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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金膳斋(草灯大人)


白梦来一番话说完,果然,他手上的烟雾不见了。
兰芝、柳川,以及玲珑大为震撼,不知白梦来哪里学的岐黄之术。
要有这本事,当个神棍不比这样东跑西跑谋财香吗?
石慧大师见状,惊得舌头都捋不直了。
他长叹一口气,道:“阿弥陀佛,施主实乃道法高深。其实贫僧早知这些孤魂野鬼长伴左右,不过是可怜它们无处可去,又想起佛祖当年割肉喂鹰的慈悲心肠,这才纵容它们肆意吸食香火。不过如今被施主收服了,也算是一桩善事。贫僧这就帮这些无处可去的野鬼超度,助它们早日步入轮回。”
石慧大师说完,忙抬手颤巍巍地去接那茶碗子。
他的手还没碰到碗沿,就被白梦来抬手拦下:“不必费心了,这不过是一种戏法罢了。”
石慧大师哑然,良久说不出话来。
白梦来也不装什么纨绔子弟的戏码了,他冷冷一笑,道:“白某在指尖涂了秘制的油脂,这油膏子里混合了鳞粉、硝石粉、硫磺以及雄黄等制作黑火药粉的玩意儿。待白某用话术吸引大师注意力的时刻,指尖趁机互相磋磨生热,不多时便会有烟雾燃起,好似鬼魂被白某逼出体外。这一切,都只是民间神棍的把戏,不足为奇。”
石慧大师脸上的笑容一寸寸落了下来。
他回头,用严厉的眼神驱逐开方才瞧热闹的一众僧人。
待人都走后,石慧大师一反常态,肃然问:“这位施主……你究竟想做什么?”
白梦来卖石慧大师一个面子,细细品茗起那杯满是“怨鬼”的茶汤,笑眯眯地道:“不做什么,白某只是想在南嘉镇再建造一座寺庙,请来隔壁镇子的惠远大师,再操办一场令民众信服的法事,譬如驱鬼驱邪,安家镇宅一类的事,让人知晓,并非只有你道行高深。哦,还有,白某可以盯着那些来你南星寺上香的香客们,等他们祈福以后,逐个搅和他们的家业,或是家宅不宁,或是事业不顺。总之,白某有银钱,什么都能做到,从而让他们知晓,参拜南星寺不会佛缘深厚,而会厄运连连。这样一来,你的南星寺就该扫地关门了。白某有一堆法子逼得大师身败名裂,且看你能否受得住了。”
石慧大师自然是知晓白梦来来历不一般,听他言谈间如此阴毒,自然知道自己这一回惹了大祸。
他不免汗流浃背,问:“这位施主,你我无冤无仇,为何要这般害南星寺?”
白梦来没有慈悲心肠,闻言也只是浅浅一笑:“我可怜大师,想给你一次补救的机会。只要你告诉我,从前你帮苏家驱鬼一事,究竟是不是你为博名声,自导自演,说出全部当年的事,我就既往不咎,放过你。”
石慧大师当然知道真相如何,可是一旦说出口,难保这位心狠手辣的贵公子生出波折。可若他不说,横竖也没活路,倒不如稳住白梦来……
白梦来见他嘴巴硬,心生一计。
他故意从怀中拿出清露夫人的小像,诈石慧大师,道:“你记得画像上这位女子吗?她在我手中,如今可是什么都招了。就是她让我来寻你,从你口中核实事情的。你好好说清楚当年的事,我或许念在你老实,放你一马。若是你不说,待我再去查明此事,届时,我可不会饶你。”
石慧大师怎么都没想到,苏四小姐居然在白梦来的手上。
既是这样,那白梦来早晚都能查明所有的事情。等他查到,还不如自己坦白从宽,或许白梦来真的会履行承诺,放他的南星寺一马。
石慧大师心如死灰,颓唐地道:“我说,我全都说。可这女子也不简单,施主莫要相信她说的话。就连当年,我和苏家的人也全被她骗了!”
听得这话,白梦来知晓,他的骗术成功了。
白梦来轻笑,道:“你慢慢说,白某时间很多,绝不会催促你。”

苏家四小姐是六年前失踪的。
据石慧大师说,她只在苏家待了一年,也就是差不多七年前,石慧大师和这个神秘女子相遇。
那时的南星寺,香火稀疏。
莫说稀松寻常的日子,就连逢年过节,南星寺都没多少香客。
石慧大师夜里对着佛像诵经,或为菩萨的玉净瓶里换上埋于地下的旧年雪水时,总是会想,这究竟是佛祖的磨砺,还是世间本就如此呢?
