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边的欢呼声渐渐落低,片刻后,待情绪慢慢平定,他再次望向裴萧元,声也转为平缓。
“裴郎君,我知近日乃令堂忌日。我如今不过一东躲西藏之人,不能见到天日,便是想去祭拜,也是枉然,只能遥遥以抔土清香代祭,以寄敬意。”
“方才你问我证据,我确实没有能拿得出来的确凿之证。我方才转的陈王之言,你也可以不信,毕竟,此人也非良善之辈。但三年前,那降来的西蕃贵族也莫名横死大街,这难道不足以证明,当年北渊之战另有阴谋?”
说到这里,他抬手,轻抚一下面上剑伤。
“在我少年之时,受我父亲所聘,裴公也曾为我老师。虽然时日不久,他便辞官出京,但裴公昔日对我的谆谆教诲,我至今牢记在心。一日为师,终身为师。年初我去甘凉,本意便是想去拜望裴公,然而再三考虑过后,想到他年事已高,终究还是不忍贸然再用我的这一点事去惊扰他老人家,故中途而返。与裴郎君你,更是不打不相识。无论你如何看待我,在我这里,你是个值得我李延冒任何风险也愿结交之人。”
“至于你的父亲,更是我李延生平最为敬重之人。当年他若是抛却身后北渊,如期返京,有他在,我的父亲或许便能化险为夷。但那样,大将军便不是大将军了!今夜我就在这里,你可以杀了我,也可以将我献给皇帝邀功,我既到来,便已做好最坏打算。”
“但是最后,我还是有一句话要说,裴郎君,如今的这个圣人,他才是当年北渊之变的元凶。你回朝做官,他日,就算除掉其余仇人,身居高位,然而,你却还要奉他为君,奉他那将来某日或也容不下你的某个儿子为君,你当真甘心吗?”
李延一口气将全部的话都说了出来,双眼一眨不眨,凝视着对面之人。
方才再次入座之后,他便一句话也没说过了,更不曾打断李延的话,始终静听。待李延全部说完,他闭目,一动不动,面容如蒙一层阴翳,看去毫无表情,不辨悲喜。
李延静静等待。
片刻后,只见他睁目,起了身,走到舱窗之前,推开了其中的一面。
“你来。”他开口,唤道。
李延有些不解,迟疑了下,很快还是应唤,也走到他的身畔,停在窗后。
他们的这条船正在放生池的中央,此刻,池上漂满了各式各样的莲灯和放灯船。岸边人头攒动,临水的街市上,则密布着鳞次栉比的屋宇。
到处都是璀璨的灯火,水边还有放焰口的法事,夜游人更是挤满街市。
他半晌又不再说话了,目光只不停地巡游过前方的街市。李延等待片刻,终还是忍不住,略疑惑地发问:“裴郎君何意?”
“你看那里。”裴萧元抬臂,指着远处右前方十字路口的一间高屋。
“那是一处波斯邸,是间专收宝物的胡商铺子。我来的时候,留意到铺子的路口站着个人,带着一袋沉重的东西。他看去像个卖货人,然而举止又和周围真正的卖货人不同。只在附近走来走去,避开路过的巡街卫士。”
“我经过的时候,故意撞了一下他的口袋。他装作若无其事,但我仍是看了出来,他极是紧张。我也听到了口袋发出的动静。里面装的是铜钱。”
“不止这一处,在坊内其余几处,东北方向张家药行,东南方向典当行,西南方向的丝帛店,我都发现有类似的人。选的这些地点,很是凑巧,也都是路窄人多,最为热闹的十字路口。”
“我初入职时,大略看过一些金吾卫库档旧志。老圣人朝,大约二十几年前,一个元宵夜,西市便曾因意外发生行人踩踏的变故,当时死伤不下百人,包括几名试图维持秩序的金吾卫士——”
说到这里,他关窗,转向随他讲述面色微变的李延。
