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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青黛(蓬莱客)


“我问将军,将军竟然也不知道!”又一人道。
“到底是何事?”伙伴更好奇了。
“谁知道?罢了罢了,上面的事,连大臣将军都不知道,咱们怎么可能知道。明早便都知晓了!”
士兵们从她身边走过。她没立刻过去,也停在一处人少灯黑的角落,耐心等待。片刻后,韩克让说完了话,应是解散了,众人三三两两陆续散开各自离去。絮雨看到他又和裴萧元说了几句,大约也是关于明日之事的安排,最后,拍了拍他臂,应是叫他也可回去休息了之类的话,终于,人走了。
朱雀台附近,全部的人都散了,剩他一个。
絮雨正要朝他走去,忽然见他转身,朝北而去。
他出了营,绕过山梁,转上一条小道,来到附近那条名为青龙河的水边。
河边这时还有不少士兵,或打着赤膊洗澡,或在沐马,嘻嘻哈哈很是热闹。好些人看到他,和他招呼,他也如常那样回话,就这样,沿着河畔,一路往北。
起初絮雨以为他也是去夜浴的,或想寻个人少的上游之地,但渐渐地,直觉仿佛不是这么回事。
离营地越来越远,河边人也越来越少,他不紧不慢,还在前行。絮雨转头对张敦义说,她和裴萧元约了今夜在前方见面,此刻要去赴约,叫他原地等待,不许跟来。
张敦义显然有些不愿,然而在她用命令的口吻又重复一遍过后,只能遵从,停下脚步。
絮雨继续远远地尾随。此时水边已经空无一人。山月当空,水面泛着粼粼的白光。絮雨看到他忽然停下,仿佛在原地立了片刻,接着,迈步继续前行,再眨眼,人便消失,仿佛凭空不见了。
絮雨奔到他方才停过的地方,这才发现,前方是片生满了杂草的陂地,再过去,是片野树林。
她下了坡,在周围找了许久,一无所获。思忖片刻,无可奈何,正要放弃,掉头回来,忽然此时,两道人影从她前方的一簇树影后走了出来。
距离有些远,林边的月光又疏淡清浅,不能叫她完全看清人的样貌。但凭身形和那人转脸刹那留给她的粗略印象,她还是认了出来,是甘凉的那位何晋。
如此之巧,白天青头刚提过他,今夜竟然就在这里看到了他。
他应当是在甘凉,或者东都,而非出现在苍山。
几乎是下意识的一个反应,她立刻矮身下去,将自己藏在了近畔一片茂密的野草丛中。
裴萧元和何晋应当会面完毕了,两人在那里分开。透过草丛缝隙,絮雨看到何晋转身离去,迅速隐匿在了野树林里。裴萧元在原地立了片刻,接着,迈步,很快,也从她不远之外的近畔走过,回往苍山行营,身影消失不见。
他二人都走了,只剩絮雨一个。
在风刮过附近草陂野地所发出的不绝于耳的一片窸窸窣窣声中,她只觉自己手心沁汗,心跳得厉害。
也不知为何,今夜的这个意外发现,或许是亲身所见,竟比她在盂兰盆夜从阿姐口中获悉他去见了李延,仿佛还要令她感到心神不宁。
在怔了良久之后,终于,她回了神,按捺下她变得愈发紊乱的一片心绪,想先回去。
刚动一下,忽然,她感到一侧的肩一沉,若压上了沉重而坚硬的铁器。
几乎是同一时刻,脖颈随之生出来一股透肌般的寒意。
是一把刀,无声无息地自她身后探来,架在了她温热的颈肤之上。她眼角的余光,已是看到刀锋上倒映月光而暗烁着的一道冰冷的寒芒。
她闭了闭目,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从她藏身的那一团漆黑的草丛里慢慢起身,缓缓地转面,望向了身后那正架刀在自己颈上的人。
她的眼眸对上了另外一双眼。在对方那幽暗的睛瞳之中,掠过一道异光。执刀的那一只手顿随之了一下,接着,自她颈上收刀,将刀迅速归鞘。
此时,方才消失在林子里的何晋也去而复返,向着这边极速奔来。
“叶小娘子!怎会是你?”
