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梦来微微一笑:“何出此言?”
丽姐儿抿唇,道:“他们都说,清露夫人是父亲养在府外的外室,并未和我娘亲见过面,或打过交道。所有人都以为我娘亲性情刚强善妒,得知了清露夫人的存在,一时气不过才自缢。她死了,没能让父亲将她记挂在心上,反倒成了府邸的忌讳,还为清露夫人做了嫁衣,空出了妻位,直接抬成填房夫人。”
丽姐儿说完这段,陷入了久久的沉思。明明秀气的眉眼,此时却好似阴云笼罩,愁云惨雾。
玲珑皱眉,追问后续:“这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丽姐儿不甘心地道:“可是,明明这一切都是假的。”
“什么意思?”玲珑不明白。
“清露夫人并不是那些人说的那样,完全没见过娘亲。因此初见我,才会忘记娘亲死时的忌讳,给我看到兰花绣纹的鞋袜。她和娘亲打过交道,对娘亲的一切了如指掌!”
丽姐儿时至今日还记得,五岁那年,清露夫人装得慈爱模样,来为她换年节的新衣新裙。
丽姐儿害怕清露夫人,不敢瞧她眉眼。
她却仍旧笑吟吟的,好似多爱重丽姐儿。
直到奴仆们都退出屋外,清露夫人将她揽到怀里,在铜镜前为她簪绒花璎珞首饰。她如同恶鬼一般,在年幼的丽姐儿耳畔低语:“你母亲最爱兰花不是吗?不仅如此,她还爱桂花味的香粉,指甲缝里都是花香,沁人心脾。我觉得蛮好闻的,如今也给你抹一抹桂花味的头油吧。”
她一面说着,一面动作轻柔地为丽姐儿的乌发涂抹香膏子。
唯有丽姐儿呆若木鸡,她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记得下人们说,娘亲只是听说了清露夫人的存在,这才自缢。
父亲没让清露夫人和娘亲打过照面,她又怎么知道娘亲的喜好,又如何嗅到娘亲身上的香粉味?
难不成,她拿兰花鞋袜吓唬丽姐儿都是蓄谋已久之事。
甚至娘亲和她过过招数,这一切都是她的阴谋?!
丽姐儿如临大敌,她咬牙,奋力推开了清露夫人。
这个蛇蝎女人,她究竟想做什么?!
清露夫人被丽姐儿推倒在地,她的身下泊泊流淌鲜血,好似伤得很重。
奴仆们蜂拥而至,将清露夫人团团围住。
柔软的清露好似一朵待人采撷的娇花,而幼小的丽姐儿则是那只高抬臂膀的摧残花叶的螳螂。
奴仆们震惊、愤懑、怨毒地看着丽姐儿。
小小的丽姐儿百口莫辩:“不是我的错,是她……分明是她!”
可没有人相信她,就连父亲也不信她。
父亲给了她一记耳光,逼她下跪给清露以及那未出世却夭折的孩子赔罪。
清露涕泪横流,却大发慈悲地原谅了她。
赵寅痛心疾首,怪自己没教好嫡长女。
清露叹息一声,摇摇头,道:“罢了,丽姐儿对我有怨,时日久了,她长大了便知我待她的善心了。”
“清露,你真是菩萨心肠啊。”赵寅感叹。
清露这一出戏演下来,阖府上下无人不说她仁慈。没有人会再怀疑她待丽姐儿有恶意,所有人都站在清露这一边。
这样一来,往后无论丽姐儿发生什么样的坏事,都无人会怀疑清露了。
毕竟孩子流产了,清露都没怪罪丽姐儿。这样温柔的当家主母,又怎会作恶呢?
丽姐儿害怕极了,她跪在床榻之下,瞧瞧抬头。
顷刻间,她瞥见一抹志得意满的笑容,在清露脸上一闪而过。
那时的丽姐儿还不能理解这样“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蠢办法,如今一想,清露实在是聪明呀。
丽姐儿的故事,让在场所有人都震惊不已。
玲珑总算知道丽姐儿的早慧是如何形成的,在那样的恶劣环境之下,受尽摧折,人为了自保,又有什么学不会的呢?
丽姐儿失魂落魄地道:“所以这一回,我收买了孙厨娘,想趁清露夫人怀有身孕,嫁祸她谋害嫡长女,使父亲厌恶她,将她赶出府中。可是父亲好似被她迷住了魂魄,明知我被她害命,还要一心袒护她。她这些年苦心经营的慈母形象果真稳固啊,从父亲这里下手,恐怕不可能了。我想请白老板想个办法,逼她自愿离开赵家!”
