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室里,文玉妍回身,替床上的文宣明掖好被褥,状若无意地问:“二哥这样多久了?”
“什、什么?”云氏愕然。
“你这般惊讶做什么?”文玉妍回眸,挑了挑眉,“他身上中的,不是金石毒吗?”
“你不愿承认,我也不会强迫你, ”文玉妍站起来,慢条斯理地走到内室摆放的一丛矮竹前, 悠然道, “想来你应当不知道, 金石药是宫里才会有的东西,让你下毒的人身份显然不一般。”
“贱妾愚钝, 不懂玉妍夫人在说什么……”
“别贱妾贱妾地叫自己, ”文玉妍皱眉,“妾又如何?你真觉得自己身份下贱?”
云氏抿唇, “夫人教训得是。”
文玉妍这才收回目光, 捻着一片青绿的竹叶,坦然道:“你放心, 我不会为难你,你受谁指使、要做什么,我一点儿也不关心, 只有一点……”
她轻声说:“照顾好我娘, 别让她和陈月环一样, 死在自己最信任的人手下。”
云氏震然,“这、这是何意?”
“你恐怕还不知道金石药的威力吧?”文玉妍平静地说, “金石药毒性诡异,长期服用轻则丧失神智,重则癫乱暴毙。昔日的明珠公主, 昨夜惨死陈夫人,都是受了这药的折磨。”
她再转身看向床上, “看二公子如今的病症,自然也一样。”
云氏听得手心发冷,情不自禁地站起来,站到近窗的明亮处。
“我猜你想问,我是如何知道这些的?”文玉妍对她温柔一笑,“文府上下,从主子到下人,没有一个人手上是干净的。云娘子,你不知道自己身处的是怎样一个地方,你恐怕还觉得自己的枕边人无辜,下毒时偶怀恻隐之心,这些实在大可不必。”
文玉妍问:“文宣明十岁刚出头就学会喝花酒,你灌过他酒吗?只要醉了,你问他,他便什么都会告诉你。”
云氏自服侍文宣明起,做事谨慎小心,万事力求不引人怀疑,她也曾动过酒后套话的念头,但这样做风险太大,万一文宣明酒后记起,自己便会彻底暴露。
“玉妍夫人,”云氏捏紧手指,细声道,“您也是文府的女儿,二公子如今病重不起,不该说这番话。”
“文府的女儿?”
文玉妍嗤笑:“你以为我有多喜欢这个‘文’字吗?文府里有三位公子,我一个庶出小姐何曾被人正眼看过?明珠公主一死,陈夫人自封正室,对我娘呼来喝去,文治平和文宣明更是把我当成丫鬟使唤。”
说到痛楚,文玉妍的声音渐渐扭曲,含恨喃喃:“手足亲情,是这文府中最可笑的东西……”
云氏默然。
许久,她转身,从桌上倒了杯凉茶递给文玉妍:“夫人消消气。”
文玉妍复杂地看她一眼。
云氏失笑:“夫人放心,无毒。”
文玉妍将茶水接过来,但只端着,没有喝,“文宣明可跟你提过绛衣侯的事?”
“是文府的文三公子?”
她苦笑了下:“侯爷应当不喜有人这样称呼他,他素来厌恶文府,怎会愿意让人在他的名字前套上‘文府’二字。”
文玉妍望着茶水,低声道:“侯爷自小生活在公主府,少与文府来往……”
云氏观察着她的脸色,试探道:“侯爷待夫人也与旁人一样吗?”
文玉妍缓缓摇头:“侯爷是唯一一个愿意正眼瞧我的人。”
云氏微微怔然。
“明珠公主死后,陈夫人得势,娘亲和我的处境越发艰难,大房二房的使唤跟辱骂都是轻的,”文玉妍摸着手腕道,“有一回我不小心弄翻了大公子的墨砚,被罚去跪柴房,三天不允人送食。”
三天,人岂非得饿得昏过去?
“我以为自己要饿死在柴房里了,文宣明让人给我送来饭菜,”文玉妍转身,紧盯着床上迷迷糊糊的文宣明,一字一句道,“那药里下了迷药,他原打算把我送去花楼,帮他哄被他得罪过的礼部侍郎家的公子。”
云氏倒抽了一口凉气,“文尚书对此事难道置之不理吗?”
