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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金膳斋(草灯大人)


她原本是为了隐藏身份,才什么都不对兰芝说的。那时,她不信任兰芝,所以嘴上喊姐妹情深,实则还是留了一手。
如今日子天长地久地过,渐渐的,她打开心扉,也忘记遮掩,这才一不留神就暴露了。
兰芝会生气吗?气她拿她当外人?
玲珑抿了抿唇,那雨水浇灌在身上好凉呀。
她低语:“我不想骗兰芝姐的,我不是故意的,只是有些难言之隐,不好暴露我自己的事。”
兰芝轻笑一声,道:“这有什么?”
兰芝朝她伸出双臂,好似要抱玲珑下来。无论她轻功如何,在兰芝眼里,她就是那个弱不禁风、需要人照料的小妹。
玲珑小心翼翼地爬下屋檐,任由兰芝搀扶她。
兰芝道:“罢了,衣物湿了就湿了,再洗便是。淋的这一场好雨,大家赶紧回屋里避避雨,我去伙房里头烧点热水。”
白梦来道:“还是让柳川去吧,你们姑娘家身子骨弱,别在外头风吹雨淋,当心冻着。”
白梦来这话其实是对玲珑说的,他记得玲珑信期将至,万一受了凉导致宫寒,葵水来时腹痛加剧就不好了。
只是玲珑脸皮子薄极了,若是他堂而皇之说信期的事儿,恐怕小姑娘能闹好些天别扭,因此借兰芝的话,暗示她照顾玲珑。
兰芝拉着玲珑进寝房换衣裳,幸亏金膳斋的屋子底下都有中空的地下室,烧着热炭火,室内温暖如春,因此身上淋了雨水也不算太冷。
玲珑好似做错事的小孩子,她的眼睛都不敢乱瞄,只直勾勾盯着脚下的金鱼纹地砖,小心翼翼地道:“兰芝姐,你心里别恼火我,我真的不是故意要瞒着你的,我将你当成家姐,和柳大哥的情分是一样的。”
兰芝拿帕子替她拧湿头发,轻轻一笑,道:“你不必说,我都懂的。你既没伤我,也没害我,平日里和我亲姐妹一般相处。人心都是肉长的,我能不知道你的真心吗?你心里揣着事儿,不能与旁人道,这是极为正常的,不要想太多了。”
她掰过玲珑的脸,道:“我啊,只盼你好好的,不要被心里的事儿压垮。要真有难受的时候,你不介意,也可以和姐说说,姐必然守口如瓶,不会透露出去一星半点你的东西。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此前我没下家可待的时候,是你想方设法将我带到金膳斋里谋求了差事,我感激你还来不及,又怎会怪你呢?”
“兰芝姐和我说这话就客套了,之前在曹家承蒙你照顾,这才夜里有口好的吃食。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都是我该做的。”玲珑和兰芝打开了心结,姐妹俩默契十足地相视一笑,也不再多言了。
晚些时候,柳川特地提水桶来给她们送洗漱水。
送完了以后,才抬着木桶往白梦来的寝房走。
白梦来褪去了身上湿濡的衣物,靠在胡床边闭目养神。
待柳川来了,他施施然睁开一双轻佻的凤眼,慵懒地问:“玲珑和兰芝瞧着神色如何?”
柳川老实地答:“看起来像是解开了芥蒂,并没有异色,还如从前那般有说有笑。”
“这就好。”白梦来起身,走向屏风后头的浴桶。
他隐没于白雾缭绕的山河锦绣薄纱屏风后头,脱去身上累赘的中衣,露出白皙硬朗的肩头,背部健美的肌理若隐若现。
柳川没得到白梦来“叫去”的命令,于是一直半跪着身子,等他发号施令。
白梦来像是还有话要说,良久后,他慢条斯理地道:“兰芝的卖身契捏在我手中,若是她是个嘴快的,招惹了玲珑。我也大可让她闭上嘴,将她远远发卖了。”
白梦来的善意从来不是泛滥成灾的,他的良知有限且克制,不轻易施舍于人。或有利可图,或独得他偏爱,他才会偶尔慷慨大方散布一丝温情。
而兰芝对于他来说,不过是一个伺候玲珑的奴仆。她忠心效主尚且好说,倘若有异心,无需玲珑动手,他自会除了她。
如今留在玲珑身边,不过是因为一切尽在掌控,即便留有隐患也无伤大雅。玲珑喜欢她,那他可以爱屋及乌,也给一点好脸色。
白梦来将这些说与柳川听,也有提点他提防兰芝的意思在里头,毕竟是半道上加入金膳斋的人,谁知底下是狼心狗肺还是旁的什么。
柳川想到兰芝给他送的各类绣品,还替他补过衣服。他知晓这个通人情晓人意的姑娘不是坏人,他领她的情,也想为兰芝辩护几句:“兰芝她心思纯善,很是照顾玲珑,想来也不会是坏人,主子大可放心。”
白梦来听得稀奇,他微微眯起眼眸,轻轻一笑,道:“哦?我原以为你只会替玲珑求情,不承想,如今还多袒护一个兰芝?”
