人儿桂嬷嬷。我请桂嬷嬷吃酒,想和她套近乎。哪知这桂嬷嬷儿子丈夫都不在身边,这么多年一个人寂寞,对我似乎起了那等心思,动不动就摸个小手什么的,这老娘皮,也不看看我能不能瞧上她。”曹管事自知失言,忙含糊其辞,道,“反正也是为了在府中混口饭吃,亲昵些也就亲昵些,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往来着。就在某天夜里,她同我聊起老爷生前的事,说是老爷不纳妾,但是会隔三差五开个赏芳会,瞧着正经,是赏百草珍花,其实是在院子里赏那些姿容漂亮的女子。到底有多荒唐,我不知晓。只知道桂嬷嬷那时还骂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不知是不是故意说给我听,提醒我别在外拈花惹草的。”
“曹夫人知晓这赏芳会的名堂吗?”
“听桂嬷嬷说,是知晓的。夫人还撞见过一次这样的艳会,和老爷大吵了一架。后来,不知是用了什么手段,老爷将夫人哄好了。这个我没细问,反正问来也没用,老爷都死了,如今宅院里当家主母是曹夫人,将夫人伺候好就行了。”
旁的东西,曹管事也不知晓了。
谢林安问:“那桂嬷嬷如今还在府中吗?”
曹管事道:“她三年前就告老还乡了,说是儿媳妇给她生了个胖孙子,如今要回去享天伦之乐了。夫人放她回家去,还给置办了一车子赏赐呢,看得人眼热极了。”
“她的家乡在何处?”
“据说是青苔镇,离喜来镇不远。夫人惦念心腹,逢年过节还会让我们给她捎些礼。做奴才的能到这个份儿上,被主子成日里惦记着,也是长脸面了。”曹管事说话都带点酸劲头,全然忘记自己的脖颈还架在刀上,正是生死攸关时刻呢。
夏知秋问完了话,也真的不刁难他。谢林安收走了那一份菜价单子,刻意提醒曹管事听话。
曹管事有把柄落在人手,也不敢叫嚣,老老实实当作无事发生,和下人们回了曹府。
回到马车上,夏知秋困惑地问:“照曹管事所说,曹老爷在外拈花惹草,还将这样荒唐的赏芳会明晃晃摆在府中,打她脸面。她再怎样都会有怨气,又岂会装作伉俪情深的模样?还每日在曹老爷牌位前摆饭,思念曹大人活着的时刻……怎么看怎么矛盾啊。”
谢林安赞同地点头:“不是说那名桂嬷嬷受主子家倚重,还是和曹夫人一同返乡的吗?倒不如去寻一寻她,保不准里头有什么内情。”

不过花费了半日,谢林安和夏知秋便来到了青苔镇。
桂嬷嬷是伺候过曹夫人的人,在镇上很得脸面,不仅买了二进的院子,家里还请了伺候人的小丫头。
这可是地主婆的逍遥日子,甭提多让人羡慕了。
因此,桂嬷嬷的家事就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问起家住哪儿,随便拉个路人都能知晓。
夏知秋又问起桂嬷嬷的长相,那人说桂嬷嬷长得圆润,笑起来喜人模样,就是脸颊有一块红色胎记。
夏知秋兀自哝囔:“高门大院里奴仆,莫说是脸上有胎记,就是有一颗黑痣,也会被主子家认为不雅观而不贴身使用。这桂嬷嬷倒是有几分本事,即便脸上有瑕疵,也得主子信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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