到了近前,他认出她,震惊之下失声唤道,随即硬生生地停下脚步,立在了裴萧元和絮雨的中间。
絮雨沉默着。裴萧元起初也没说话。何晋两道目光在絮雨身上来回打转,面露迟疑之色,最后他看向裴萧元,带了几分试探似的,叫了他一声。
“郎君?”
“无事。她交给我了。你去吧。”
裴萧元说道,语气平静。
何晋目光在他二人之间再次飞快掠过,不再停留,转身离去。
他是向着行宫方向去的。
“为何尾随于我?”
絮雨望着何晋渐渐消失的背影,一时凝怔,忽然此时,耳边响起这一道问话之声。
慢慢地,她转回脸,望着面前的人。
见她闭唇不语,很快,他仿佛意识到什么,朝她靠了些过来,当再次开口,语气已是有所不同,带着歉疚和抚慰之意:“方才吓到你了吧?我不是有意的。我以为……”他停了下来。
“你们是在做什么?”絮雨终于发话,困惑地再次望了眼何晋消失的方向。
“他为何会来苍山?”
“他今夜刚到。是我伯父差遣他来的。陛下召伯父也来苍山避暑,伯父身体不适,无法成行,故派何叔代他前来谢罪,并谢过皇帝陛下的圣眷隆恩。”
这自然不是裴冀遣何晋到来的全部内情。但别的,他怎可能和她讲。
如此解释完,裴萧元接着又道:“近来我也察觉,有人一直在监视我,或许早就开始了。日夜不分,轮班而动,都是老手,行动隐秘,令我有些不便。今夜盯梢之人想必也在,恰好何叔刚到,那些监视我的人,对此应当还不知晓,所以我叫何叔来此等我,我再来,就是想将人引出,瞧瞧到底是谁。方才你尾随我时,对方应当也在后面,只不过你不知道而已。我也没想到,当中有个会是你。”
絮雨完全没有想到,个中竟会如此曲折。她飞快地环顾四周。
“不用看了。对方必定已经走了。”他说道,望向她。
“只是,我不明白,你若有事,叫我便是,何必也如此尾随于我?”顿了一顿,他问,语气略带着几分困惑。
“盯梢你的人,你以为应当是谁?”絮雨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继续追问。
他看了眼四周黑沉沉的野林,“并不知。”
他只如此简单地应了一声,语气平淡,然而分明言不由衷。
她的心中忽然闪出一个念头:“是……”
她顿住。
“对不起,是我坏了你的事。”沉默了片刻,她低声说道。
“无妨。”他的声音此时也变得轻柔了起来,“方才没有误伤到你,便是万幸。”
“你为何一路跟我?”他又低声地问。
“西山那天晚上回来之后,你为何总是避我?”絮雨沉默了一下,反问。
他仿佛一怔,看她一眼,想说什么似的,然而又顿住。絮雨没有催促,只望着他,静静等待。
片刻之后,终于,她听到他平稳的声音在耳边响了起来。显然,这是他考虑妥当深思熟虑的答复。
“公主误会了,我并未避你。是这几日圣驾出京,事多了些。另外,关于那一夜的事,正好公主也在,容我一并向公主请罪。”他不疾不徐地说道。
“是我一时糊涂,冒犯到了公主。若是因我的冒失之举,叫公主有所误会,还请公主恕罪。”
“你请的是什么罪?你又怕我误会你什么?”絮雨轻声地问。
他再次陷入了沉默,片刻之后,絮雨看到他向着自己徐徐下跪,双臂撑肩,手掌按地,俯首,端正礼了一礼。
“请公主恕我当时冒犯之罪。”
他恭谨的声音和着附近夜风卷过野树林的哗哗之声,传入絮雨的耳。
絮雨微微俯面,凝视着脚前这向着自己正恭行敬礼的人。
她不开声,他便始终垂首敛目,半晌,身影端凝,纹丝不动。
这时,在身后行营的方向,传来一阵步足靠近的靴声。张敦义终究是不敢叫人离开视线太久,此刻领着人一路寻了过来,忽然看到前方草陂月光下的两道身影,一立一跪,凭着身形,他立刻辨出人,心中诧异惊疑,也不敢靠近,示意手下噤声,只带着人悄无声息地停在了暗处。
如此瞧他半晌,忽然,絮雨点了点头。
“罢了,你又何必如此。”她笑了笑,依旧轻声细语。
“我走了。你也回去吧。今夜好好休息,明早你还有事。”
她说完迈步离去。起初她的脚步如常,然而,当走完这段水边的夜路,经过朱雀台和行营,返往行宫,在将那道向她跪地谢罪的身影远远留在身后之后,她的脚步越行越疾,越行越发得疾,到了最后,连张敦义也被她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她步入行宫,没有半点迟疑,继续向着那还亮着灯火的所在走去。
今夜值守的杨在恩带着几名宫监,正静立在行宫寝殿的殿门之外。一道身影走了进来,他抬目看见,略感意外,急忙轻步迎上去,低声说道:“公主暂请留步。袁内侍刚到不久,正在御前听用。”
燕居殿中,数支巨烛正在燃烧,曜曜放光。皇帝身着中衣,外面松松披了件灰色常袍,显是已是入睡,又起身出来了,此刻他背靠着隐囊坐在案后,就着烛火,低头翻着一本不知是甚的册子,速度极快,几下翻完,将册子丢到案上,指节敲了敲册页上的一段空白。
“七月十三白天,他去城南果园探望旧户。夜,和公主一道,照朕吩咐,不叫人盯梢,过程留白无妨。接下来的盂兰盆夜呢?为何也是留白?难不成又是公主和他在一起了?”