柳川鲜少见白梦来说话这般有威压,他抱拳,禀报:“这是属下的肺腑之言,绝不是徇私情包庇人。”
白梦来不打算为难柳川,没必要为了一个外人刁难自家忠心耿耿的奴仆。
他只摆摆手,轻声道:“罢了,你退下吧。淋了雨,即便你身子骨再强健也是会吹风受冻的,记得沐浴换一身衣裳再入睡。”
“是。”柳川领命,退下了。
说来也奇怪,柳川不知白梦来这言语里都是些什么想头,为何会好端端疑心起兰芝来?她是自小在曹家长大的奴仆,如今曹家没了,又因为和玲珑熟识,倚靠到金膳斋。一切都合情合理,没有任何端倪。
待柳川走后,白梦来背靠浴桶,望着房梁出神。
他嘴角的笑并未淡去,每当他在思索事情的时刻,他总会这样笑。
然而这样的笑脸是冷漠的、并不含有人情味的,甚至看上去……还有些许瘆人。
玲珑心思纯善,一旦信人便会全心托付,而柳川憨傻,一如既往没有分辨力,若不是这样,当初也不会那么快就接纳玲珑。
金膳斋里,唯一顶用的就只有白梦来了。
白梦来一直在想,兰芝怎会好端端选上金膳斋呢?若是她在曹家没了差事,又是年关的时候,无论如何都会先返乡过完年再来寻工吧?她又不是没家的姑娘,老子娘和小妹都尚在人世间呢!
虽说白梦来在用兰芝的时候,已经查过她的过往,她自小被家人卖入曹家换取,从扫洒丫头变成姨娘们的大丫鬟,这十来年都是在宅院里过的日子,没什么疑点可言。
但白梦来就是觉得此女古怪,从她接近玲珑开始,逐渐到兰芝侵入金膳斋。
她的目的那么明确,就好似一心要潜入金膳斋,待在这里。
白梦来留着她,只不过是想看看她究竟会不会露出狐狸尾巴,毕竟潜伏于暗处行凶,倒不如将人招至跟前,明着监视。若是像玲珑此前那般贸贸然寻上门还好察觉,偏偏兰芝是借助旧情进来的金膳斋,有理有据,也不好查她底细了。
此女要真是奸滑的,能布下这么长的线,润物细无声地同他们联系在一块儿,倒是个心急颇深之辈,得谨慎提防。
究竟是白梦来多疑,还是兰芝真有问题呢?他闭上了眼,静静泡澡,不再想东想西了。
是夜,兰芝替玲珑用熏香铜球笼子熏香了头发,又为她掖了掖被角。
兰芝好似很了解玲珑的起居习惯,总将她伺候得妥帖。也有可能是兰芝自小伺候姨娘们,因此熟知侍奉之道。
玲珑在她身上感受到不少温暖,甚至有种熟悉感。
就在兰芝要熄灯离开时,玲珑半睡半醒间握住了她的手腕,哝囔:“兰芝姐要不就在我屋里睡吧?”
