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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青黛(蓬莱客)


他走回到裴萧元的面前,压低了声,“我告诉你,陈思达他可是巴不得我倒霉,天天盯着我的一亩三分地,天天盯着你呐!宇文世子一早刚回来,他女婿就去了宇文家的进奏院!总算这回烧到了高香,世子自己昨晚屁股也不干净,应当什么都没说,把人悻悻打发走了。要不然,以他恨不能生啖你肉的那个劲,好不容易捉住你不是,他会替你遮掩?他一嗓子嚎出去,南院人人都知你裴萧元为了和他争夺一个俊画师假传圣旨,你叫圣人怎么处置?你叫我这张老脸往哪搁?当初可是我把你从那鸟不拉屎的地方提溜来京城的!你倒好,给我干出这样的事,我再浑身长嘴,也少不了一个失察之罪!”
裴萧元听任责骂,心中也在反省自己昨夜行为,确实太过孟浪。当时冲动之下,除了那一个要将人带走的念头,完全没有考虑过其余别的后果。
“大将军教训的是!萧元知错了!不但连累到大将军,更是有负大将军的厚望!”
裴萧元向着韩克让郑重行一大礼,起身后,迈步便去。
“你作甚?去哪里?”韩克让叫。
“属下这就入宫请罪去。该当如何,一力承担!”
韩克让被他吓了一跳,赶忙冲上去,将人一把拽回。
“我看你平常不是这样的啊!你脑子呢?昨晚是跟那小画师在外头厮混得太快活了,脑子还没带回来?”
裴萧元看着上司那痛心疾首的样子,想着皇帝此刻或也正因她夜不归宿而在斥责着她,愈加神思不定,心烦意乱。
韩克让那边继续教训:“你看不出来吗,方才赵中芳就是在息事宁人,不想把事搞大。他一个阉人,哪来的态度?还不是陛下的意思!现在人回来了,那小画师也被接走了,陛下自己又没叫你过去,你是嫌事小,脑袋上一个口子不够,还要凑上去再叫他给你开个大瓢吃饱香炉灰不成?”
“裴家儿,你是初生牛犊子,你不怕,我可是一把老骨头了,经不起折腾,我怕!”
他教训完,语气也渐渐转为缓和。
“你勿自己再擅自入宫,免得把事再惹大。此刻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看明日如何动静,没事最好,想必已是过去了。真若再有事,到时我和你一起担!陛下那里,我这张老脸便是再不济,想来也还是有几分用的。”
自入京的第一夜,在紫云宫外见面开始,这个上司便对自己颇多关照,这一点裴萧元心中了然。昨夜只因自己一时冲动,犯了这种原本不该的错,韩克让怪罪才是应该,没想到,他最后却如此表态。这叫裴萧元确有几分动容。
他不是事事都挂在嘴头的人,沉默了一下,道:“多谢大将军!属下遵命。”
韩克让看看话也差不多说完了,待去,思忖了下,犹豫一番,再看一眼面前的年轻人,最后终究还是忍不住,观察一番左右,将人拽到一个更为隐秘的角落,压低声道:“那小画师就这么好?”
“当初你为找他,翻遍全长安,我就觉得不对劲了!果然!”
裴萧元忙道:“大将军误会了,我与她——”
他一顿,忽然意识到,这件事他再如何解释,在昨夜之后,也是欲盖弥彰。
他慢慢闭了口。
韩克让一副忍了很久再也忍不住的模样,看着他摇头:“女人不好吗?就算说亲的那几家不合适,你不想娶,去平康坊啊!那里什么样的找不到?寻常的没意思,胡女新罗女菩萨蛮,高矮胖瘦,各色各样,就凭你,过去了,我看不用钱,倒贴上来都有无数!你怎这么想不开,非要去触陛下的霉头?”
“这种事本是不该我说的,你还有伯父,只是我实在不忍看你再深陷泥潭,一错再错了!那小画师能得陛下如此恩宠,会是一般之人?陛下不喜什么,你应当也是知道的。你年纪轻轻,立过不俗战功,有大好前程,到头来,要是因为这种事把自己折损进去,那也太得不偿失了!”
