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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金膳斋(草灯大人)


又过了一年,苏家四小姐失踪了。
有人说,这是鬼姨娘带来人间的孩子,如今又被地府勾走了。
无论是什么缘故,都和石慧大师不相干了。
他成了远近闻名的得道高僧,也过上了自己想要的富硕日子。
总之,那个古怪的女孩,就是白梦来带来的画像上的女子。
石慧大师对她的印象深刻,即便再过十年,也忘不了她的眉眼。

石慧大师的故事听到最后,一行人俱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明明厅堂里头烧了炭盆,却仍旧感到手脚冰冷,寒浸浸的。
玲珑没想到苏四小姐还有这样一层诡异的面纱,不知揭开以后,底下是溃烂的疮疤,还是明丽精致的面庞。
玲珑不由自主问出了声:“那‘三’字是什么意思?”
石慧大师摇摇头,道:“前朝倒是时兴雕青,常有劄工将雕青纹在人身上。据说是前朝洪涝泛滥,时常有百姓见洪水中存在异兽,特将虎狼之貌刺于后背、臂膀,吓退湖兽。如今倒是不好这个,官家也有黥面之刑,渐渐将刺墨于面额视为惩戒,再无人往身上刺字了。”
石慧大师说的这个典故耐人寻味,玲珑若有所思地道:“大师的意思是……这‘叁’字的来历不简单?寻常人不会往身上刺字,遑论一个深闺女子?”
石慧大师蹙眉,道:“这个……贫僧倒不能下定论了,不过是有感而发。”
白梦来听得大师口中的前朝事,出了一会儿神。
寻常他早该开口说话了,这次却闭口不答。
玲珑疑惑地看了白梦来一眼,问:“白老板,你怎么了?瞧着心不在焉的。”
白梦来回过神来,垂眉敛目,淡淡道:“无事。”
“白老板,对于石慧大师的话,你怎么看?”
“没什么特别的看法,待我们回客栈,慢慢查探吧。”白梦来似乎不欲在此地久留,起身便要离去。
临行前,白梦来和前来送行的石慧大师道:“过几日,白某还要劳烦石慧大师一桩小事。”
“施主请讲。”石慧大师见白梦来信守承诺,没有再为难他,心情颇好。此时说话的语气里也带了几分和蔼,不再如同此前那般肃然。
白梦来风轻云淡地道:“过几日,白某会派人来告知大师,与我们一道启程。”
白梦来这话不是询问,而是下了决定,不容置喙。
石慧大师大惊失色,问:“去哪儿?”
“自然是跟我们跑一趟,见一见苏四小姐。白某需要你亲来和苏四小姐核实往事,还望你配合一番。”白梦来不给他留退路,此时慈眉善目地笑,道,“当然,你也可以选择逃跑,或是避而不见白某。我有通天本事,可让你晚年凄凉,露宿街头。”
果然,白梦来这个人就是阴险狡诈的。
石慧大师惊魂未定,庆幸自个儿此前说的故事句句属实,若是弄虚作假让白梦来查出端倪,恐怕命都要没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如今蒸蒸日上的南星寺。他叹了一口气,无奈地道:“既如此,贫僧就借机外出云游四海,体会人间疾苦,为百姓祈福,这般亦不负佛祖厚爱。”
白梦来满意地笑了:“大师果然是德高望重的高僧,这般懂事便好。”
目的达成了,白梦来拥有了石慧大师作为人证,可证明清露来历不明,不是个好相与的女子。
然而要赶走她,这样的罪证还远远不够,须得再往下查一查。

白梦来这一桩事办得体面漂亮,不说手段入不入流了,好歹没什么波折出来。
白梦来仿佛要犒劳帮衬着忙里忙外调查清露夫人的诸位下属,特地匀了五两银子出来,命柳川出门一趟,买点应时当令的时鲜菜。
海边渔村,土地湿咸,不像皇城那般可以种很多果蔬。集市上绕一圈,买的都是干货海味,柳川就带了点江瑶柱、蛤蜊与干乌鱼钱回来。
白梦来看了一眼布袋子里的干乌鱼蛋子,想了个吃法。他舀水将其泡发,又嘱咐堂倌炖一只老母鸡,鸡肉可自行处理,他要的是那一锅用文火炖上一二时辰的鸡肉高汤。
里里外外嘱咐完,白梦来得了空当。
他瞥了一眼昏暗的天色,突发奇想问玲珑:“你隆冬三九天里,可会膝盖疼?”
