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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金膳斋(草灯大人)


赵家老夫人只觉得造孽,这大房里头出来的女人,一个比一个心思重。
她沉思了许久,抬手招来宝哥儿,道:“我会给你安排个家世,将你换个身份领入府中,充当我儿的填房夫人。你给我记住了!我抬举你,不过是不想委屈了咱家宝哥儿,并不是认同你的来历。你那点乌眉灶眼的前尘往事,我还记着呢。今后安分守己、好生照顾我孙辈也就罢了,要是敢僭越不恭,败坏我赵家门风,我在族谱里将宝哥儿记为嫡长孙后,便把你处置了!”
赵家老太太说这些话很有八风不动的气势,明明讲的话轻飘飘的,却如同千斤坠一般沉重,压得吴景儿透不过气来。
看来,她想完全霸占赵家大房的家财,还得费些心神,至少明面上不能出错,要让老太太认可她。
赵家老太太心疼的是含有赵家血脉的孙子、孙女,可不是她这个半道上来的儿媳妇。对于她们这些外人,那可谓是铁石心肠,半点情面都不会留的。
吴景儿得偿所愿了,眼神示意宝哥儿跪到赵家老太太跟前谢恩。
在吴景儿眼里,服从于长者膝前是敬重爱戴,因此教的孩子也一股子小家子气,浑身上下奴颜婢膝的奴性儿。赵家老太太即便心里头不喜兴,面上也绝不会给长孙没脸儿,她笑吟吟地搀住宝哥儿,心疼地喊:“哎哟,男儿膝下有黄金,我的哥儿可不兴跪来跪去的。”
宝哥儿一愣,回头望自己母亲。
吴景儿是跪着的,宝哥儿是站着的,而赵家老太太那话怎么说都有点含沙射影的意思在内,借着话头指桑骂槐呢。
她面色有些不好看,却也只敢笑吟吟地道了句:“你全听祖母吩咐!”
“是,祖母。”宝哥儿笑起来,依偎到赵家老太太怀里。他年纪这般大,都要八九岁了,其实不该做孩童亲昵举止。可惜他为了讨这个富硕的祖母欢心,只能逼迫自己做些孩童的稚气举动。
市井养大的赵宝心思不似大宅院里的公子哥那般纯粹。他擅长逢场作戏,也懂如何伪装。他朝老太太笑得眉眼弯弯,好似满心都依恋着她,尽心尽力夺得祖母恩宠。

第101章
赵家的库房如今是不许如意动的,此前她是赵家大房夫人,什么样的好东西没有,因此没有藏什么体己钱。如今想来,真是后悔不已。
她收拾了几样头面首饰,本想和奶嬷嬷讲几句话,岂料听丫鬟说,奶嬷嬷早就被赵家老太太赶出去了,想来是也打听到她的底细,不肯再将任何如意亲厚的人留在赵家了。
如意去寻赵玉,见她已做女孩打扮。梳了双平髻,两攥小啾啾别着珍珠翠蓝绒花。专伺打扮的丫鬟还给赵玉拣了一件银红罗衫子,下搭蜜合罗裙子,鲜亮活泼的颜色,一下子就将女孩儿独有的可亲可爱表露出来。
这才是姑娘家该有的模样,如意莫名有些愧疚。
为了她的一己私欲,自**赵玉远离华裙珠翠,可哪个小姑娘不爱俏呢?赵玉的心里,是不是也有些怨恨她呢?如意不敢细想。
老实说,赵玉得到赵家老太太的宽恕,还能重新当回姑娘家,她心里也有些欢喜的。
任谁编织一个哄骗长辈的弥天大谎,都要日日夜夜心惊胆战的。假使她说错话,还要受到如意的打骂,这日子也过得极为压抑。
如今她恢复女儿身,一切都回归了平静,唯一的不好之处,就是她的娘亲会离她而去。
赵玉不懂那么多人情世故,不过她被如意教导得极为早慧。
她留在府中,当赵家大小姐,好歹每天都有饴糖糕饼吃,她见过嬷嬷的孙女儿,一年到头都没几块窝丝糖吃,盯着她手里的糕点都能馋得流口水。
如果跟娘亲一块儿出府,应该是会过上苦日子吧?