“多谢大将军关心。一切全是我的过错,和那小画师无关。”
到此地步,裴萧元除了揽下过错,已是没有别的什么话可以说了。
韩克让却想起了今晚那小画师的举动。
分明人都上了车了,竟还下来,当着众人面又和裴家子窃窃私语,含情脉脉地说了句不知是什么的话,这才走了。
在韩克让看来,这简直就是厚颜无耻地在勾引下属。
他瞧裴家子片刻,脸上又展露出了笑意,安慰:“罢了,怎会是你的错?我知你向来洁谨,出身更是一等一的清正门庭,定是一时不防,才误入道。吃堑长智,你自己有数便可。至于昨晚的事,我要是猜得没错,陛下那里,想必也是雷声大雨点小,你也不必过于担心。此事你记取教训,往后离那小画师远些,勿再犯如此的错,陛下还是要重用你的。”
裴萧元应是。
再闲叙几句,韩克让看看也差不多了,时辰不早,便叫他放宽心,回去先休息,又提醒,明日盂兰盆节,叫他那边结束慈恩寺的法事后,准备苍山之行。
裴萧元送走上司,独自眺望远处皇宫的方向,许久,驱马前行。
虽然皇帝应当不至于对她施加什么惩罚,但昨晚那样被自己带走了,一夜不归,此刻才回,以皇帝脾气,想必骂他骂得很是难听。她若帮皇帝,自然无事。但她若为自己说话,会不会触怒皇帝,引发父女争执,皇帝将事迁怒到她头上?
想到她今夜上了马车又特意下来安慰他的一幕,裴萧元愈发放不下心,恨不能立刻入宫去看个究竟。
哪怕真的会被皇帝再拿香炉砸得头破血流,也是他当受的。然而又如韩克让所言,他入宫请罪简单,此举也能显他担当,但若因他将事再次惹大,那便无异于矫枉过正,过犹不及。
但是,叫他就这样当什么事都没发生,如韩克让吩咐的那样回去休息,他如何睡得着?
裴萧元心事重重,在犹豫过后,终还是来到皇宫,但没有进。
今夜宿卫的一名卫官是他的人。他让对方去将张顺叫出来,自己等在宫门之外。
并未等多久,比他预料得要快。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张顺便悄然而出。不待裴萧元开口,他自己先行低声问:“郎君是要问紫云宫的事吗?”
裴萧元一怔,只听张顺又道:“叶小郎君方才来见奴了,说,今夜郎君你可能也会来叫奴。若真叫了,小郎君叫奴告诉郎君,紫云宫云开雾去,陛下已然安寝。”
叫张顺回去后,他在宫门外的暗夜中定立了许久,方上马离去。
解笑亦应兼解语。
她到底是一个有着怎样玲珑心窍、冰雪聪明的女郎。
更不用说,她还有高贵的身份,无双的美貌。
裴萧元第一次有一种感觉,他的血肉躯骨和五脏六腑,在另外一个人的面前,如若透明。
她好像总能轻易地知道他在想什么,哪怕那些隐藏在了他心魂最曲折的深处,旁人谁也无法窥知,而她,却总能够轻而易举一击便中。
也不知道为何,或许是他如今依旧从军的身份,叫裴萧元生出一个近乎荒唐的念头,倘若她想将他捏|弄于股掌,他想来是毫无能力可以去和她刀枪对垒,唯一能够做的,大约便是丢盔弃甲,一败涂地。
换成若是别人,他会觉得非常可怕。但若是她……
这一路,他回往慈恩寺去。到的时候,整个人犹自带着几分如品佳酿过后,有醇美余味久久不散的微醺陶然之感。
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他入寺。
他独自行往他母亲的法会场所观音堂。
此刻下半夜了,严格来说,已是盂兰盆日。
从几天前开始,作为长安最负盛名的皇家寺院,慈恩寺内陆续入住了不少善男信女,或如他一样,做法事超度历代宗亲,或为当天举行的经会准备抢香。故此刻虽是凌晨,寺中依旧灯火通明,梵声阵阵,不少僧人正在轮班通宵诵经。
快到位于后寺的法会场所,行经一段无人之道,忽然,裴萧元听到身后有人轻声在唤自己。
“裴郎君。”
是一名女子,声音低沉而轻柔。略陌生,但入耳的瞬间,他便确定,他此前曾经在哪里听到过。
他倏然记了起来,回头。
廊下缓步走出一名女子,她戴着一顶时下妇人外出常见的遮面帷帽,停步拨开帷巾,在帽后,露出了一张如满月般美丽的面孔。
是金风楼里那个名叫玉绵的秋娘。
“他知裴郎君所想,想见裴郎君一面。但不知裴郎君是否愿意拨冗相见?”