玲珑像一根小尾巴似的,追着白梦来里里外外地跑。忽听他回头这样问道,迟疑着开口:“是有吧!不过那只是无关紧要的小痛痒,不值当提。我猜是从前伤到过膝头,骨肉新生以后不如老的,因此每逢天寒地冻就隐隐作痛。白老板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没什么。”白梦来顿了顿,道,“就是忽然想起箱笼里有几个泡脚方子,特地请老大夫配的药包,可活血暖膝,让人四体温和的。你既有这样的毛病,那你随我来,我让堂倌沏一盆热汤,给你泡脚。”
玲珑连连摆手:“不必啦,这多麻烦人呀!”
白梦来斜她一眼,道:“有甚可麻烦的?不过是顺手的事。你这般年轻就有这些年迈长者才有的慢熬病症,此后岁月长了,那还得了?自然是一早就防患起来,老了才不会遭罪。”
闻言,玲珑微微一怔。她从未想过往后还有老了的时候。
说来好笑,她从前过活,只想幼年的事与当下的事,从来没奢望过将来的闲适日子。
她以为她会在最青春的年纪死去,或死于他人刀下,或死于荒山野岭。
玲珑头一回知晓,原来她也可能有很长的时间过日子,活到很老很老,直至暮雪白头。
因此,她要保养身子,从长计议,不至于老去的时候落下病根。
玲珑莫名笑了起来,心脏好似包了一层糖饴,甜得人窝心,甜得令她发慌。
不过是泡个脚都能引她发笑,白梦来定然很无奈吧?
白梦来不懂哪处误打误撞闯入她的心房,她懂便好了。
白梦来啊,是头一个许诺她往后余生的人。
玲珑乖顺极了,她仍由白梦来牵着上楼。
这一回,是玲珑主动跟着白梦来入他寝房。
玲珑坐在垫了绒毛毯子的小杌凳上,见白梦来翻箱倒柜地找物件。
好半晌,他寻来一个木胎镶银的脚盆,摆到玲珑跟前。
玲珑见他献宝似的搬出东西,纳罕不已,问:“白老板,你是真有钱呀!连洗脚盆子也这般奢靡,融了银子铺的银面。”
白梦来瞥了一眼脚盆,道:“不过是银底不容易藏毒,浅显的毒物一入银盆就变黑,能显现出来。打小就使这个,习惯一时半会儿也改不过来了。”
玲珑皱眉,道:“咦?白老板自小就这般防着人吗?那你得是多招人恨呐!”
白梦来听得这话,喉头一噎,如鲠在喉。
这妮子似乎还不知晓,她暗地里把人给骂了。
白梦来叹了一口气,道:“我小时生于高门大院,人情关系复杂,又有各方利益牵扯。人心险恶,料不准的,得多置办一手。”
玲珑后知后觉点头,笑了笑,道:“那你是真苦命,我就不同了!”
待白梦来往银盆里注入热水,又丢了个药包进去。
玲珑褪下鞋袜,一面被热水烫得龇牙咧嘴,一面小声道:“我小时候,家里没有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我爹每回上值回来都会给我带桂花糖,我吃明记那一家的糖饴,别家不爱吃。还有休沐日,我爹会捎上我和娘亲一起去划船,还带竹竿子钓鱼来着,奴仆也不让跟的,说是太兴师动众了。”
白梦来想到那样一家三口的情趣,隐隐有些羡慕,道:“你的日子真是舒心。”
“是呀。”玲珑在自苦的时候就会回想那一段快乐的时光。偶尔还会梦回幼年,不过大多数的梦,结局都被连天烽火所掩盖。她哭喊着醒来,最终泪湿枕巾,四壁凄清,天地间只余下她一人。
玲珑怕自己又要从美梦中惊醒,笑着道:“不说这个啦,我们聊聊别的。”
白梦来也不愿玲珑深究过往,他松了一口气,顺着玲珑的话,道:“那就聊些别的。”
玲珑道:“白老板方才炖鸡汤是作甚?”
