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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青黛(蓬莱客)


一道月光,连同小楼对面金风楼上投来的灯影,斜照进寝堂内深处的那面西窗。
在这片月光和灯火的阑珊影照中,她看到窗后的坐榻上,有道纤细而沉静的人影。
“是我。”
轻缓的说话声里,那人擦起火石,点亮了案上一盏洁白的莲花座烛台。
在骤然明亮的泛着暖黄色的满室光照里,絮雨望向对面凝定住的女子,脸上露出一抹微笑。
“阿姐,这么晚了,你从哪里回来?”
她轻声问道。
在短暂的一段静默过后,卫茵娘慢慢抬手,摘下了头上的帷帽。
“今夜放生池那边很是热闹,我去走了走,放了几盏莲灯。”她的面上也露出笑容,放下帷帽。
“公主何时来的?怪我,若是知道你来,我便不去凑那个热闹了。”她向絮雨走来,行礼。
絮雨起身迎上,牵着她手,阻她行礼,随即带她坐到自己身边。
“阿姐你的手好了吗?”
卫茵娘展开她已恢复作原本青葱纤柔貌的十指,任她翻看:“老早就好了。后来又收到了赵阿爷叫人送来的药,是公主告诉他的吗?赵阿爷从前就对我极是照顾,如今好不容易回来,年纪也大了,我这不过一点小事而已,却要你们一直记挂,实在过意不去。”
“阿姐你手没事就好。”絮雨抬眼,目光落到卫茵娘一张含笑的面上。
“过几日大家都去苍山了,那边比长安凉快,主要是清净。我知道后,第一个就想到了你,想阿姐你也去,咱们在那里一起住些天。我叫赵伴当给你带了话。他回来后,和我说,你不去?”
“是。”卫茵娘点了点头。
“公主处处想着我,我极是感激。不过,我去,真的不大合适,加上我最近倦怠,懒得再出去折腾了。公主的心意我领下,你自己去,到了那里,好好玩,就跟我去一样了。”她笑着道。
她是不愿同去的,这本就在絮雨的预料当中。
“阿姐你不想去,我不勉强。但是另外有件事,不知能否再问阿姐?”
“当然!何事?”
“阿姐脱籍,也是赵伴当亲自办的。他和我说,你什么要求都没有提。”
“阿姐,你如今已是自由身了,为何依旧选择留在这个地方?”
卫茵娘依旧含笑。她环顾置身的这间寝堂:“此事应当也是公主在陛下那里为我求来的吧?我极是感激,先前一直就想亲口向公主道谢的,今晚总算是有机会了。赵阿爷当时确实也说,无论我想如何,或是去哪里,他都可以为我安排。只我在这已住多年,习惯了,此处如同是我的家,所以哪里也不想去了,就在这里,也是很好。”
絮雨目光凝落在她面上,一言不发。
“公主这么看我作甚?”
卫茵娘笑着避开她的视线,忽然站了起来。
“瞧我,方才看到公主,只顾欢喜,连杯茶水都不曾给你备——”她一面说,一面起身,待唤人来烧茶。
“阿姐,你能再告诉我,昨晚你去过哪里了吗?”忽然此时,絮雨开口。
卫茵娘步足一顿,停了下来。
絮雨望着她的背影。
“昨晚你以做法事为由,用化名去过慈恩寺。”
卫茵娘沉默,一动不动。
“阿姐,我不想骗你,和你说实话吧。”
“袁值本监视你这边的,原因你知道,我便不说了。是我在我阿耶面前将事揽下,不许袁值再插手。一是因我猜,你极其厌恶此人,我不欲你再受他打扰,二来,阿姐,我同情我的李延哥哥和阿姐你,这是真的,否则上次在你这里遭遇搜捕之时我怎会救他。我也完全理解他,或是阿姐你的感受和想法。是因我的阿耶,李延哥哥落到了今日的处境,阿姐你更是失去一切,你的家人,乃至你的尊严,而你们本身,又有什么错?”