“不了,你好好入睡。”兰芝摸了摸她的脸颊,温柔地道,“我认床,在你这儿烙饼似的翻身,恐怕也影响你休息,我还是回屋里去吧。”
“好吧。”虽然很可惜,但玲珑不强求,她也不想闹得兰芝睡不好一个整觉。
今日的玲珑很幸福,她和白梦来说开了心事,也和兰芝姐暴露了一点底细。他们都接纳她,都不怪她,都任由她自由野蛮生长,都骄纵她。
好似她的母亲一样照顾她、庇护她。
金膳斋里,全都是她的家人。
真好呀。
玲珑嘴角挂着甜蜜的笑容,渐渐进入了梦乡。
这一回,她梦到的是金膳斋。
她从雾气混沌的长街那头走来,前方是金膳斋的红漆金边牌匾。
不远处的白梦来、柳川、兰芝看到她了,他们笑着和她打招呼,和她说:“欢迎回家,玲珑。”
她有家了,还有家人。
玲珑笑着点头,飞快地跑向白梦来。
随即男人张开双臂,将她接个满怀。
另一边,兰芝听着玲珑逐渐匀停的呼吸声,微笑着离开了她的寝房。
她回到自己的房中,并未第一时间上榻入睡,反倒是细细脱去衣服,转而换上一身黑色窄袖劲装。她将头上的发簪全部拆下,只留一根木簪子将头发丝儿全部盘起。
最后,兰芝抬起拇指,擦去唇上的口脂,将覆于眼角鼻尖的肉皮撕扯去,露出生来如此的眉眼。
只是一刻钟的拆卸,兰芝便从一个温婉美人变成了目光锐利的冷艳女子。
没错,她不是兰芝。
应该说,她不是曹家认识的兰芝,但她是玲珑他们认识的兰芝。
曹家夫人之所以找上金膳斋办事,全是靠她们吹风,哄她去找的白梦来。
此后,她们知晓白梦来会接手这一桩案子,早在钟瑶出事,钟景显身时就将兰芝换了人。真的兰芝被她们带走了,生死未卜。而假的兰芝,也就是她自己,通过一丁点小的易容术,改变了妆容,成功混在钟景身旁。
钟景没有在曹家生活过,若是钟瑶或许能发现兰芝的反常,可钟景察觉不了。她的全幅心神都在曹夫人身上,又怎会在意一个奴仆的变化呢?何况,姐姐钟瑶在信中说过,兰芝待她忠心耿耿。
因此,钟景不疑有他,继续重用这个假兰芝。
兰芝就这样在府中站稳了脚跟,即便嗓音有细微差别,也只需模拟到七八分相像,再说自个儿刚巧得了一场咳疾,改变了音色便可。府里的小丫鬟们,又如何敢对主子面前的贴身大丫鬟置喙呢?时间久了,自然就这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而假兰芝混入曹家的目的就是为了洗干净身份,至少不要来历不明惹白梦来怀疑,借机混入金膳斋。
原本主子以为玲珑这般明目张胆潜伏于白梦来身边的计划会失败,所以安排了第二个细作,也就是兰芝。可谁知道玲珑好造化,居然误打误撞真接近了白梦来。
这原本是好事,可偏偏玲珑分明获得了白梦来信任,却没有及时告诉组织。
上头的人开始疑心玲珑,并且开始了第二个计划,让兰芝隐瞒同门杀手的身份,试探玲珑。而玲珑的习惯与脾气秉性,都是主子告诉兰芝的,这才能让她和玲珑一见如故,获得小姑娘的信赖。
如有必要,兰芝将会是玲珑的替补,代替玲珑完成主子的命令。
兰芝服下一颗药丸,这一颗药丸将她封存的武功恢复。她足尖轻点,几下功夫,便消失在苍茫夜色中。
兰芝平日里都需要服下自废武功的药物,避免在突发状况暴露自己精通武艺的身份,而在通风报信的时候,服下解药,用以回程复命。
也可以说,组织的人并没有玲珑想象的那般和善。他们极其残忍,取得下属信任也是逢场作戏里的一出计谋。
他们全然不顾下属的死活,即便兰芝没有武功傍身时可能遭遇不测,他们也无所谓。
兰芝不敢抵抗,也不敢有怨言,因为她被下了毒,只有每月回组织禀报消息,上头的人才会分她一枚暂缓痛楚的解药,待事情办完以后,兰芝才能有解毒的机会,才可能活下来。
她为了命,自然忠心不二,不敢有怨言。
不是所有人都和玲珑那般傻,无需威胁,给她一点甜头便能为人出生入死在所不惜。
这样的蠢丫头,不怪会被白梦来蛊惑。
兰芝面无表情地想着,随后她进入了一栋雕梁画柱极其精美的酒楼。
隔着门,她单膝下跪,真挚禀报:“启禀主子,玲珑已叛变。”
屋里的人沉吟一声,道:“既如此,将她除去吧。”
“且慢。”不知为何,兰芝忽然想到玲珑那甜美的笑脸,微微蹙了一下眉。
“你还有话说?”
