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日下午面谈的时候,姜也表现得友善且开放。冷静下来她就发现,这个医生谈话治疗的方法和她的治疗经验高度重叠。
她洞悉他所有的心思,他问出的每一个问题,都提前出现在了她的流程模板里,她甚至能猜到他会在个案分析上写下什么内容。
但姜也没有告诉医生,传统的治疗方式对她是没有效果的,因为她早就试过无数次了。但她仍然表现得很配合,没有用直白的方式打破咨询设置来寻求帮助。
当然,她也不动声色地主导了会诊的谈话节奏,拖长了时间,还诱导对面问出了更多关于魏长音绑她来这里的情况。
谈话过半,医生忽然正襟危坐,看向她的眼神戒备又敬畏。仿佛一种无声博弈。
姜也明白,现在的自己看起来像最不好惹的专家病人,顽固、狡黠、难以打动,这种情况在这个行业很普遍。作为刚工作的医生,他确实会感到棘手且焦虑,她也经历过。
诊室里两个护士像门神一样守着,姜也正在想用什么法子把他们赶出去,因为从这两人的面部微表情来判断,他们对她戒心很大。
这时,年轻英俊的医生忽然站起来对他们低声交代了句什么,他们就纷纷走到门口张望着。
医生在坐回原位之前,忽然伸手,神不知鬼不觉地递给姜也一张纸条,她将纸条攥在手心,继续若无其事地交流,那两个护士很快又站回原位。
等结束了谈话治疗,姜也走进卫生间才打开纸条,看见上面赫然写着力透纸背的一行字:别担心,我知道你的情况了,不要求助这里的任何人。
她把纸条冲进了马桶,说实话,可信度为0。
要ᴊsɢ知道这是在精神病院,在病理报告没出来之前,医生会对患者产生信任也太愚蠢、太刻意了。
要么是脑子有问题不怕丢饭碗;要么就是有人拜托他这么做,故意说出似是而非的话又不行动,等她以为有希望,然后失望,心态崩溃再去闹一场?
果然,很快她就验证了自己的想法。
在收到这个纸条之后,那两个护士的眼睛就像长在了她身上,恨不得时刻把她绑起来。
姜也明白自己要抓紧时机。
必须尽快。
吃过午饭就要午睡了,这时候那两个护士也要吃饭换班,比较松懈。
而正值此时,另一面医生忽然叫住了姜也隔壁床的中年妇女,说有家属探视,让她抓紧时间去安全门。
这家医院的设施还比较老旧,锁住她们的安全门是一道铁栅栏,家属进来之后,可以直接隔着铁栅栏跟患者聊天说话。
姜也跟了过去。
来探视的人是患者的女儿,母女俩闲话家常般说了好些话,等叙完旧,她们才终于注意到姜也。
“能不能帮我报一下警,我是被亲戚抓进来的。”
姜也透过安全门,平静地看向年轻女孩,见对方略有迟疑,她补充道:“你别担心,我不拿你的手机,你接通后把电话凑过来,我来讲就可以。”
女孩这才松了口气似的点点头,在姜也感激的眼神下,她拨了110。
第一遍提示呼叫失败,她再次回拨,第二遍等了好几秒,里头传来“嘟嘟嘟”的忙音,无法接通。
大概是三个人站在这里太过扎眼,有病人频频往这里张望,想过来,在远处吃饭的护士抬头朝这里瞟了一眼。
姜也很急,女孩儿又回拨了一次,这次足足过了四秒,里头才提示忙音,又挂断了。
不知道是网络问题,还是手机问题。
“可能是占线了,你有没有家人的电话?我帮你打。”女孩也有点急,眼见好几个病人往这里涌过来,她怕被抢手机,人一多,这种情况时有发生。
姜也一急,脑子里猛地跳出一串数字,还没思考,她已经不由自主地念出来,“15082494721.”