秋娘注目于他,轻声说道。
《盂兰盆经》里,有一则关于目连救母的传说。目连见亡母困于地狱,如处倒悬,苦海难脱,悲伤不已,遂求佛救度。释迦指一解法,在僧众的安居终了之日供养十方僧众。便是因此,兴起了盂兰盆会。到这一天,各大寺院纷纷举办诵经法会和水陆道场,善男信女则施斋供僧,放灯于水,以此寄托哀思,为亡故亲人追福。
在长安,从老圣人一朝开始,为弘扬孝道,盂兰盆日也成为了一年当中除元宵之外的唯一一个宵禁解除日。到这一夜,各坊门户不闭,坊民自由出入,纷纷聚向东西两市。那里,各有一个连通漕河的放生池,池面广阔,民众皆可前来随水放灯,以应节礼。
又不知何时开始,放灯渐渐也变成长安富贵人家竞夸奢豪的一种方式。他们不再满足于简单的普通莲灯,往往提前多日便请来能工巧匠为自家制作各种形状的水上花灯,灯也做得越来越大,有最大者,如同宝塔,到了盂兰盆日,天黑之后,随船纷纷放于池面,灿烂如星,争奇斗艳,引无数人纷至沓来,竞相观看。
今年自然也不例外。
天黑之后,西市的放生池边围满了来自全城各坊的善男信女,坊内各家商铺抓住这难得的机会通宵亮灯,招揽客人,街市到处都是人,笑语喧声,一派繁华的太平景象。
裴萧元登上了一条放灯船。
这条船的外观看起来和今夜荡于放生池上的众多船只一样,船头船尾,皆悬莲灯,丝毫也不起眼。但是入内,便可见有围屏,围屏里是两张筵席,一左一右,相对设座。此外空空荡荡,别无它物。此刻,围屏之中,立着李延。
他一袭白衣,若非面门之上还有一道被利刃所破而留的淡淡伤痕,看去,就和长安今夜无数正在街头游走享着太平夜市的寻常士子无甚两样。
“多谢你肯来见我。请入座。”
他的面上露出笑容,朝着裴萧元点头说道。
裴萧元径直坐到了其中一张筵席之后,随即,打量他一眼。
“你的胆子不小。”他说道。
今夜为维持秩序,在东西两市内的各个街口,皆有多于白天一倍的金吾卫士通宵执勤。
李延自己也坐到另张筵席之后,沉默了一下。
“见笑了。实不相瞒,我也害怕。为这一面踌躇过许久,但最后还是决定冒险,再赌一堵我的运道。”
“只要能见到裴郎君的面,任何代价,某都愿意去赌。”
裴萧元的目光掠过李延面门上残留的那一道剑痕,笑了笑:“裴某何德何能,岂敢当如此之言。你何事?”
李延斟酒一杯,向他端起。
“这应当是我与裴郎君见的第三面了。说起来,上次在金风楼,全是仰仗你手下留情,我方逃过一劫。恩情一直铭记在心,早就想向裴郎君道谢。今夜总算得到机会能够面谢。我先饮为敬。”
他说完,一饮而尽。
裴萧元并未随他斟饮回礼,只冷冷道:“你我各自都知,今夜我来,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些。”
“裴郎君爽快,我便也不作态了。我约你见面,目的只有一个,那便是请你助我。”
“我要为父复仇,拿回长安。此间一切,原本就是属于我的,你知道的。”
裴萧元平静地看着他,如早已预知他说出的这一番话。
李延继续道:“请贤助力,自然不能空手而来。我也知道,裴郎君你非俗世那些蝇营狗苟之辈可比,若是许以旁人趋之若鹜的富贵荣华,非但不能说动于你,反而如同羞辱于你。我更不想自取其辱,不说这些。我如今唯一能拿来向裴郎君表我心意的,便是助力裴郎君复仇!”
他说完,紧紧地注视着对面之人,等待他的回应。
“你虽曾身份殊显,然而早已是时过境迁。当今圣人是否贤明君主,或待将来史官辩说,但他至少绝非无为庸碌之主。”
裴萧元终于开口,语气寻常。
“恕我直言,你想在他手下翻身,恐怕就是痴人说梦了,谈何助我复仇?”