兰芝咬了咬唇,将头低得更深,郑重其事地道:“不过……她深得白梦来喜爱,杀了她,恐怕不妥,还会打草惊蛇。不如先留下玲珑,以便日后利用她,还能助我等牵制白梦来……”
她怕这一番话会被主子不喜,被他们认为她在包庇叛徒。可她也不知为何,居然敢不顾性命之忧,为其开脱。
幸亏主子最是喜欢分析利弊,斟酌一番,道:“那就留着吧,咱们来日方长,再做打算。”
可能是主子料到兰芝的命还在自己手中,不敢耍花招,因此才没细思缘由。
“是,属下必然会盯紧白梦来,绝不打草惊蛇!”兰芝毕恭毕敬地道。
她这条好狗很得主子欢心,主子说她办事有功,特地赏她半颗解药,缓解痛楚。
兰芝感激涕零地服下,眼底的杀意却更甚。space]

白梦来打算启程去往云来镇寻赵家管事的儿子赵寅。
云来镇距离皇城有个三五天的路途,天冷的时候还得在外舟车劳顿,白梦来满脸都是不耐。
玲珑是个惯爱在外头瞎跑的姑娘,她倒是很兴奋,终于又能离开皇城了。
几人打算暮色沉沉的时刻再启程,白日里还是多多置备些肉干、胡饼,方便路上食用。
金膳斋这一年来算是没开过几回,见他们又要离开,有好些个美貌的富家小姐大胆寻上门来,问搬运东西的玲珑:“小丫头,你家白老板在吗?”
玲珑见她穿金戴银,面容姣好,而衣着打扮皆上乘,当是白梦来哪个红颜知己,忙笑呵呵地道:“在呀,他在里头!”
“那你……能不能帮我喊一声白老板?我有要事找他。”女子娇羞说完,还抬袖掩了一下面容。
玲珑心下了然,她是个爱聊八卦,也乐得看热闹。
于是,玲珑冲进金膳斋里大喊:“白老板,你家相好的来了!”
闻言,白梦来惊得虎躯一震。
他颤抖着手放下茶盏,屈指在玲珑额前弹了一个脑瓜崩儿,道:“瞎说什么?我的相好……不就在眼前吗?”
玲珑意识到白梦来在宣誓主权,说她是他的人,顿时嘿嘿一笑,捂住额头,道:“可真有姑娘来找你,还和你很熟络的样子。你不信就去瞧瞧!”
“嗯?”白梦来皱眉,“我可是个洁身自好的男子,绝不会轻易招惹旁的姑娘。你随我来,可不敢让将来的金膳斋老板娘误会于我。”
白梦来如今调情也算是明目张胆地讲了,闹得玲珑一阵脸红。她被白梦来拉着手朝前走,作势挣扎,哝囔:“走就走呗,还拉拉扯扯让人笑话不是?”
待两人走到那名女子跟前,对方一瞧见这两人交握的两手,险些惊得倒噎气。她两眼包泪,道:“白老板,你这是什么意思?”
白梦来不记得眼前的女子了,只冷冷睥她,反问:“什么意思?便是你瞧见的意思。倒是白某要问问你,作甚编造些有的没的胡话,险些害我夫人以为白某是惯爱勾三搭四的男子。”
玲珑一听这句“夫人”,吓得六神无主。她忙要开口辩驳,岂料还没等她说话,那女人便厉声道:“什么?!夫人?!白老板成亲了?你不是说只要我筹得三根大黄鱼,便同我出门幽会么?这不算是定情之语吗?缘何背着我,和旁的女人拉扯在一块儿?白郎君,你负了我!”
她一说三根金条,白梦来算是想起来什么事儿了。
白梦来慢悠悠地道:“哦,我算是想起来了。当时你粘缠得紧,白某为了打发你,随口那么一说的,你还当真了?罢了,如今这话不作数了,莫要再来金膳斋丢人现眼,明白么?”
女子见他毫不留情面,一时哑口无言。
可她也没脸面再留下来了,只得揣着钱财离开金膳斋。
玲珑对于白梦来此前讲的话耿耿于怀,面上烧红未褪。她忙暗暗安抚自己,说白梦来那些都是瞎诌的,故意喊她夫人,拿她当挡箭牌,替他挡女人。
玲珑为了摆脱尴尬的境况,小声呢喃:“白老板没赚成那三根金条,不可惜吗?”
白梦来饶有兴致地看她一眼,道:“有什么可惜的?为了一点钱财丢了夫人,这才会让白某抱憾终身。”
“……”这厮算是不装了,摊牌了,爱怎样怎样来吧。
玲珑被吓了一跳,慌忙去找柳川,谎称去帮兄长忙,随即逃之夭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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