赵玉吃不了苦,她想在府里被丫鬟们伺候着,养尊处优过日子。
如意摸了摸赵玉的脸,道:“娘要走了,今后你一个人得好好的。”
赵玉点点头:“娘,我会好好的。”
如意原以为赵玉会哭闹不止,求到赵家老夫人跟前留下她。如意也是打着这个算盘,想看看事情还有没有回转的余地。
可如今听孩子的话音儿,她便知,赵玉是情愿她离开的。
分明是自己一手养大到五六岁的孩子,居然连娘亲要被赶走也不知求一求,还怕惹恼了祖母的姑娘,怎叫她不心寒呢?
竟然养出一只小白眼狼来了!
如意捏住赵玉的手腕,指尖绷紧,有些发白。
这些话不能直戳了当地说,传进老太太耳朵里,她吃不了兜着走。
如意只能恶狠狠看着赵玉,期盼这个孩子识时务,懂她的意思。
不知是孩童懵懂不知事,还是赵玉太懂事了,不愿意为她去开罪祖母。
赵玉抿着唇,手臂被掐得生疼,即便眼睛包泪也不愿开口说话。
如意只能悄无声息地下猛药,道:“今后或许会来个新夫人,后娘不是亲娘,待你可不会贴心贴肺,你要省得。”
如意最后一次敲打赵玉,告诉她,赶走了自己,她的好日子也不会长久。
虽说是赵家的小姐,可没有母亲为她筹谋,为她出谋划策,恐怕这日子也很艰辛。
赵玉只觉得眼前的母亲可怕极了,仿佛恶鬼。
她怯弱地喊“疼”,对如意的威胁之语置若罔闻。
如意心寒极了,又怕闹大事情,惹来老祖宗的怪罪,只能收拾了包袱,悻悻然离开。
如意在奴仆们的冷眼中出了赵家门,还没等她走出多久,忽然有烟罗软轿停在她的跟前。
门帘微微掀起,露出一名娇艳妇人的侧脸。她身穿绮罗绸缎,满头珠翠,端的是矜贵妇人姿态。
原来是吴景儿。
她见到如意落寞的模样,掩唇轻笑,道:“我当是谁呢!原是赵家此前的大房夫人呀!”
如意被人戏弄,若是寻常的性子,她早该让奴仆掌吴景儿的嘴了。
吴景儿满面嘲弄,步步紧逼,以胜利者的姿态尽情羞辱如意。她对如意本人或许没什么恶意,只是她曾艳羡过身为赵家大房夫人的如意,如今得到了对方的一切,她欢喜,难以抑制,想要在如意面前显摆一下罢了。
如意冷眼看着吴景儿,嗤笑一声,道:“虽说我不知晓你的过去,可就凭你先生的嫡长孙,却又坐不得赵家大房夫人的位置,我就知道,你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至少老夫人此前都不愿认你和你的孩子!即便你的哥儿年纪大,是嫡长孙又如何?要真有那能耐,我也不会当了五六年大房的当家主母了。恨就恨在我生的是个姐儿,而你,斗不过我,只是沾了肚子的光。”
如意已经没什么好失去的了,她猜出这一切都是吴景儿的计谋,她是被她算计了。
因此,她要和她斗法,不甘示弱地和她抬杠。
如意是白身,不是奴婢,吴景儿不敢打杀她,也办不到!
何况,赵家老夫人恩准她全须全尾从赵家离开,那吴景儿就不敢忤逆老夫人的意思,她在老祖宗面前不过是个奴才,得仰人鼻息。
吴景儿算是被人拿捏住了,她气得面色铁青,小声道:“你倒是敢在我面前猖狂!你就不怕,我在你走后,欺负你的玉姐儿?”
如意笑出声来,道:“你敢欺负,你就试试看。玉姐儿自小养在老夫人跟前,情分非同寻常。如今知晓玉姐儿哄骗她多年也没有恼怒这个孙女,又岂会容你欺压孙辈?若她有个三长两短,你且看着,老夫人会不会饶你!保不准想起我对孩子的好来,反倒将我拉回府中来。”
如意这话其实也不过是赌一把,她若是性子软弱了,那吴景儿会真以为赵玉好欺负,真在孩子身上泄愤。
她不能示弱,得给吴景儿一种赵家老太太宠孙女的感觉,这样吴景儿才会忌惮,不敢轻易给赵玉小鞋穿。
也是如意运气好,误打误撞真猜准了赵家老太太的心思。
吴景儿刚被老虔婆警告过,又怎敢流露出她会虐待玉姐儿的风声来。
反正她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了,于是吴景儿也不在粘缠,冷哼一声,放如意走了。
如意松了一口气,挺直脊背离开了赵家。
只是往后的日子,她该何去何从呢?如意有一丝茫然。
此前为了寻白梦来办事,她特地铸了金条私藏着。那时白梦来退给她酬金,她也暗自收下了。
如今手里还有金条傍身,不至于饿死。
只是从前出门均是乘坐轿子,如今要步行一路,没一刻钟,腿就酸疼。
如意停步于金膳斋门前,她幽怨地瞪着铺子牌匾,横生出一腔怨气来。
白梦来一定是早就猜出了这些事,若是他一早就提醒如意,她又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白梦来得负责!