“何况,我若想复仇,自有手脚,又何须借助于你?”
他的话绝无讥嘲或是轻蔑,但字字如刀,无丝毫委婉之意。
李延的神色却未改变,闻言反而笑了起来,点头。
“是,我知我螳臂当车不自量力,裴郎君更是才智卓绝,心志坚韧,更有翻江搅海之能,区区复仇之事,确实己力足够,但——”
他顿了一下,紧紧地盯着裴萧元。
“若你仇人,是当今那位被称作圣人的人呢?”
裴萧元慢慢抬目,对上了李延的两道目光,片刻后,唇角微微扭曲,牵动了一下。
“你有证据?”
李延摇头,随即立刻又道:“我固然如今还没有确凿的证据,但我不信,以裴郎君你的智慧,从未怀疑过如今紫云宫里的那个人。”
“当年北渊一事,我敢肯定,西蕃军之所以敢大举侵犯,必是我朝有人传讯,好阻止神虎大将军归京,更是要借机将他除去,以绝后患。”
“此事牵涉之广,影响之大,可谓变乱之后朝堂的又一巨变。那可是关系到皇位和神虎军十万将士的天大之事!当今皇帝,他当年能在众皇子里脱颖而出,因势上位,他怎么可能会是置身事外的无辜之人?他不是恶首,谁是?”
裴萧元的面色此时变得如铸铁一般凝重,目光也随之转为森冷。
“李延!”他忽然喝了一声对面之人的名字,自座上站起身。
“在我面前说这些蜚蓬无度的捕风捉影之言,你恐怕是打错主意了!”
“裴郎君稍安,请再入座,听我解释!”李延又道。
“今夜我胆敢将裴郎君请来相见,自然不止如此。裴郎君如今所居的永宁宅,前主乃是几年前因罪遭杀的宗亲旧王陈王,此事裴郎君必然知悉。但裴郎君应当不知,当日北渊事变之前,陈王正好在晋州担职,当时定王欲争我父亲的位,正在赶回长安的路上,路过晋州之时,就是落脚在他府里的,故他见证了一些不为外人所知的事。”
“那天晚上,原州来了一个人,秘见定王。具体传达何事,陈王不知,我自然也不敢妄加揣测。但在此前不久,柳策业便以联络军情为由,未得老圣人任命,自行去了原州。此事并非是我诬陷,如今朝堂里的一些老人也都知道的。原州便是当年冯贞平的驻军之地,与北渊相去不远。”
“那个时候,他为何要去那里?”
“不但如此!原州来的那个信使,裴郎君你知是何人吗?便是如今太子妻兄韦居仁的父亲!当日他还是我父景升东宫里的人,官居洗马,我父亲对他极是信任,因不放心冯贞平,对他委以重任,派他过去监督军事。谁知他亦是无节小人,早早便被收买,投了定王。”
“是什么重要的事,要他这样的人,亲自从原州赶来秘见定王?”
“陈王非定王心腹,自然不知,时至今日,我更是不敢断言。但若允我猜测,他必是受了柳策业的派遣,来与定王议那一场即将就要发生的北渊阴谋。”
李延的面上渐渐露出了激动的神色。
忽然此时,船外爆发出了一阵欢呼之声,将他声音吞没。那是放生池畔的人们因看到新奇莲灯而作出的反应。
“是!那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阴谋!”他随着岸边的欢呼,骤然提高声音。
“这一场阴谋里,我的父亲失去了他最为信靠的神虎大将军。当年我十五岁,被派出迎接大将军。然而我等不到。没了军队,为了自保,我的父亲被迫在长安仓促应对,期望能在他兄弟那一把屠刀砍下来之前得到老圣人的支持。他自然是失败了,于是变作了可耻的谋逆者。而那个真正的谋逆之人,他在杀死神虎大将军和八百壮士之后,反而龙袍加身,摇身成为了万民称颂的圣人!”
“不但如此,时至今日,柳策业、冯贞平,还有背叛了你父亲、我父亲的陈思达、韦家之流,他们全部富贵加身!然而裴郎君,你的父亲,他竟至今没有得到一个正名!而他本是该立庙享受牺牲祭拜的忠烈英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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