白梦来这才想起伙房里的高汤,他估摸着玲珑谈吃是饿着了,莞尔一笑,道:“拿来炖干乌鱼钱的。”
他知道玲珑很容易害臊,因此特地架起一面隔断的珠帘,让玲珑待珠帘里的居室洗脚,自个儿则是坐珠帘另一侧的小厅堂看书。
白梦来撩起珠帘,将一条擦脚的帕子递过去:“换上鞋袜,咱们下楼吧。赶在柳川和兰芝买冷荤腌菜回来前,先把饭菜置办好,就能一道儿吃了。”
南嘉镇还有许多当地的特色小菜,因着新鲜果蔬不多,当地的腌菜便由此发扬光大,成为当地特色,非常出名。有趣的是,南嘉镇不仅用粗盐腌菜,还会拿小鱼虾或蛤蜊肉来腌菜。那腌熟的菜里夹杂着海鲜的气息,口味十分重,不是当地人估计吃不惯嘴。
柳川、兰芝和玲珑想着买这样的玩意儿拿来下酒,白梦来拦不住这一众酒鬼,只能放任他们胡作非为。
玲珑想到待会儿有热腾腾的饭菜吃,还有风味腌菜与美酒,心里乐开了花。
她一激动,不由自主牵住了白梦来修长的五指,催促:“那我们下楼吧!”
“好。”白梦来冰冷的玉手被小姑娘温热的小指勾住,心肠也不免柔软了起来。
玲珑看着她和白梦来交叠在一块儿的手,像是想起了什么,脸上烧红,结结巴巴:“白老板,我们牵着手,是不是不大好?”
她话音刚落,白梦来便将小姑娘的五指握得更紧了一些,戏谑地道:“嗯?你我都这般亲昵了,牵个小手怎么了?玲珑,你未免太见外了,真伤我的心。”
玲珑舔了舔下唇,好半晌,才道:“不是。我想说……这只手,我捏过擦脚布的,白老板不嫌脏吗?”
闻言,白梦来很有涵养的面孔顿时僵住了。
他一想到待会儿还要亲力亲为下厨,默默地松开了手。

白梦来吩咐柳川上街买吃食,顺道把钱袋子递给了兰芝手里。
他话虽没说明白,可兰芝又不蠢,自然知道这是喊她一同跟上的意思。
夜里的南嘉镇热闹非凡,货郎的牛车上摆着各式各样的白贝首饰,琳琅满目。两侧的街道还高悬着气死风灯,那暖黄色的光透着薄薄的纸张映出来,照得街巷亮如白昼。
开春了,渔业又盘活了。父老乡亲可以通过出船捞鱼赚家用,兜里有钱了,自然买卖生意也好了不少。
柳川专门挑拣些没见过、没吃过的酱菜腌食,不一会儿,手里便七七八八拎了好几个纸包。
柳川挑吃食,兰芝负责付账。乍然一看,一来一往,真似一对默契的小夫妻。
卖货的大娘见状,忙递过去一支珍珠花簪,道:“娘子戴这个真好看,不若喊你郎君来买一支吧?”
大娘以为兰芝和柳川是新婚燕尔的小夫妻,因此没喊她“姑娘”,而是喊“娘子”。
兰芝面上烧红,刚想辩驳:“我不是……”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柳川截断了:“还挺衬你的,买了吧。你不要自个儿花钱,就拿主子给的银两。他瞧着抠门,实则不会过多问账,即便咱们把荷包里的银钱花光,他也不会多说什么。”
白梦来就是这样的个性,嘴巴毒辣,实则待人挺实诚的。好歹给他做奴仆,吃穿用度都是极好的,日常也不会克扣月钱。
要是出门买菜,他给的钱多了,实则就是故意奖赏人的。总要打一棒子再给一颗枣,恩威并施,才能留得住人。
兰芝不做声,她只是低着头把玩花簪,没说买,也没说不买。
见状,柳川以为她是担心价格。他思忖了一番,从怀里掏出钱,递到大娘手上:“这簪子,我要了。”
大娘喜不自胜,忙说吉利话。
然而柳川付完钱,没打招呼就跑了。看似年轻人脸皮薄,示爱以后仓皇而逃,实则是柳川闻到了酒香,忙追酒贩子挑酒水去了。
兰芝手里握着花簪,脸上的烧红不褪。
她以为柳川是默认大娘说“他们是小夫妻”的话语,心里头七上八下的,也不好意思问个究竟。
谁承想,柳川只是没听清楚大娘说的那番话,听了下半截,没听上半截,对语意一知半解。
那时的柳川惊鸿一瞥,见兰芝鬓边比着珍珠簪花,怪俏式的,这才劝她买下来。
后来担心兰芝没钱,又拿着簪子不撒手……明抢总不好看吧,故而帮忙代付。
兰芝将那簪子插于发髻间,不知为何,忽然矫揉造作了起来。
她故作婀娜多姿,体态柔美地走向柳川,只把人看愣住了。
柳川见她歪歪扭扭地踏来,憨傻地问:“兰芝,你是有哪处不舒服吗?我看你站都要站不稳了。”
柳川不吃她风情万种的仪态,倒教兰芝略显几分难堪。
兰芝恢复了平日里冷淡的样貌,道:“没事。”
她抬手,摸了摸发间的簪子,原本冰冷的心又死灰复燃,温声软语地问:“阿川,你为什么给我买这支簪子?”