白梦来道:“帮你是可以,不过没有任何线索,调查清露夫人也无从下手。你至少要告知白某一些有关她的线索,这样才有头绪对付她。”
说到这个,丽姐儿想起一桩事,道:“我记得几个月前,父亲外出做生意,家中清露夫人设宴请我去住院用膳。她邀我七八回,我是有五六回不去的。那日怕父亲责备,赏脸去了一回。她怀上身子,嘴巴刁钻,吃食有些随心意,据说还按照她的脾气,特地招了个专伺她的厨娘来做饭。菜上桌时,厨娘殷勤讨好清露夫人,献宝似的将菜肴端上来,还说清露夫人口味同她家乡南嘉镇很像,她爱吃的豆豉酱酸萝卜,便是南嘉镇独有的吃食。明明清露夫人用膳正美,不知为何,她警惕地睥了我一眼,随后便让人将厨娘带下去了。往后,我再没见过那厨娘出现在赵家,许是被赶走了。”
白梦来回过味来,道:“你是想说,清露夫人很可能是南嘉镇人士?不过提及她的故乡,她便将人处置了,其中说不定有鬼?”
丽姐儿颔首:“是,白公子可以顺着这条线查一查。”
“我省得了。明日你派梨花送一副清露夫人的小像给白某,我替你跑一趟南嘉镇。”
丽姐儿闻言,起身行礼:“那就多谢白公子了。”
“收人钱财,替人消灾,分内之事罢了。”白梦来不和她客套,问完了话,便放人走了。
玲珑前去送了送丽姐儿,送别之前,她忍不住问了句:“丽小姐,有一件事,我很想知道。”
丽姐儿得偿所愿,见人都是笑模样。她很感激玲珑当初温柔照顾她,帮她洗漱,还分她吃甜糕,于是道:“玲珑姐姐,你想问什么?只要我知道的,我一定告诉你。”
玲珑见她亲昵,心里头也熨帖,这是个知道感恩的孩子。
她问:“孙厨娘……应该是恨你的吧?毕竟小香的事……”
那事不怪丽姐儿,可是也没办法保证孙厨娘不会怨恨她。
丽姐儿道:“能将女儿带到主子家干苦力的母亲,又有几个是真心偏疼孩子的呢?她的孩子害我受苦,她怕我爹迁怒她还来不及,怎会想到要怪我?死了一个女儿,转头就再找了男人,生了其他孩子。若不是她新找的这位好赌,欠了不少赌债,讨债人要打断她的手,害她四处逃窜,她也不会犯在我手上,为我所用。我帮她偿还了赌债,她为我效力,再合适不过的买卖了。”
“可是孙厨娘要知道,她劫持了你,被官家的人逮住,可是要入狱的。这样,她也肯吗?”
丽姐儿狐黠一笑,道:“我爹爹不会报官的。他定然会私了。要是真的报官,孙厨娘指控清露夫人谋害嫡长女,那么下大狱的不止孙厨娘,还有清露夫人了。若真这样,倒还好了。可是父亲为了保护清露夫人,自会私下料理孙厨娘。不是官家的人来拿人,我就有法子放走孙厨娘。她已经带着钱财远走高飞了,不会因我受牵连。”
丽姐儿做事这般稳妥,玲珑松了一口气,道:“这般便好。”
“都是梨花给我出的主意,幸亏有她在府上替我参谋,不然我落在清露夫人手中,真是尸骨无存了。”
“嗯,丽小姐既然觉得梨花好,那寻个由头将她调回身边吧。正巧赵老爷对你有亏欠之意,什么都会依着你的。”玲珑给她出主意,她心里头也是盼着丽姐儿好的。
丽姐儿点点头,道:“嗯,我会的。那我先回府了,一切都拜托玲珑姐姐和白公子了。”
“好。”玲珑目送她远去,想了想可怜的丽姐儿身边还有忠仆梨花保驾护航,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吧。
玲珑回了寝房,想起乖巧的丽姐儿,嗔怪道:“白老板也真是的,收小孩这么高的酬金,不会心痛吗?”
闻言,白梦来抖开折扇,掩唇一笑,道:“白某人素来讲究公正公平,对谁报价都是一致的。再说了,不多攒些银钱,如何娶妻生子呢?今后和你求亲,总要拿得出聘礼吧?”