他怎样都想不明白,明明他这般诚心向上苍祈愿。每一日都是他亲手擦拭佛祖神像,点燃供养鬼道众生的香。
功德箱里没有香客所添的香油钱,他怕诸天神佛吃不到供养饭食而离去,因此都是自掏腰包买时兴的瓜果供品,孝敬上苍。
石慧大师跪在蒲团之上,前额着地,虔诚地参拜佛祖。
他犹如修行不得要领的蠢笨弟子,魔怔了一般,一遍又一遍问佛祖:“请佛祖指点迷津,为何弟子这般潜心修行,还是无缘窥见神迹。是弟子太过愚笨,被佛祖抛弃,还是……这世上肉眼凡胎的普罗大众都无佛缘可言?论心诚,弟子敢说,整个南嘉镇唯有弟子身为主持还日夜废寝忘食替佛祖擦拭金身。是弟子被佛祖抛弃了吗?是弟子命中劫数吗?弟子想要护住南星寺,可如今香火零星,善男信女不来寺中参拜,又如何供养神佛。求佛祖……给弟子明示。”
石慧大师苦苦哀求,供桌上的佛祖依旧一派悲天悯人的神情,姿态僵硬。这只是一座宝相庄严的佛像,并非真佛,因此也不会现身,为石慧大师解惑。
世上是否没有神佛呢?
石慧大师头一次产生了这样的念头,可仅仅一瞬,他就惊得满头大汗,不敢深究。
阿弥陀佛,他乃是佛教徒,怎可质疑神明?
就在这时,有僧人来向石慧大师辞行:“主持,南星寺如今入不敷出,就连师兄弟都喝了好几日清粥……虽说寺庙本就苦寒,可也没吃不饱肚子的时候。弟子实在是熬不下去了,对不住,今日来向主持辞行。”
石慧大师从来不强留僧人,闻言也只得叹了一口气,道:“佛土生五色,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只要你心中有佛,无论来去何处,佛祖都在世人心中。寺中清贫,僧人日夜苦修,乃是为天下苍生积德行善、消灾除厄。这是佛祖的磨砺,你既受不住,便自行离去吧。”
僧人没有被石慧大师画的饼给圈住,他去意已决,朝石慧大师行了个礼便踩着草鞋离开了。
这名僧人并没有投奔别处的寺庙,而是依旧留在云来镇。他去了定慧寺,这是比南星寺还要年代久远的寺庙,庙里的主持是惠远大师。这间寺庙的信徒很多,香火鼎盛,寺中僧人不说锦衣玉食,年节时候吃块糖饴饼馕,冷时烧炭、披一件兔毛大氅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僧人逐渐好转的境况让南星寺的师兄弟艳羡不已,他们起了心思,也逐一向石慧大师辞行。
这样一来,南星寺的僧人少了,香客就更少了。
石慧大师终于坐不住了,他放下敲木鱼的鼓槌,头一次不再深夜诵经。
他得想办法将南星寺操办起来,而不是坐以待毙。
石慧大师明白了,他也不过是一介凡人,也要吃饭过日子,可不是传闻中割肉喂鹰的佛陀,有金身可塑,还能位列仙班。
于是,他起了坏心思,特地寻来一个人牙子,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
云来镇有一家富户姓苏,年节时,特地喊小丫鬟来给云来镇的各家寺庙送年糕糖饴以及冬衣。
贵人心善是一说,另一边石慧大师也从丫鬟口中套出话来,说是苏夫人日夜不得安睡,总会梦到十多年前被赶出府的沈姨娘。
苏夫人怕是厉鬼缠身,因此特地来给各家寺庙送礼,让大师们帮忙祈福驱邪。
石慧大师想到了这事儿,和人牙子道:“贫僧想到了一个法子,可让你我都获利。”
人牙子纳罕老秃驴能有什么法子,不过云来镇近日的买卖生意可是越来越难做了,再不想点赚钱的营生,恐怕他要背井离乡去皇城碰运气。可是皇城有皇城的规矩,牙人行子数不胜数,能不能捞到油水两说,若是想融入当地圈子讨一口汤水,前期也得交孝敬钱。
反正没什么活路,倒不如听一听这老和尚有啥赚钱的法子。
石慧大师见人牙子审视自己,却并未请他入门小叙,吃口茶汤,知道他还是不信自个儿有法子。
他左右环顾,见没人经过,才小声地说:“贫僧想借你手上无父无母、好拿捏的小姑娘一用。”
人牙子吃了一惊:“你这个花和尚!”