卫茵娘依然那样背对着她,身影凝固。
“因而,在我这里,你们痛恨我的阿耶,或者,哪怕与我阿耶为敌,只要没做下我所不能容忍的事,你们也还愿认我是阿妹,你们便永远都是我的延哥哥和卫家阿姐。但是阿姐,我也不瞒你——”
絮雨顿了一下,“无论是为公计,还是出于我的私心,我都不希望裴郎君和李延哥哥走得过近。”她用加重的语气,说出了这一句话,随即走来,走到卫茵娘的面前,凝视着她已是微微泛红的双目。
“所以对不起,阿姐,在你获得自由却不愿离开长安这个伤心地后,我便也做了我原本不许袁值对你做的事。”
“为何这么巧,裴郎君在慈恩寺为他母亲做法事,你便也悄然匿名而去?以前你确实也会去慈恩寺,但你从不会选这种人人挤着想去占位的盂兰盆前后的日子。还有今晚,放生池里放水灯,与其说是为亲人追福,倒不如说是赶去那里凑热闹的。真正哀思亲人的人,哪里的水,不能放灯,一定要挤去那种地方?你不是这样的人。”
“阿姐,是不是李延哥哥又回来了?你在帮他和裴郎君联络,甚至,他们已经见过面了,就在今夜?”
倘若裴萧元也有心见李延的话,今夜的两市,便是再适合不过的会面机会和场合了。
她说完,双目紧望着卫茵娘。
卫茵娘苍白着脸,眼角越发见红,垂眸不动,仿若入定。
“阿姐,你家的事,在我回长安后,我慢慢也知道了一些。”絮雨忽然又道。
“当年叛乱终于平定,老圣人卧病不起,时日无多,我阿耶赶回长安。他人还没到,朝廷里便有很多人开始谏老圣人废太子,改立我阿耶,甚至我听闻那个时候,景升太子连见老圣人一面都不容易了。堂堂储君落此地步,他自是要反抗。你的父亲作为东宫肱骨心腹,自然不可避免参与进去。太子未能成功,你家从此也堕入深渊。”
“阿姐你如今不愿走,才是人之常情。天下之大,叫你一个人还能去哪里?至于我给你送药,邀你去苍山,还有求我阿耶叫你脱籍这些事,你没有骂我虚伪,想用这些加给你的小小的施恩来换我自己的心安,那便你的厚道了。”
卫茵娘仿佛被一根针刺了一下,此时终于抬起眸,摇头:“公主你不要这么说!我知你和别人不一样!你是真的好!”
絮雨慢慢摇头:“阿姐,我没你想得好。我下面的话,可能会很残忍,更是冷血和薄凉,但却是现实。”
“我阿耶当年可能真的逼过兄弟,下令杀过你的父亲。但是如果情势更换,当年神虎大将军顺利回京,景升太子登基,以我阿耶的军功和他的威望,景升太子或许也会不放心,那么轮受没顶之灾的,可能就是我,李嫮儿,或者别的什么赵家、钱家,入教坊的,是他们家中的女儿们了。”
卫茵娘怔怔望着絮雨。
“我同情的,是李延哥哥和你。你们都是被迫承受的。至于你们的父辈,还有我的阿耶,他们不一样。他们做什么,都应该明白双刃剑的代价。只不过最后,他们一方是胜者,一方是失败者,如此而已。”
“阿姐,如果现在是你自己想要为家族复仇,不惜一切代价,那么你可以不用回答我。我没有阻止你向我阿耶复仇的资格。但是如果,你是出于对李延哥哥的感情和服从,将他视为你的主上,那么我求求阿姐,你告诉我实情,裴二是不是真的受了李延哥哥的邀约,和他见过面了?”
卫茵娘的两个肩膀子仿佛微微地颤动了起来。
“阿姐!李延哥哥想做的事,我也没有资格阻止,但如果,他最后能够成功,代价一定是再一次的无数人的流离失所,家破人亡。我从小流落在外,跟着阿公走过很多地方,即便是太平的天下,若遇歉收之年,我看到的人们,日子也很艰难,但我却很少听到他们抱怨,只是期望朝廷能减免钱粮,助他们渡过难关,如此而已。许多年纪大的人,谈及从前的变乱,更是没有不心有余悸的。对于这世上的很多人来说,能够平安活着,或许就是一件最好的事。”
她走到方才坐的案前,在卫茵娘闪烁着隐隐泪意的目光中,打开了她带来的一只食盒。
盒中放的,是几只还带着些热气的胡麻饼。
“阿姐,不知你是否还记得从前你常给我带胡麻饼?年初我来长安,为了找你,无意路过那间饼店,当年曾给我们做饼的娘子如今竟然还在。只不过她的家人早已全部死了,剩她一人在战乱后归来。如今她也不是从前的模样了,只会絮絮叨叨地和我讲一些她从前的悲惨遭遇。不过……”
絮雨捧起一只饼。
“她的手艺还是和从前差不多。虽然她抱怨说,如今的长安人都去吃一个年轻漂亮的胡女的胡麻饼,除了老客,再没有别人肯来光顾她的店。这是我叫她现做的。可惜不是刚出炉,否则应该会更好吃。”
卫茵娘定定望着她手中捧着的饼,一时痴了。
絮雨小心地将饼递到卫茵娘的面前。
“阿姐,你尝尝?”