“在他眼里一切都没有权力重要,”文玉妍轻蔑道,“男子可以仕途谋官,一步步向上攀爬,而庶出之女注定成不了大事,若能缓和文府和礼部侍郎家的关系,他求之不得。”
云氏心中寒疼,她自己也有女儿,万万想象不到,天下居然有父亲能待亲生女儿到如此境地。
“若不是侯爷及时赶到,我怕是活不到今日。”
云氏犹豫道:“京中传闻,绛衣侯疯癫成魔,六亲不认……”
“那便是被金石药害的,”文玉妍说,“六年冬日,侯爷被解了禁足后来文府替罗长史求情,却被罚跪雪中而病倒。我亲耳听见文治平和文宣明商议着借这一场病让他永不复起。喂给侯爷的汤药里被掺入了金石药,是昔年陈夫人谋害明珠公主后余下的。为掩人耳目,他们还将熬药的药罐替换了,这样就算大夫察觉也找不出病因。”
她攥紧手,指甲刺入掌心,哽咽道:“我知道那些汤药里藏着噬心之毒,却没有拦下来,我也是他们的帮凶。”
云氏上前:“夫人……”
文玉妍冷静地躲开她的搀扶,“而后不过半个月侯爷就疯了,可他到底跟文宣明这样的腌臜之人不同,文三公子哪怕是疯了也能考取功名、封侯进爵。这几年文及堂对侯爷的态度越来越文文莫莫,无非是看中了他绛衣侯的身份,文府的两个公子一个比一个不争气,他也想给自己留条后路。”
文玉妍冷笑:“呵,痴人说梦。就凭他纵使陈月环下毒谋害明珠公主这一点,侯爷这辈子都与他不共戴天。”
云氏乍然听得如此多的文府密辛,不敢接话,暗自思索文玉妍说这些话的用意。
在文宣明身边潜伏的这些日子,与云氏接头的只有一个探子,云氏也迫不及待地想要弄清背后主家的身份,如今看来,应当就是绛衣侯府了。
“几日后太医前来,我会寻个由头将他应付过去。”文玉妍回身道,“我听说这段日子文宣明频繁召见大夫,恐怕是察觉到了什么,好在昨晚这一通闹得及时。日后你在府中行事多加小心,切不可引起文及堂的怀疑,否则就算是我也保不了你。”
云氏没想到她会说这番话,踌躇道:“我与夫人素未谋面,夫人为何信我?”
“我不是信你,而是信侯爷。”
文玉妍轻声说:“他既然肯放心用你,就必然有把握你不会背叛。我虽不知道他是用什么法子让你尽心做事,但一定不是下作办法,对吗?”
云氏犹豫着点头。
文玉妍笑了下,忽而闭眼,自嘲轻语:“偌大文府,偌大京城,文三公子对得起所有人,偏偏……没有一个人对得起他。”
陈夫人殁了消息只半日便传开了。
罗少知得到消息后立刻赶去侯府,正碰上秦太医回宫。
问起文承情况如何,秦太医道无大碍,只是侯爷熬了个通宵头疾犯了,扎完针便好了许多,这会儿已经服药歇下。
罗少知怕打扰文承,想着干脆等晚些人醒了再来看他,但福祥偷偷摸摸地把她拉到一边,小声说:“小姐,您还是去看看侯爷吧。”
罗少知心悬:“怎么,侯爷很不好吗?”
福祥凝重地朝她摇了摇头。
罗少知回头看了太医一眼,明白了,“好,你送秦大人回宫吧,我去看看侯爷。”
文承头疾犯了,内苑便无人走动,一路没看见人影。
轻手轻脚地推开厢房的门后,扑面浓郁的安神香味道,罗少知合上门,缓步走向内室。
屏风后头,文承果然正在榻上休息。
服下汤药后他睡得还算安稳,眉头舒展,长睫平稳,只是薄唇上没多少血色,脸庞也一如既往的病白。
罗少知想近些看他,干脆就在榻旁盘腿坐下,撑着脸颊一声不出。
陈夫人殁了,文承会高兴吗?