如意决定再次和这个智者类妖的男子做一笔交易,她要赌上她的所有,让吴景儿堕入万劫不复的地狱!

说来也蹊跷,如意刚想登门金膳斋,那红漆大门便洞开了。
玲珑受白梦来吩咐,云雀镶花窄袖下,抄着合并交叠的两手,垂眉敛目恭迎如意:“夫人好等,我家老板请您进府小叙。”
原本如意气势汹汹地来,正欲给白梦来当头棒喝告诫他。谁知道,计划还未实行,就被人洞悉了心事,截了胡,还唆使婢女特地敞开大门迎她。
这一回的登门,充满了鸿门宴的危险气息,倒消了如意满腹怨气,足下也踟蹰。
如意纳罕地问玲珑:“你主子怎么知道我会来?”
玲珑对外很有一番掩饰功夫,她抿唇笑开:“我家老板神机妙算!”
说了等于没说,如意不知白梦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她一无所有,即便白梦来想谋取什么,估计也得不到东西了。
如意心一横,踏入金膳斋的门槛。她背对着暗朱漆金箔门钉实榻门,听得那门无风自动,咿咿呀呀地合拢,脊背莫名发凉,毛骨悚然。
如意好似入了妖洞,唯一的生路已被人悄无声息地关上了,她避无可避,再无退路。
花厅内,兰芝在燃香。她根据白梦来吩咐,将花厅里的香方子换了一遭,改为香调明朗绮丽的鹅梨帐中香。香名中有“梨”字,不难猜出,这香饼里的混了梨汁的。如今开春,梨花初开,梨果尚在襁褓,因此香方里所用的梨都是年前采摘,用冰鉴的冰渣子冷藏保鲜留下的。由此可见,白梦来的生活是多么奢靡,就差当着人面烧银票逗趣了。
待那香饼的烟径袅袅升腾,直上青天,白梦来便催促柳川烹茶汤来,当着如意重新沏过一回。
这是待客之道,无论此前有没有饮过这一壶茶,来了客人,就要当着人面重新煮一番,以示敬重。
如意见白梦来操持了一番玄乎其玄的礼遇门道,怎样想都不觉得他们之间有这般深厚的交情。
白梦来惯爱做戏,如意心生厌烦,道:“白老板是如何知晓我会来寻你?”
白梦来这一回不打哑谜了,他噙笑,道:“你心气这般高,吃了挂落儿,定然会来滋事。”
“既然知道我是来挑事的,你不该将我拦于金膳斋门外吗?为何还要迎我进来。”
“因为有趣。”白梦来接过柳川递来的茶汤,含笑,“白某最喜欢掺和人世间的趣事,不想放过你这一桩。”
苦大仇深的悲剧,倒让白梦来当笑话来讲,如意心里隐隐带有怒气。
她隐忍不发,铁青着脸,问:“有趣?白老板还真是爱看人笑话!我不和你争论这些神神叨叨的事,我只问你,你是不是一早便知,这些事都是老太太的计谋?”
白梦来也不辩解:“略猜出一二。”
“那你为何不提醒我?”
“赵家老夫人位高权重,在赵家说一不二,她亲自设的局,我一个外人又如何解得开呢?只能明哲保身了。”
话虽如此,如意还是不服:“你该提醒我的。”
倒是白梦来笑开了:“我与夫人非亲非故,不过由一桩买卖牵连着,又有什么交情,值当我惹火烧身点醒你呢?”
这话倒是真情实感让如意倒噎气儿,果然,白梦来可没什么同情心,不过是掂量买卖好不好做罢了。
如意咬牙切齿地问:“既然如此,白老板这一回又是打什么算盘?我身无分文,也不是赵家主母,应该没什么地方值当你花费心思招待的吧?”