卫茵娘依然没有接,也无半点反应。
絮雨等了片刻,伴着心中涌出的失落,慢慢地,将手中的饼放了回去。
“阿姐。”
她最后叫了一声卫茵娘。
“我明白了。”
“这句话或许我不该说的。但是真的,在我的心里,我还是希望能有一天,你能再带我去吃胡麻饼,刚出炉的,你再叮嘱那娘子,叫她给我多撒些胡麻……”
她忍着眼底涌出的潮意,戛然止话,面上露出了笑容。
“我该走了。”
她朝卫茵娘点了点头,转身匆匆要去。这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等一下!”
絮雨转过头,看见卫茵娘看着自己,流下了眼泪。
“你猜得没错。”她低声道。
“裴家郎君已去见过殿下了。殿下可能知道些当年北渊之战的往事,据此认为操纵之人是陛下。他应是将自己的所知告诉了裴郎君……”
她闭目,泪不绝。
“我只知道这些了。公主你去吧。”
絮雨凝视着她,一字一字地道:“阿姐,谢谢你。”
出来,回宫的路上,絮雨和赵中芳同坐一车。
她微微歪着头,斜靠在老伴当的肩上,闭着眼,一动不动。
老伴当一句话也没说,只轻轻地拍着她的胳膊,便好似她仍是小时候的簪星小郡主,他们行在回定王府的路上,他在哄着玩累了的她睡觉。
在宫漏响过四更的时分,絮雨回到皇宫,来到紫云宫的精舍外。
值夜的杨在恩说,皇帝今夜在躺下去后,或因咳嗽,睡不着,又起了身,批阅因出京在即,下面为赶时间而一窝蜂递交上来的许多奏折。
“小郎君去劝劝吧。陛下也就听你的劝了。”杨在恩轻声道。
伴着几道咳声,隐隐有烛照光从寝殿内门后透出。
“嫮儿吗?”忽然,精舍内传出皇帝的呼声。
絮雨推门,走了进去,一直走到披衣靠坐在榻,正借着烛火在阅事的皇帝的身畔,停了步。
“怎么还不去睡?阿耶方听到四更鼓了。”
皇帝觑她一眼,问了一声,随即将手中的奏折靠向烛火,好看得更清楚些。
“阿耶,上回是不是说,只要我想做回公主,任何时候都可以?”絮雨径直开口道。
皇帝那一双原本正眯起来在看奏章的眼蓦地一定,随即,慢慢转脸,朝向她。
正站在精舍门口的杨在恩也听到了,一时喜不自禁,忙看向身旁的老宫监,却见他神色沉凝地望着前方的公主,似乎并不见多少喜色,不禁略觉不解。
“你想好了?”