若真是高兴,想必他现在就不会躺在榻上了。
恨无可恨,便生虚无。
罗少知想,他要是当真像外人口中所说的那般冷血无情就好了。
可文承的心也是肉做的,也不过是一具肉体凡胎。剖开他的那身绛衣侯的血肉,里头还是公主府的文三公子。
她隐隐后悔,自己当年为什么没对文承再好些。好上一分,文承便能得一分慰藉,这么多年的遍体鳞伤就能痛消一分。
安神香萦绕在厢房里,罗少知撑颊半个时辰,不知不觉合上眼,轻飘飘地睡了过去。
这一睡,到黄昏时分,幽黄的霞光透过棂窗,盈满内室。
罗少知再醒来,手臂发麻,正打算要揉胳膊,抬眼发现文承也醒了,正支着头卧靠在榻上静静地看着她。
“你醒了。”
罗少知直腰,嘴里忍不住抽气,骨头疼。
文承轻轻点了下头,“什么时候来的?”
“太医替你扎完针后。”罗少知揉着手臂靠近,“好点了吗,头还疼吗?”
房里的安神香已经燃尽了,她一靠近,女子香就重了几分,闻着那清甜的味道文承眼睛稍稍闭了下,懒怠地抬着眼说:“本就没什么大碍。”
“秦太医听了这话恐怕得气死。”
文承嘴角翘了下,“你方才是不是做梦了?”
罗少知捏着手腕,意外:“你怎么知道?”
“你在梦中叫了我的名字。”
她愣了两秒。
文承起身,到桌边倒了杯清茶端来。
罗少知从他手里接过杯子,喝完茶嗓子好了些,叹着气说:“我梦到以前你还在公主府的时候了。”
“我记得六年春天,我头一回来公主府,你也是这样躺在病榻上,府上来了好些太医大夫,说你身上的病症如何棘手,让嬷嬷和管事考虑后事……”
文承悠哉道:“我也听说了,你一个人打倒公主府前院的十多名侍卫,闯进内苑在我床头哭丧,哭了几个时辰,三五个太监都拉不走。”
罗少知:“……”
她很尴尬:“那不是怕你不好吗?”
文承弯眼笑了下。
这么一笑,有了几丝文三公子的味道。
罗少知问:“我能抱一抱你吗?”
亲都亲了,偶尔抱一抱,自然是没问题的。
文承让她抱了个满怀。
抱着人,罗少知方才心定了几分。
文承自小泡在药罐子里,身上的药味涩苦,苦得人心寒。罗少知低低地说:“陈夫人殁了。”
文承:“嗯。”
“你难受吗?”
“痛快都来不及,为什么难受?”
罗少知抬头:“当真?”
文承静了下,没有应话。
罗少知:“我就知道。”
她踮脚轻轻在文承的下颌处碰了下,原想碰的是唇,但文承身量太高,以她的条件怕是只有蹦起来才能碰着。
罗少知不敢想那副画面有多现眼,佯装自己本来想亲的就是他的下巴,自然而然地说:“在我面前你不必太要面子的。”
文承还是沉默。
罗少知:“若换做是我,遇到这样的事也一定不会有多……唔!”
半炷香后亲完,罗少知眼中水意弥漫,半天说不出话来。
文承松开她,平静地问:“到底是谁死要面子?”
被亲了, 但罗少知没觉出文承的情绪,心情很不明媚。
文承替她将乱了的发丝整理好,没再作弄她, 也没再遮遮掩掩、故作高深,到桌边坐下, 说:“你我心境不同, 自然体会不到我的心情。高兴虽谈不上, 但痛快却是有的。”
他说:“罗少知,我不是什么善人, 对生死了无敬意, 也不会心生怜悯。你就当做我是被恶鬼上了身,是不是便更容易看透了?”
罗少知有片刻的失语。
文承端茶垂眸:“倘若你觉得我残忍无情, 后悔尚且不晚。”
罗少知觉察过来, 心里快委屈死了。
“谁说我后悔了?”
她憋屈:“我是怪你还是骂你了?怕你难受伤怀,我一得了消息就匆匆赶过来, 任你调戏任你亲,你还想要我怎么哄你?让人去文府一把火替你将陈夫人的灵堂烧了吗?”