玲珑没想到他想得这么远,面上烧红,哝囔:“我不要聘礼的。”
见玲珑落入圈套,白梦来笑意更甚:“哦?言下之意是,你同意嫁给我了?”
玲珑没想到他话中有话,顿时气得跳脚,道:“白老板,你又戏弄我!”
见她是真上火了,白梦来忍俊不禁:“我不过是开个玩笑,你也太不经逗了。”
玲珑闹了脾气,那轻易不能好的。当即就没给白梦来好脸色,跑屋外找兰芝闲侃去了。
白梦来打算明儿启程赶往南嘉镇,嘱咐兰芝和柳川上街置备点路上的干粮。
他们和车马行打听过了,从云来镇到南嘉镇大约要五六天的路程,还挺远的。不过南嘉镇是有名的靠海渔乡,海货富饶,种类丰富,当地人做鱼虾干货生意就挺挣钱的,不显山不露水的富户居多。
如今跑腿的不止是柳川,还有兰芝。
柳川觉得她是个姑娘家,成天在外头跑也太累了。
兰芝如今无需服用废除武功的药丸,手脚轻便,她满不在乎地道:“真要让我闲着刺绣调香的,我也做不来。还不如和你一起出门逛逛,舒展舒展筋骨。”
想来也是,柳川知道常年习武的人如果不每日活动练武,那身子骨真跟废了一般难受。
他不再提这话,换了个话题,道:“白老板吩咐我们买些干粮回去,你有什么想吃的?轻省些的饼馕肉脯之类的,我可以帮你买来。”
兰芝没想到柳川这般细心,还知道问她的口味。
她的语气一下子饱含女子情态,嘀咕:“不是白老板让你买干粮吗?怎么说得好像为我买似的?还问我想吃什么?”
柳川挠挠头,憨笑:“玲珑不挑嘴,白老板又没特殊吩咐。而我以你马首是瞻,自然是全听你安排。”
柳川这话可能没什么暧昧意思,偏偏很入兰芝的耳。
兰芝脸颊发烫,斜了柳川一眼,嗔怪:“行吧!既然你一副小弟做派,要听我安排,那我就不和你多客气了。走吧,我带你去买干货。”
兰芝将柳川拉到集市,沿街买了许多吃食,不外乎蒸饼煎饼胡饼。蒸饼大多都是赤豆沙的,由于是沸水竹屉蒸熟的白面馒头,容易馊,因此只准备了七八个,留作明后日清晨吃;而煎饼不同,用黄油纸包着,猪油膏子干了还能多存放两天,里头夹了肉碎和香料,吃起来咸鲜可口,可以午间垫肚子;最后胡饼买的最多,胡饼是用炭火炉子烘烤的,表皮干柴酥脆,里头会塞肉或酱菜干,提味用椒豉,炉子热火焙干的油饼,可存放时间最长。
兰芝将大包袱递给柳川,道:“我记得玲珑爱吃甜口,咱们再给她买点蜂蜜肉脯之类的,前面有糕点铺子,再给她带点甜糕?”
柳川闻言,道:“蜂蜜肉脯可以买点,甜糕就算了吧。”
“怎么了?”兰芝不明就里地问。
柳川犹豫了半天,道:“主子就是开糕点铺子的,还给玲珑带外边的吃食……这不算是偷腥吗?我怕主子吃味。”
白梦来瞧见玲珑吃外头的糕点吃得津津有味,定然脸都黑了。兰芝想到这个画面就快慰解气!
她当机立断道:“这样呀……”
“对啊。”
“那更该买了。”
“啊?”
“不让玲珑多尝一尝野花,又怎知家花香呢?”兰芝也有使性子的时刻,她朝柳川眨了一下左眼,得意地道,“我这是帮白老板呢,他不会怪我的。”
说完,兰芝就拉住柳川的手,往前头的点心铺子里去了。
柳川一低头,瞧见兰芝握在他臂膀上的纤纤玉指,心里忽然升起一些不着边际的想头来。
他连拒绝的话都说不出口,满脑子都是兰芝方才朝他俏皮眨眼的娇颜。她不是玲珑那种灵动青涩的小姑娘,而是举手投足间满含风情韵味的成熟女子,好似果子熟了的时候,那种沉甸甸的饱满状态,令人神往。
柳川怔忪一瞬,他羞愧极了。
他从未肖想过任何女子,如今居然暗地里臆想兰芝。
他轻薄兄弟,真是罪该万死!