“李郎君,倘若我没猜错,那些都是接应你的人吧?你冒险约我见于此,口口声声,称将安危系在我这里,其实早也做好退路了。万一遇到不测,他们只要往人多的地方撒钱,很容易便能引发路人争抢,继而造成交通堵塞,乃至人员踩踏。如此,今夜附近的金吾卫顾此失彼,你便可以借机从容离去。”
李延一时默然,片刻后,面露微微尴尬之色,接着,苦笑了起来。
“什么都瞒不过裴郎君。”他喃喃地道。
“裴郎君见谅,我实是——”
“不必解释。换成是我,也会防备。”
裴萧元淡淡截断他话。
“当年北渊元凶是谁,我会查清。甘不甘心,也是我自己的事。”
“我只告诉李郎君一声,人子复仇,此固然天经地义,但日后行事,勿犯我准则,否则,他日即便我不出手,太过聪明之人,恐也会遭聪明反噬。”
他说完,命船靠岸,随即登岸离去,身影迅速隐没在了熙熙攘攘的夜行路人当中。
这一个于众生而言是解父母亡亲另世之苦的夜,于裴萧元,将注定不同寻常。
陈绍方才一直暗候在东南门外的街角里。
为免引人注目,他如今仍在延平门一带执勤,但职位,已从当初没有品级的队正升作了八品的兵曹参军,掌延平门武官,以及,获得大驾行从的资格。
他自出入的熙攘人流中看到裴萧元的身影,察看一番四周,确定无人尾随或是盯梢,迎上去正待说话,忽然留意,在附近一片昏红的莲花灯光的映照下,郎君面容显得有些僵硬,人若正陷于一种恍惚的神思当中。
这在此前是从未有过的,他不禁迟疑了一下。很快裴萧元看到他,投来注目。此时他的神色看去已是如常,目光凝练。
陈绍以为是因灯光迷离,方才自己看岔了眼。
“方才收到消息。”
“之前找的人,抓住了。”他说道。
在长安西北义宁坊的西南一隅,开有一间邸店。店主满面须髥,皮肤黝黑,自称是安国商人,能说一口流利的安国话,所持的身份文牒,也佐证了他的自述,显示他是刚来不久的外来之人。在长安,番人数不胜数,义宁坊又在开远门旁,生活着许多形貌异于圣朝人的外来人,因而在此人于两三年前到此盘下这间邸店之后,如同滴水如海,顺利地落下了脚。
这个表面看去没有半点问题的安国商人之所以进入裴萧元的视线,是因在细致查遍长安几处外来人的聚居区后,他遴选了一批到来时间最符合要找的那个西蕃人的名单。此人便是当中的一个。
几天前,裴萧元派陈绍以寻常巡查的借口入邸店试探,出其不意地用西蕃语叫出查达的本名。此人当时并未露出什么大的马脚,然而次日,店主连同几个番人帮佣人去店空,潜逃不见,秘密搜查邸店过后,发现一个密室,里面藏着不少还来不及处理的细软和货物,种类五花八门,看去像是劫掠所得。拷问店内脚夫,脚夫招供说,邸店地处角落,周围邻舍稀少,生意清淡,安国店主对生意也不大上心,时常闭门,倒是每月都会带着他的番人帮佣出去几天,随后赶车回来。至于出去做什么,自己并不清楚。
显然,这是一个白天开着闲店,夜间做打劫商旅活的狠人,更加符合要找的人的特征。
陈绍立刻到处查找,就在今夜,他刚刚收到消息,在城西临皋驿附近的荒山里,抓住了那一伙五六个携着金银逃跑的安国人。
“他承认了身份,正是从前跟随那死了的西蕃贵族一道投降来的查达,因他母亲是安国人,所以会说安国话,三年前在主人死后,他在城外,杀了个刚到的安国商人,盗用身份藏住下来。”
“但他无论如何也不肯交待事,说一定要见到事主。”
裴萧元自延平门悄然出城,行至不久之前他曾与何晋等人密会的那片野地。西蕃人查达手脚被绳索缚着,人倒在地上,当看到月光下向他走来的裴萧元时,失声嚷了起来:“是你!”
“三年前在西陲交战,我见过你!你是从前那神虎大将军的后裔!太像了!太像了!”