石慧大师知晓他想岔了,嘴皮子都要磨秃噜皮了,解释了半天:“不是不是,贫僧是觉得这样的孩子好拿捏,也好为我等做事。你想法子寻这样的女孩来,贫僧寺中小僧人的娘亲乃是在苏家府中做事的,可利用她当线人,里应外合。”
人牙子听得一脸迷惑,问:“你究竟想做什么?”
“我听闻苏夫人被十五年前已故的沈姨娘冤魂纠缠,夜不能寐。打算嘱咐那名苏家做事的婶子再制造些装神弄鬼之事来,继而推荐贫僧上府内除妖降魔。届时,贫僧会让沈姨娘的冤魂上这位婶子的身,说出自己入地府之前曾有个苏家血脉的遗腹女遗留人间,唯有苏家收留此女,方可平息冤魂怒火。那女孩,就是你带来的孩子,她的生死都捏在你手中,自然会为你办事。你许诺她高门大院的小姐生活,再从她手里捞苏家油水,又怎会过不上好日子呢?”
人牙子没想到石慧大师胆大妄为,竟想出这样的招数,一时间兴奋不已,道:“大师果然有法子啊!不过这丫头去了苏家,不听咱们使唤了可如何是好?”
石慧大师道:“她不必卖到大户人家为奴为婢,又有锦衣玉食的日子可过,怎么会拒绝呢?况且,你还能威胁她,若是她不听管教,就将她的来历和盘托出。到时候,她就是死路一条。既有把柄在你手上,如何不听你的话?”
“妙啊!”若是成了苏家的小姐,那手里头漏出的一点首饰银钱,不都能养活他下半辈子了吗?人牙子心里有了盘算,忙请石慧大师入家宅详谈此事。
就在石慧大师入人牙子家中小院的刹那,他好似瞥见不远处有女子衣袖扫过。
再一凝神望去,原是一只身姿矫健的小白猫。
想来是他看花了眼,这样天寒地冻的夜里,怎会有小姑娘在街巷里游走呢?

不知是这一回真有佛祖庇佑还是如何,总之石慧大师的法事很成功。
苏夫人年轻时还有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魄力,待儿孙满堂,要含饴弄孙的时刻,又怕起死来。
苏家这样的家业,想坐稳苏家夫人的位置谈何容易,背地里牵涉到多少利益。她不仅要巩固夫君的爱,还要应付老夫人与妯娌,分身乏术。
就在她忙碌之时,便有各路精怪趁虚而入。只是讨好蛊惑一个男人嘛,多容易的事。
其中最令苏老爷痴迷的女子,便是沈姨娘。
最开始,苏夫人不过以为这女子只是一个玩意儿罢了。可时间久了,苏夫人觉察出不对劲来。按照苏老爷喜新厌旧的个性,沈姨娘定然会色衰而爱驰,偏偏沈姨娘很有手段,还将苏老爷的心拉拢得牢牢的。
苏夫人好奇,派出自己的心腹嬷嬷前去打探。最终知晓沈姨娘的招数实在是离奇。她不会出卖美色诱惑苏老爷,而是成日里煮菜煲汤,将苏老爷的五脏庙掌控住。换句话说,苏老爷这辈子吃惯了珍鲜海味,如今来了农家小炒,他从未尝过,怎能不上瘾,不好奇呢?