“不止这一次!此前便有多次了,你没有给朕看好,送来都是留白!你半夜将朕扰起,朕还道你有了什么大事,就是为了叫朕看这个?”
皇帝的语气听去虽然还算平淡,但质问之意,也是显而易见。
“李延行踪隐秘,如地虫藏身,隐匿头尾,找不到也就算了,朕不怪。裴萧元呢?他可是个大活人!每天就在你们眼皮子底下走动的。到底是裴家子太过狡猾,还是你袁值无能?养那么多人,叫你盯个人,你都办不好事!”
袁值遭皇帝训斥,神色暗含几分惭意,下跪请罪:“陛下责备的是,是奴无能。只是裴萧元也确实善于匿踪。听闻他少年刚从军的时候,最早是在斥候营里摸爬滚打的,想必便是那时习得的脱身之术,非一般人能够应对。加上奴怕被他察觉万一泄露了身份,不敢叫人靠得太近,故几次跟丢,辜负陛下信任。”
皇帝视线落到案头烛火上,眉头微皱,慢慢道:“盂兰盆夜,整个大半夜,他不知所踪,将近天明才回寺。他会去哪里,做了何事?有无可能,就是去了东市或是西市?那里是个和人见面谋事的好地方。”
袁值自知失职,地上起来后,低头以对。
皇帝出神片刻,忽然又问:“今夜这边动静如何?”
“今夜有司各司其职,各处忙而不乱。公主回归之事,陛下也尽管放心,老阿爷和宗正那边已经准备周全,奴也在全力听用。只不过,奴这里另有一事,方才斗胆惊扰陛下安眠,也是为了此事。”
“何事?”
“奴方才收到手下人的通报。裴家子今夜原本随韩克让在朱雀台。戌时末,众人散后,他不走,独自出营,往北走去。而在陛下今夜大驾抵达之后不久,约戌时一刻,他曾下山,和一名满面须髥的面生人碰头,对方不是此行随驾之人,也不知是何来历。那人与他短暂见面过后,沿青龙河北去,入了一片野树林,随后消失不见。手下人疑心他是要和那人再次碰面,故一路跟随。没想到……”
袁值顿了一下,“没想到公主也跟了上来,好像也是去找他的。手下人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置,只能暂时退回,将事禀到奴这里——”
随着袁值讲述,皇帝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抄起案上他方翻过的册子,啪一声,投掷于地。
袁值一惊,望向皇帝,听他含怒道:“你上当了!”
“他去见的人,姓何名晋,是裴冀派来苍山,叫他代替向朕谢恩的!”
袁值怔了一怔。
他本也是极聪明的人,略一想,顿悟:“莫非是裴萧元已觉察监视,今晚借何晋来的机会,故弄玄虚,想把奴的人引出来?”
皇帝寒声道:“你才明白?”
袁值一时羞惭交加。
从裴萧元入京的第一夜,他将人接入皇宫夜见开始,便奉皇帝命,对其进行监视,尤其去过哪里,见过什么人,不能遗漏。
并且,还有一点,绝不能叫他知道,此为皇帝授意。
然而执行起来,实际颇多艰难。袁值也有一种感觉,裴萧元应当已经知道他在受着监视了。倘若再令皇帝意图暴露,那么自己便真万死不辞。
苍山夏夜凉爽,行宫夜寝,体寒之人,甚至还需盖一薄被。然而此刻,他却热汗暗沁,急忙再次跪叩,乞罪:“是奴无能,误了陛下大事,请陛下降罪!”