他喃喃地道,盯着裴萧元,眼中露出一种混合着恐惧和敬畏的目光。
面前的这个年轻之人,叫他不禁又忆起了那一段已渐渐变得遥远的往事。
哪怕这么多年已经过去了,当此刻再回忆起当年那一场发生在山谷里的血肉横飞的狙击战的情景,仍是叫他感到心有余悸。
在肉搏战开始后,敌方的那个大将军,带着区区八百人,竟硬生生阻了数万西蕃军士将近半日。他们付出了死伤数千的惨烈代价,才等到了那个神明一样的男人倒下,得以通过那一片被他把守住的谷地。
“我姓裴,神虎大将军是我父亲。”
裴萧元轻提袍摆,弯身下去,蹲在地上之人的身前。
“告诉我,你们当年分明已退走,又为何再次发兵北渊?”他用平和的声音发问。
查达的一双鼓眼在月光下闪烁着狐疑的光:“我要是说了,你能留我命,放我走吗?”
“可以。”
裴萧元站起身,示意替他松绑。陈绍照做。
查达意外于如此简单便获自由,愣怔过后,面露喜色:“裴大将军是我见过的最了不起的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我深感佩服。裴郎君自然也是了,想必一诺千金,说到做到!我信你了!”说完磕头,爬起来继续道:“当日王子得知圣朝变乱已定,前方又有神虎军阻挡,知打下去也讨不到好处,本打定主意退走了,谁知此前一个被俘的将领忽然逃了回来,还传消息,说裴大将军已领兵上路去往长安了,前方都是在虚张声势,北渊实际防守空虚,叫抓住机会打进来复仇。”
“裴大将军治军严明,之前派出的人,要么有去无回,要么等同无用,从未探得过有用的消息,此次怎会叫一个俘虏逃回,还有如此收获。王子起初不信,怕是大将军设的诱计,问经过,那人说他之前佯装投降,因此暂时保得一命,但在裴大将军离开后,为绝后患,便要杀他了。他被押出行刑,以为就要死了,也不知怎的,不知哪里射来冷箭,看守当场中箭,他便逃了回来,将消息报给王子。”
“此事实在蹊跷,但若为实,那便是千载难逢的机会,王子当即发兵前去试探,发现竟然是真!又谁知,裴大将军走是真的走了,闻讯很快竟转了回来,带着剩下的人硬是守了多日。后面的事,裴郎君你想必也是知道的,就不用我说了。”
“三年前你们投降圣朝,王子当街被杀,你可知内情?”裴萧元沉吟了下,继续发问。
查达面露愤愤之色:“我们太蠢了!我也是后来才慢慢领悟过来的。三年前战败,王子心灰意冷,知即便回去,继位也是彻底无望了,恐怕还要受排挤,他心中更是仰慕圣朝的衣冠制度,遂入了长安,想终老于此。不料,入朝还没多久,就被一个无赖儿当街刺死了,判案说是什么争风吃醋,人就这么没了。我却越想越怕。当年把人放回来递送消息的,一定是圣朝内的人,利用我们害了裴大将军的命。如今哪怕我们是真心投靠,那些人必也害怕我们万一说出当年之事,必是容不下我们的。所以我连夜逃走,又无路可去,就冒充一个安国商人安顿了下来。”
他虽用商人身份顺利改头换面避祸,但本性却是凶悍之徒,叫他真如商人那样靠着经营生意过活,如何忍得住。所以这几年,时不时也带着他那几名从前的心腹外出干些没本钱的买卖,销赃后花天酒地,在长安过得称心如意。却没有想到,忽然祸从天降,如今竟被当年北渊一战的后人给盯上了,为了能够在他手下活命,自然极力揣测对方心思,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裴郎君,大将军固然牺牲在北渊,但那是两国交战。当年王子亦是被人利用了而已!设计那一场北渊之战的人,才是真正的元凶。”
“裴郎君,我知道你一定是想复仇的!我这几年时常也在想,说不定当年那件事的谋划之人,就是如今圣朝的那位圣人。只要你留下我的命,将来无论你要我做什么,我都听命。我知道你们圣朝人讲究师出有名,便是造反,也要先发檄文,好叫天下人知道你们的苦衷。日后若是有需,我可以帮你作证——”
西蕃人正讲得唾沫横飞,忽然喉咙一紧,登时发不出话来。
他还张着口,整个人却蓦地顿住,睁大眼,视线落定在对面那圣朝年轻男子的脸上。