兰芝已经给柳川台阶下了,擎等着他说“这是定情信物”。
奈何柳川是榆木脑袋,他思索了半天,道:“我看你把簪子攥着不撒手,怕你是花光月钱,没闲钱买了,明抢也不大好看,这才帮你垫付。哦,要是你心里实在过意不去,想还我钱,也是可以的。”
说完,柳川真就把手伸到了兰芝眼皮底子下,一本正经要她拿钱。
兰芝怎么都没想到,这男人的脑子真是木头制的。她气不打一处来,翻开白梦来给的荷包,递上一两银子,咬牙切齿地道:“我也不习惯受人恩惠,我还你双倍,行了吧?!”
给完钱,兰芝头也不回地走了。什么小女儿姿态,顷刻间荡然无存。
柳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一面跟上兰芝,一面嘟囔:“我也没说要和你要钱啊,要是你真没钱花销了,不给也是可以的……我多通情达理。”
然而,兰芝还是气鼓鼓的模样,背对着柳川,连一记眼神都不愿多给他了。

第154章
兰芝的气来得莫名其妙,她也不是真想和柳川置气。装模作样走两步,这气儿也就消了。
很快,兰芝的视线就被一群围观热闹的老百姓吸引了。
她左顾右盼,见众人都不约而同往一个方向走,下意识瞥了一眼柳川,问:“怎么回事?”
柳川也觉得纳闷,紧接着跟上前去,道:“咱们上去瞧瞧?”
“好。”
两人掰开那犹如白蒜头似的一瓣又一瓣的人群,挤到里面的时候,才发现,原来是有狱卒推着押解犯人的囚车游街。
不少人好似了解这名囚犯犯下怎样的滔天大罪,一个个面露鄙夷之色,抬手朝着人指指点点。
兰芝审视了一下囚车里跪着的男人,只见他身形消瘦,蓬头垢面。一双脚不着鞋袜,裸露在外,那脚踝上还用墨迹刺着一个“贰拾”。
二十?什么意思?
兰芝同柳川道:“阿川,你看那人的脚踝。”
习武之人,夜里视物,眼力远超寻常人。
柳川凝神望去,哝囔:“二十?也刺在脚踝上?那不就和石慧大师说的苏四小姐一样了?”
兰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两个人刺字的位置都在脚踝,其中一定有什么联系。”
兰芝转头问一旁义愤填膺砸烂菜叶的大爷:“叔,这人是什么来历?脚踝上怎么刺了个‘二十’?是南嘉镇的犯人都要刺字吗?”
大爷愤愤不平地道:“都哪儿跟哪儿啊!他脚上的雕青,想来是广济院刺的吧,就为了防止他落跑。可惜啊,这种疯子连广济院的人都看不住,逃回家来了,还勒死了将他含辛茹苦养大的老母亲,真真丧尽天良,就该处死!”
柳川问:“广济院是个什么地方?”
大爷道:“广济院就是咱们南嘉镇专门养疯子的一处院落,谁家的人得了失心疯就要被关到广济院看守起来。咱们的《律法》不是不让处置这样的愚钝人么?现如今都杀了人还要从轻发落,真是天道不公。”
兰芝听懂了,这广济院,就是传闻中的疯人院吧。
她迟疑了一会儿,问:“只要是广济院里被人看守的疯子,脚踝上都会刺字吗?”
大爷思忖了一番,道:“实不相瞒,我家孩子早些年就在广济院里做过事。听他说,为了防止那些人逃出广济院伤人,因此脚踝上都会刺个数字,方便辨认。不过后来,我儿被那些疯子伤到了左眼,再没去过那地界当差了。这些哪是疯子啊,一个个都要杀人呢!早提了,要押入大牢里,就是不听,你看,如今可算出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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