片刻后,皇帝问,语调仿佛带着几分不敢置信的意味。
“是。我已想好。”
絮雨迎着皇帝的目光。
“我想做公主了。去苍山后,陛下便叫我做回公主吧。”
她用平稳的声音说道。
三日后,太史为皇帝此次苍山之行择定的日子到来。
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夏日清晨,有司陈设卤簿,等到吉时昼漏上五刻到,千牛将军在前为天子升路,黄门侍郎前奏请发,皇帝乘上龙舆,宫里随即钟鼓传音,銮驾出宫,行经承天门大街,再从长安城东北的通化门出城,往苍山而去。
虽然皇帝下令精简卤簿,去除不必要的繁文缛节,但大驾出行,除去可以减些皇帝所乘辂车周围的繖扇、华盖等仪物,其余仪仗,如警跸、侍卫、仪从等,是无论如何也少不了的。
当天,这一支队伍的最前方,由太仆卿执辔驾驭,六马开道,当朝太子李懋一身戎衣,率京兆牧和太常卿在前引路。
在皇帝龙舆的前后,依次是骑乘的左右领军卫、武卫、骁卫、威卫等亲、勋、翊卫仗,各卫皆由中郎将带三十六人组成马队。他们无不是各卫精选出来的最为出色的子弟,个个英俊雄健,鍪甲着身,佩齐弓刀和楯槊。阳光照耀,光芒烁动。阿史那承平、宇文峙等人皆是在列。
龙舆后,跟从着此行同往苍山的其余众多皇亲贵胄、贵女命妇以及留驻长安的诸藩王侯和使节,朝廷各部尚书、司徒大夫等百僚。他们或骑马,或乘车,也各有仪仗。
殿后,是同行的百杂官员和役从。
这一支队伍众达数千,出城后,一路迤逦东去,大风吹过,金吾卫辟邪旗、领军卫青麟旗、武卫玉马旗、左右卫黄鹿旗、骁卫赤熊旗、威卫黑鸾旗……浩浩荡荡,漫天旗动,如云压道,惊得许多正在田间劳作的乡民纷纷叩拜,口呼万岁。
一切都合乎皇帝大驾出行当有的仪制,除了一件事,这事和宫中那个名叫叶絮雨的宫廷小画师有关。
谁都知道这小画师近来颇受皇帝恩宠,然而谁也不会想到,皇帝的恩宠,竟到这种地步。
一早,出宫门起,皇帝就带这小画师上了舆车,让人坐在身边,同车而行。当时惊得周围人瞠目。一个御史大着胆子出列上言,大意是说尊卑有别,制不可逾,请皇帝令这宫廷画师归位,与直院之人同行。众人都为他捏一把汗。谁知皇帝既没发怒,也不听谏,不过淡淡应说,此行不过是外出避暑,为闲适之事,既非祭天,也非祀祖,无须多言,一句话堵了那御史的嘴,依旧带着小画师登车上路。
此事从舆驾出宫开始,便引发众人注目。但起初还只是夹行在皇帝左右前后的人知道,出城后,慢慢传开。等到晌午,銮驾行到城外一处名为玉鸾庄的驻跸之地,皇帝在此中途小歇,令后面队伍跟从,就地歇息,消息遂飞快传播,最后传到了青头的耳中。
这一趟苍山之行,青头已是盼望多日。
他虽位卑,然而时刻不忘要为郎君分忧,故早早打定主意,此行定要跟去伺候。不妙的是,经他试探,发现郎君不欲带他同行。他慌张失望,苦苦恳求,再三保证自己去了一定管好嘴,绝不再给他惹祸,就差撒泼打滚哭闹上吊,然而郎君心硬如铁,就是不让他去。
绝望之下,他自然也想到叶小娘子,想去求她帮忙。然而终究忌惮主人,最后还是不敢抗命。
就在昨晚,时来运转。
在他委委屈屈哭丧着脸替狠心的主人收拾行装时,凭空里,永宁宅竟到来一名宫监,说皇帝忽然记起青头,叫裴萧元将人也带去,勿丢在家中,这才有了青头今日出行。
自然了,他是没有福气跟在主人身边的。一早起,他混行在杂役宫监和各家出行的粗使奴仆队伍里,挤在一辆大骡车里。他谨记祸从口出,自己也是因此而遭郎君狠心冷待,故一路之上,虽然车内别人都在高谈阔论竞相卖弄见识,只他紧紧闭嘴,一言不发。走到中午,骡车随了大队停下,他从挤得手脚屈麻的车里爬出,在路边伸展胳膊腿儿,又听到近旁有人议论一个方传来的消息,说一名叶姓宫廷小画师深得陛下恩宠,今早竟得以同车出行,如此待遇,连老圣人朝的叶钟离也是不曾有过的。青头这下兴奋得再也憋不住了,脱口就说自己认识叶小画师,两人交情匪浅。话音落下,见众人都用鄙夷目光看着自己,显然全都不信,一时又羞又恼:“你们看什么?当我说大话?我告诉你们,陛下还曾特意赏我吃糕点哩!”
众人面面相觑,哄堂大笑。
这么有脸面的小奴儿,今日主家早就当宝一样带在身边走了,怎还让他和他们一样挤在大骡车里?
青头当然明白众人缘何发笑,面红耳赤,待解释,忽又想到自己确实不受主人待见,险些连苍山都去不了,沦落至此地步,只能含恨吞声,闭了口。然而这种明珠暗藏、衣锦夜行的痛苦,谁人能知。
正在他蹲于路边无精打采拔着野草之时,忽然此时,前面骑马来了一名宫监,高声喊他名字,说圣人召他过去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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