兰芝买到了宝贝,一回客栈就把玲珑逮住了。
她神秘兮兮地递上去手里头的甜糕纸包,意味深长地道:“这是兰芝姐亲自为你挑选,给你买的,你要好好珍惜。”
玲珑捧着热气腾腾的油纸包,不明白兰芝送个糕,为何一脸坏笑。
不过……兰芝姐不会害她的!
玲珑甜甜一笑:“好!多谢兰芝姐,我会好好吃完的!”
看着玲珑天真纯洁的笑颜,兰芝心里头的愧疚感满满当当,觉得自个儿有负玲珑信赖。
可她一想到此举能给白梦来添堵,顿时又不愧怍了,这是白梦来罪有应得。
兰芝走了,玲珑的馋虫被怀里的甜糕勾出来。
她在厅堂寻了个小桌吃点心,见是各式各样的甜糕,欣喜若狂,还让堂倌给她热了一杯牛乳过来,以防噎喉咙。
白梦来寻玲珑一整天了,昨日逗弄完她,这妮子就对他避之不及。
见状,白梦来有几分懊悔,他不过是一时兴起才开玲珑玩笑,早知她脸皮薄,就不该逗弄她了。
白梦来终于在客栈人烟稀疏的厅堂里寻到独自一人吃东西的玲珑。
他瞧见小姑娘,心情就颇好。他的唇角微微上扬,那点若有似无的笑意在看到玲珑手里头的甜糕后,荡然无存。
他就是点心铺子的老板,而他的内人,正背着他,吃别家的甜糕。
这代表什么?是玲珑劈了腿,还是甜糕出了轨?
是玲珑瞧不上他制作的点心吗?还要费尽心思吃外头的东西。
白梦来如今连玲珑的胃都钓不到了吗?
谁能忍?
白梦来莫名来了一腔火气,语气不善地喊:“玲珑,你在做什么?”
玲珑的气其实早消了,她瞧见白梦来,很欢喜的样子,忙道:“白老板?!你来了呀!快来,尝尝看这蒸糕,还挺好吃的!”
白梦来冷冷道:“我不吃外来的东西。”
闻言,玲珑深感遗憾:“啊?那好吧……”
见她全然不知情的样子,白梦来又觉得因为这种小事和玲珑发火也太孩子气了。他见小姑娘失落,知晓她有什么好东西都喜欢第一时间和他分享,心是好的。
至于这糕点,该是兰芝偷偷给她买的吧!玲珑可不是那种会馋嘴出门买吃食的姑娘。
思及至此,白梦来心气顺了许多。
他不忍玲珑失望,忽然凑到她身旁:“算了,既然你想我吃,我就尝尝看吧。”
听得这话,玲珑又“活”过来了,她笑眯眯地递上甜糕:“咬一口。”
白梦来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甜糕,并无动作。
就在玲珑困惑之际,他忽然凑近了玲珑,在她唇角轻吻一下,噙笑,道:“嗯,桂花味的。”
他的孟浪之举不过一瞬之间,若是无心,或许都不曾察觉。
玲珑呆若木鸡,好半晌,她才回过神来,脸上渐渐烧红,那股子羞怯的心绪慢慢爬上心头,将她淹没。
玲珑头晕目眩,说话也结结巴巴,最终什么话都没能讲出来。
白老板好卑鄙呀,居然……趁机亲香她么?
玲珑直愣愣地看着白梦来,像是想责备他,又无从说起。
这唇舌真是笨拙啊,说不出话的时候恨不得砍了它。
她明明和白梦来心意相通了,恋人间有些许亲昵举动,不是人之常情吗?她哪来的立场怪他呢?
可玲珑还是感到羞耻,她不兴大庭广众这般亲密的,没的让人看了笑话。她想骂两句白老板,好似这样一来,旁人就能理解,这一切都是白梦来一厢情愿,可不是她也意动,被撩得心猿意马。
白梦来见状,总觉得小姑娘再调戏两下,都要哭出来了。他不免失笑,忙不迭哄她:“是我莽撞,不该在厅堂里轻薄于你。好姑娘,你就原谅则个,莫要见怪。”
嘴上赔礼道歉,那话里话外学戏腔,还不是在戏弄她吗?!
白梦来真是坏透了!
玲珑险些要哭出来,她唇瓣一瘪,上翘的弧度,能吊个小油壶子。
白梦来哭笑不得,这一回怕事态严重,真就落座,给她真挚道歉了:“是我对不住你,你可别哭呀。谁让你同我心意相通后,成日里躲着我。哪家的姑娘会这样躲情郎?不都有机会就往哥哥怀里钻吗?偏生你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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