沈姨娘这般知情识趣,不催促男人上进,一心只知温柔待他。苏老爷自然受用,也顾念旧情,觉得沈姨娘和旁的女人真是不同。
不怕苏老爷花心,就怕他念旧情。一日,给沈姨娘请平安脉的大夫行色匆匆跑来禀报苏夫人,说沈姨娘脉象不对劲,或许有一月身孕,又或许只是他误诊。
听得这话,苏夫人慌了阵脚。幸亏她早就买通了府中的女眷大夫,一有事就先行和她禀报,这才能让嫡长子、嫡次女都先出自她的肚皮,巩固家宅中的位置。
苏夫人知晓厉害,旁的姨娘或许还有幸诞下麟儿,可沈姨娘不行。
于是,苏夫人让大夫隐瞒喜信儿,趁苏老爷在外做生意的时候,做了个局,故意陷害沈姨娘妄图杀主母,好取而代之。
沈姨娘不知晓自个儿怀了身孕,只当是月信不准,自然也不会用孩子来求苏家老夫人庇佑,因此她这样弱小无依的女子自然只能任由苏夫人摆布。
苏夫人瞧着宅心仁厚,只是赶她出府,实则乃是将送她返乡的车夫买通,故意将其丢弃在山野之中,被冬日觅食的豺狼虎豹吃拆入腹。
这样一来,苏夫人不算杀人,手上也并没有沾染血腥,甚好甚好。
至于沈姨娘那月份浅显的孩子,是他福薄,托生到这样的娘亲肚子里,怨不得任何人。
因此,苏夫人在石慧大师说出鬼姨娘有个遗腹子遗落在外时,才会信以为真。
也是石慧大师运道好,竟误打误撞促成了此事。
许是这回,苍天有眼,佛祖终于听到他的祈愿,站在了他这一边。
石慧大师从被沈姨娘附身的婶子口中听完了苏家四小姐的下落,便双手合十,同苏夫人道:“夫人,沈姨娘命贫僧三日后,带苏家的人到南星寺外的碎星洞接四小姐回府上。”
苏夫人知晓这样一来就能平息沈姨娘的怨气,自然应允。不过是府上多一双筷子的事,能安家镇宅,那目的就达到了。
石慧大师收了法器,正要回南星寺,却被苏夫人跟前的丫鬟喊住,对方给他递来一个沉甸甸的香油钱封包,里头有银锭子有纸张,不知给了多少。
石慧大师面上不动声色,心里欣喜若狂。他终于扬眉吐气,能好生让那些寺中弟子敬仰一回了。
石慧大师近日不敢寻人牙子,生怕被人发现他们合谋的一事。
他做完法事,正想委托人给人牙子捎一封信,却在这时,有人登门寻他,说自个儿是人牙子派来的小伙计,特地帮忙传信的。
这样可就便利了,石慧大师感慨,人牙子不愧是市井中摸爬滚打过的人,就是有手段。
于是将“三日后寅时之前让人来南星寺外的碎星洞”的讯息写在纸上,托小伙计走一趟。
可惜,那小伙计送信的方向并不是人牙子的宅院,而是另外一处客栈。
三日后,苏家果然带着丫鬟、嬷嬷来到了碎星洞。
石慧大师原本还怕人牙子会出纰漏,岂料他办事很牢靠。
一行人刚到洞口前,就见一名身着白衫、年仅十四五岁的少女,赤足踏出洞穴。
她身上满是泥泞,手背与脚背有数不尽的伤痕,好似就是在这山林间野蛮生长的。
不过即便外貌再如何狼狈,也难掩她清丽姿容,一双眼睛见人就笑,却不说话。
石慧大师好奇地打量这个小姑娘,从她的眼角眉梢到手足,他惊喜发现,这个女孩的脚上刻有“叁”字。
她究竟经历过什么,才会有一个“三”的雕青痕迹?
石慧大师没想那么多,只仙风道骨地道:“阿弥陀佛,既然四小姐已然寻回,贫僧就先行离开了。”
石慧大师摆出不食人间烟火的做派,在场的人更以为他有神通。
此后,南星寺名声大噪,压上定慧寺一头,往来的香客只认南星寺,不识旁的偏寺。南星寺自然是门庭热闹,善男信女皆来参拜,人流络绎不绝了。
石慧大师见事成之后,人牙子也没来找他,想来是他已经和那名假的苏家四小姐谈妥了,也不必他多费口舌。
就这么过了两日,人牙子来南星寺参拜,私底下寻上石慧大师。
石慧大师将他引入厅房,问:“你怎么来了?”
人牙子急得嘴上冒燎泡:“我倒是要来问你呢!你不是说会传信给我吗?我在家中等了你五日都不见人影。今早听人说,你法事办完了,苏家四小姐都回府里头了。你莫不是在诓骗我吧?”
闻言,石慧大师大惊失色,忙道:“你说什么?五天前,你不是派小伙计来传信吗?怎会不知情?既然你不知情,那两天前,那名小姑娘……又是谁呢?”
两人面面相觑,一时间哑口无言,俱是说不出话来。
该不会真是鬼姨娘流落在外的孩子吧?
事已至此,石慧大师也没旁的法子。他匀给了人牙子一笔钱,对方拿到钱也老实了,不再深究此事。
时至今日,石慧大师还是不知晓那天碎星洞里的女孩……究竟是谁。
不过,他隐隐察觉,此前他无意中瞧见的事物或许不是野猫,而是真有女孩在偷听他和人牙子的会话,从而顶替了苏四小姐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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