白梦来笑而不语。
一盏茶饮尽后,他凉凉开口:“你倒不必对我这般阴阳怪气,我既让你进金膳斋,自是想要帮你的。而你即便一无所有,也要来我这洞府寒暄,不也是想寻我讨个主意吗?”
这话倒是真的。
如意已经落得这番田地,再无翻身可能。
可她心里有恨,恨吴景儿处心积虑夺去她的一切,恨她们同为卑贱妾室,却都翻身做过主子,可惜一个被打落了,另一个趾高气昂站在高楼里头。
如意语带希翼,问白梦来:“白老板可是有什么好法子,能让我重回赵家?”
白梦来刻薄地道:“若是你想夺回属于你的一切,那我劝你死了那条心吧。咱们是做生意的,何尝不想从你恢复荣华富贵,从你手里头捞点油水?可惜你那一局死棋,无论如何都盘不活,还是尽早谋一条生路吧。”
闻言,如意眼眸一黯,齿间愤愤不平:“白老板莫不是耍我?要是没好点子助我,又何必在此处与我好言好语商谈?”
这句话问出来,白梦来才慢条斯理地道:“不过嘛……若只是想将谋算你的人拉下云端,报仇雪恨,倒也不是没办法。”
如意急不可耐地问:“什么办法?”
“你愿意付出所有复仇,即便两败俱伤吗?”白梦来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是松快的,好似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可如意知道,白梦来是毫无慈悲之心的恶鬼,他不会偏袒任何一方,也不会同情任何人。和他做生意,好比把魂魄卖给了鬼差,都是因果轮回的东西,想有富硕的“得”必有惨痛的“失”。
如意想到吴景儿得意的眉眼,想要她落在如意脸上的巴掌,想到她苦心经营的一切都被吴景儿收入囊中,而她的孩子也要在吴景儿膝下讨生活。
如意怎能不恨?她怎么能不恨呢?!
如意坚毅地道:“我愿意!”
白梦来从秋月苏绣镶边广袖缘里探出三根指头,道:“你身上还有体己钱吧?若是能出三条大黄鱼,我就如你所愿。”
无论说了多少,还是得讨钱,白梦来不做亏本买卖。
如意狠心从怀中掏出三根金条,递了上去。
白梦来笑逐颜开,道:“有趣,那我就收了你的定金,接下你的单子了。”
“有劳白老板了。”如意莫名松了一口气。
“别高兴得太早了,还有苦头要吃呢。”
“什么苦头?”如意不明就里地问。
白梦来慢条斯理地说:“我会安排人让你改头换面,重新杀回赵家。不过为了不让人辨认出来,得易音易容。你需吞炭火灼喉改音色儿,还得剃发粘发套,甚至脸上也得附着人面皮变个样子。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扮相,还得吃一点脱胎换骨的苦,你可愿意?”
如意是有些怕,但她咽不下这口气。既然要将吴景儿拉下地狱,那她必要涅槃重生。
如意想了很久,终究是应下了:“可以!”
“很好,那我就安排人安顿好你。在复仇计划开始之前,我还要做一些准备。”白梦来满意地点点头,继续道,“赵府中下人里,谁的话语权最重?”
如意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问这个,不过也老老实实说了:“该是管家赵寅,他是老夫人跟前的老奴。甚至还赐了家姓,赏他‘赵寅’这个名字。哦,老夫人念他伺候主家一辈子,劳苦功高,还准许他的儿子放良,特特革除奴籍,抬入他那些白身远亲的祖籍里记名。他这辈子是为赵家卖命,儿子却不用当奴才了,也算是莫大恩宠,听人说,他的儿子如今住在云来镇上过清闲日子呢。”
白梦来淡淡道:“我知晓了,接下来的事,就由我来操办。”

应付完如意,白梦来称自己有些乏了,要去临水阁亭榭歇歇脚、消磨时辰。
白梦来早些时候就吩咐过柳川,将如意带到某个秘密地苦训,既要改头换面,此前的言行作风都得作废,重头再学一回人,这样才好不让人瞧出端倪来。
还没等白梦来走出两步,他忽的回头,唤玲珑:“你来随侍。”
玲珑本就是白梦来的婢女,也没想那么多,左右白梦来最爱使唤她,用得称手,因此每回都将她带在身边。
玲珑跟着白梦来踏过穿堂门,沿着廊子一直朝人工凿出来的假山小湖那处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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