出乎意料,皇帝竟未大发雷霆,反而淡淡道:“也怨不得你。朕知你尽力了。是裴家子太过狡猾。”
皇帝的答复令袁值一时也猜不透他的所想。谢恩过后,他迟疑道:“奴愚钝,请陛下明示,往后该当如何?他既有所察觉,是否将人暂时撤去?”
皇帝沉默,稍顷,冷冷地道:“不撤。从前如何,往后也是如何。”
袁值飞快看了眼皇帝,见他目光阴冷,一凛,应是。
皇帝吩咐完,看一眼殿中玉漏,拂手:“去看看,公主回了没!”
“遵旨。”袁值领命退到殿门后,匆匆要出,撞见殿门口立着一人,正冷冷看着自己。
他一怔,反应过来,急忙后退了几步,下拜如仪:“见过公主!”
絮雨绕开袁值,快步转入。
皇帝仰面歪着身体,正闭目靠在榻上。他的眉头紧锁,两手揉着太阳穴,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来。
这步伐不含顾忌,是别人不敢走的,立刻知是谁人,睁眼,见真是女儿来了,起先心中一阵恼怒,坐直,正想责备她深夜又去找外男,突然看到女儿停在面前,低头看着地上一样东西,反应过来,打了个激灵,头也不痛了,忙伸手,将那本簿册捡了,顺手塞入袖中。
“给我!”絮雨伸手讨要。
“什么给你?”皇帝自然不给,转话,“这么晚了,说你又去找裴家小儿?”
“给我!”絮雨上去就掏皇帝衣袖。
皇帝慌忙躲闪呵斥:“你这无礼的野丫头!敢对朕如此说话?快去睡觉!再胡闹,朕真生气了!”
皇帝大约真的不欲叫女儿看见簿册,护得死死,然而怎抵得过絮雨强拿,很快被她夺了过去。
皇帝自是生气,然而火也发不出来,又见女儿低头翻看簿册,脸色越来越是凝重,心中难免又开始发虚。忽然,见她将那簿册扔到御案上,冷笑:“阿耶,你就是这么对待你的臣下?口口声声如何器重,暗地却叫人这样盯着?你怎不叫人索性也钻进他睡觉的床底,将他晚上翻身几下记录下来?说不准,他讲的梦话,也能佐证他有谋逆意图!”
皇帝只装作没听见,任女儿讥嘲,等她说完,道:“此为必要之举,你不懂,也不必多想!不早了,明早还有大事,阿耶送你去睡觉。”说着牵住女儿衣袖,领她要去曳月楼。
絮雨将衣袖自皇帝手中抽出:“阿耶!你当我三岁吗?你召他入京,表面重用,实际你却如此对他。你这样,如何能得他衷心敬爱忠诚效力?只会将他推得离你越来越远!”
皇帝牵女儿袖的手顿在半空,停片刻,终于也恼羞成怒,拂袖:“你叫阿耶怎么办?你以为阿耶想吗?盯着他都这样了,背着你阿耶也不知做了多少说不得的事!要是不盯着,他怕不把长安的天给朕捅出一个窟窿眼!朕倒是要看看,他到底想干什么,能翻出什么样的浪!”
皇帝说到这里,忽然想起刚发生的另外一件事,面上怒色更甚:“还有,不止裴家小儿阳奉阴违和朕作对,连裴冀那老田舍翁,如今竟也胆大包天,帮他侄儿开始逼迫朕了!朕好心叫他来避暑,想和他说说话,他竟回个奏章,说什么体寒痢泻,来不了苍山!这便罢了,还叫这个何晋来!他何意?还不是铁了心站他侄儿,要诛朕的心!他这在提醒朕,朕欠他们裴家的!”
“别人都是伯侄一条心,嫮儿你倒好,竟帮着外人……”
皇帝一时气急,脸色发青,忽然心慌气短,人摇摇欲坠,絮雨慌忙上去将他搂住,叫他撑着自己送到榻上,扶着躺下了,正要再喊人去叫御医,皇帝抬手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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