“咳!”文承险被茶水呛着。
罗少知在他对面坐下,满腹幽怨:“你要自轻自贱, 拉着我做什么?我想对你好还有错了。”
文承被她的一番话梗得半天没回过味来。
多少年没听人在他耳边说过“对你好”三个字, 文承心里诡异地生出被冒犯的错觉。先是想, 罗少知的胆子真是大了,再由着她这么野下去迟早有一天会骑上自己的脖子;但后又想, 骑脖子又如何?情人之间不都是你侬我侬么,罗少知想骑就让她骑吧,总比骑旁人的好。
文承横七竖八地完成了一轮逻辑自恰, 觉得自己似乎被说服了,但又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 扶额和罗少知对视半天,冒出一声冷笑:“你休想!”
罗少知:?
休想什么,休想对他好吗?
这人难道真是个受虐狂,对他好还不乐意了。
文承面露凶狠,自言自语:“你若变心,我死后便化作厉鬼,日夜在你和你那姘夫床前作乱,让他夜夜梦魇寝食难安……”
罗少知懵然,这说的都是哪儿跟哪儿?
她担忧地往文承眉眼间看,却没看出不对劲,文承阴恻恻地与她的视线对上,诡然一笑,森森道:“怕了?”
“……”
怕你个糖葫芦球儿。
罗少知觉得他是在故意吓唬自己,莫名其妙。
“陈夫人离世,吴国公府那桩事就得不了了之,”她摆正脸色,严肃道,“等圣驾回宫,贵妃那儿我自会去解释,你不必忧心。”
文承脑子里还在想那凭空捏造出来的罗少知的姘头,心不在焉地点头。
罗少知说完立刻去观望文承的反应,得到的是没有反应,不免有些迟疑,“陈夫人的死因,是不是另有隐情?”
文承睨她:“前几日我同你说陈月环命不久矣,你为何不问我?”
“那日你犯病,我哪有心情去问,”罗少知闷声说,“再说了,文府的家事,我总不能上赶着去打听吧?”
文承蹙眉:“你是侯府的人,为何不能打听?”
罗少知一呆,心道:我不是还没和你成婚吗,怎么就成了你绛衣侯府的人了……
她瞬间就烧成了一壶刚下火的热茶。
罗少知耳后滚烫,红着脸嗫嚅:“咳,现在问你又不晚。”
文承等她脸上的热度退了,才淡淡解开她的困惑:“陈月环死于毒发。”
罗少知试着问,“是什么毒?”
“金石药。”
罗少知轻轻抽了口冷气。
“你不妨再猜猜,是谁给她下的毒。”
“不会是……”
文承轻笑,知道她不愿说出口,替她答了:“文及堂。”
罗少知手心一阵发麻,透体生寒:“结发夫妻,文尚书竟也能狠得下心。”
被至亲至爱之人背叛谋害,陈夫人若死后有知……
罗少知摇了摇头,压下心口翻涌出的恶寒,给自己倒了杯茶。
喝完茶,她担忧地看向文承,金石药之于文承堪为毕生之恨,她实在担心他会受到刺激,“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文承:“文府的消息并不难打听。”
罗少知反应过来:“是你府上的探子?”
“嗯。”
文承记起上回在书房,探子跟他禀报被罗少知发现自请罚惩,心情微妙,反问罗少知:“你轻功如何?”
罗少知不明白他好端端的干嘛提这个,疑惑道:“尚且能拿得出手。”
她一贯自谦,拿得出手,那便是极好了。
文承甚为满意,看她的目光灼灼。
罗少知不自在,“你还没说,如何知道陈夫人是被文尚书毒害的。”
文承收回目光:“下毒的是文宣明,文及堂不会让自己的手沾上人命。”
“为何?”
“文及堂在乎名声,既有趁手的工具何必自己动手,就算日后冤魂索命也索不到他身上,”文承恹恹地说,“昔年明珠公主病逝,他用的也是一样的法子。”
罗少知凛了凛,捏紧手,轻声问:“文承,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当年明珠公主惨逝,是不是……也有先帝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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