月光下,年轻男子那一张原本平静的面容蓦然掠过狠厉之色。他探过一臂,张开他的一只手。那手的五指如同铁爪,捏在了西蕃人的喉咙上,收紧,如勒住一块盈满脂肪和血气的肥肉,令这西蕃人嵌在肉中的喉管完全地闭合,再也透不出半丝的气。
西蕃人从起初不敢置信似的茫然和惊诧中回过神来,眼里顿时迸出狂怒的光。他猛地发力,想挣脱反击。然而,这年轻男子的指力大得可怖,西蕃人被他捏住喉,如一条被捏住了七寸的蛇,空有一副肥壮身躯,双臂乱舞,脚踢得面前地上的泥石纷飞,无论他如何反抗,皆是无法挣脱那一只手的锁喉。
接着,反应过来的陈绍带着手下迅速欺身而上,一左一右,将西蕃人的双臂牢牢地箍住,不容他再反抗。
裴萧元看着对面这西蕃人那一张仿佛渐渐膨胀起来的脸,手指的力,越来越重。伴着一阵含糊的格格声,西蕃人的舌骨断裂了,眼睛和鼻孔里,有血丝开始渗出,那是血管爆裂的迹象。他的手指依旧没有松。渐渐地,西蕃人的反抗变得无力,最后,他失去了动弹的能力,脑袋无力地垂向肩膀一侧,然而,裴萧元依旧没有松指,直到西蕃人在他的手中完全地停止了挣扎,身上散出一股体内秽物泄出的热烘烘的臭味,他方慢慢收手,随手一掼,陈绍和另人跟着撒手,西蕃人那高大而壮硕的身躯便如同一只松软的巨大的面袋,无声无息地瘫在了野地之上,一动不动。
至此,他面上的那一抹狠厉之色方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没有表情的冷漠。
“把他几个同伙一道杀了,挖个深坑,全部就地埋了。”他说道。
陈绍应是,略一迟疑,又低声问道:“邸店怎么办?密室里有赃物。人回不去,坊正若是察觉了上报,万一查出此人身份,怀疑到咱们头上。”
“密室里的细软你们分了,趁今夜放一把火,把邸店烧了。”
裴萧元吩咐完,不再停留,转身,独自迈步离去。
这个宵禁解除的夜晚,东西两市里通宵亮灯,游人如织。
在长安西北开远门旁的角落里,一家邸店或因节日用火不慎起火,院中七八间屋悉数烧光,火势方渐渐转小。
在慈恩寺,裴家那一场持续了三天三夜的法事,随着裴家子下半夜的归来,临近尾声。
而对于絮雨而言,今夜,亦是一个难眠之夜。
虞城郡主李婉婉已经知悉,东都的那位裴冀裴公,回信说,他对她祖父提的关于结亲的事深感荣幸,并且,狠狠地夸了一番虞城郡主的美名,但最后,还是婉拒。理由好像是说侄儿不久前在甘凉曾议过一门亲,虽后来因某种缘故未成,但出于尊重对方的缘故,如今确实不大方便,这么快便再次议亲。
不管裴冀拒婚的真正想法是什么,至少,这个理由是妥帖的,显示裴家一贯的温厚作风,也顾全了宁王的颜面。
祖父对此是否失望,李婉婉并不关心,反正她是欢喜不已,想到很快就要去苍山,更是开心。今晚她原本邀请絮雨和她以及卢文君一道去两市游玩。
絮雨并不想去,寻了个借口,婉拒了。
这个晚上,她的阿耶也没有像之前那样叫她过去作伴。他将他一个人关在那座有着西王母图的西殿内,直到深夜才回精舍,在赵中芳的服侍下,咳嗽着,睡了下去。
絮雨静静等在精舍外,等到老宫监迈着蹒跚的步伐慢慢走出来,道:“赵伴当,我想去个地方。”
“你陪我去吧。”
平康坊内,灯火煊亮,热闹得如同天上街市。
一辆今夜在长安街道上随处可见的寻常的碧油车归来,不紧不慢地穿过平康坊的十字街口,最后停在金风楼旁的一条小巷口。
卫茵娘戴着一顶帷帽,自车内下来,在仆从的陪伴下,回到了这间她已住了多年的小楼。
借着小楼梯旁悬的一盏于夜风中轻轻晃荡的灯笼,她登上小楼,推开门,走了进去。
她没有叫人跟着入内服侍,也未呼人点灯。
她一个人停在门后的漆黑夜色里,立了片刻,方迈步,慢慢地继续朝里走去,一直走进她的寝堂,摸索着,正要点灯,忽然,她顿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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