她话音一落,女孩的电话已经拨出去,这次很快响起那个机械的提示音:“您所拨打的号码已停机。”
霎时,仿佛有惊雷落在姜也身上,她猛地想起来,这是姜女士的号码,不可能会打通了。
没人会来救她。
排山倒海的痛苦一下袭来,她几乎站立不稳,那句话所蕴含的痛苦就像没有开过刃的刀,只是轻轻划过她,却把她砍得身首异处,剖肝沥胆。
“还有吗?你爸爸,或者你妈妈的电话?”女孩看见她的表情,不自觉变得小心翼翼。
姜也想起姜女士生病之前的时候,她总是无所不能,生龙活虎,热情洋溢,任何事情她都有办法解决。
而临终前,她又变得脆弱起来。
那时候因为化疗哪里都不能去,什么都不能做,痛苦而无聊,所以她会每天给姜也的微信运动点赞,给她的蚂蚁森林浇水,给她拍的短视频点赞分享。
不管是走了1000步,或是2000步,姜也每晚9点钟都会准时收到姜女士的点赞消息;到了第二天早上8点,她又会给她的山桃树浇水3次,视频类的则是实时一键三连。
不论强大还是脆弱,姜女士一直以这样的方式存在着,姜也随时随地都能找到她。
从小到大,姜也都没离开过她妈那么长时间。
而现在,妈妈再也不会给她浇水点赞,再也不会从天而降救她于水火。
再也不会。
姜也努力调整呼吸,说了两遍,“不好意思,我再想想。”
对面的女孩善解人意,点头说,“好,你别急,慢慢来。”
眨眼间,这小小的一隅已经挤过来好几个病人,大家都盯着门外女孩儿的手机,一个说要玩一下游戏,一个说要借来打电话,另一个说能不能帮她登录一下微信。
姜也还在努力回想,她觉得自己还应该记得谁的号码,前三个数字是“187”,后面呢?
“187457……”脑子里另一个声音提醒。
姜也跟着那个声音念出来,可后面又断了,还有呢?
她彷徨无措,身边有人不断推搡着她,她握着铁栅栏的栏杆站稳,一抬眼,看见门外的女孩焦急地在裤兜里摸出一包软塌塌的纸巾。
她抽出一张递给姜也。
“你别哭啊,我一定先帮你打。”女孩儿小声说。
姜也顺手接过,冰冰凉的眼泪滴下来,却能把手背烫出一个疤来。她还在追问那个声音,还有呢?
还有呢?
“793467.”那个声音冷冷地说。
连着呢?
“ 187457-93467 ”
好奇怪的断句方式,为什么会这么记电话号码?
姜也欣喜若狂,自动理顺了,高声道:“187-4579-3467.”
女孩儿点点头,退开一步,避开了里头伸出来要扯她衣服的那一双双手,重新输入电话号码。
“退后!肃静!”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众人错愕回头,看见护士拿着扩音喇叭朝他们大吼。
“退后!”
护士眨眼已经到了近前,除了女孩的妈妈,其他人全被他驱逐开。
在离开那道安全门之前,姜也一字一句清晰地说:“我叫姜也,请你拜托他来港城脑科医院,救我出去。”
女孩儿点点头,电话号码终于拨通了,里头传来一声冷冷的“喂”。
凌砚接到那通陌生电话的时候,正在魏长音家里。
他听见对面善良陌生的姑娘说到“她说她叫姜也,被亲戚强制送来港城脑科医院,请你快点来带她出去”这句话的时候,简直五脏沸腾,全身的血液凝固又回流。
午后的阳光在地板上拖出一条尾巴,微风宜人,却照得他像被阳光灼伤的鬼魅一样阴鸷、扭曲,他语气温和有礼,先后三次表达了感谢。
挂掉电话,凌砚放下手机,颌骨上扬,然后猛地一脚踹翻魏长音,紧接着暴起,雨点般的拳头在魏长音颧骨上砸出一声又一声的闷响。
“你也配为人父吗?”
他应该不惜一切代价把他们煎炸炖煮、千刀万剐,要把她承受的所有痛苦千倍万倍地还回去。要让他们痛不欲生、求死不能。
魏长音像死透了一样任打任骂,半晌突兀地笑了,“你小子,三岁看老,住长林那会儿,我就觉得你不是什么正经好学生,心眼多,蔫儿着坏。”
凌砚揪住他的衣领,又一拳砸下去,打得他血流披面。
魏长音挂了彩也仍旧是斯文面皮,微笑着说:“小时候蔫儿坏,惦记我家小也,长大更不得了啊,还打她爹。”
他这样微笑着,脸上的皱纹就层层往上堆叠,像个旋涡一样,显露出一些摧人的老态。
凌砚这才发现,魏长音双鬓斑白了,嘴角鼻孔都渗着血,一只眼睛有点儿睁不开,乐呵呵的,看起来竟有种无害的慈祥。
“你是什么东西,也配说我。”
“但叔叔也不怪你,”魏长音语气怅然,“你做得挺好,挺踏实,就是要这样对小也好啊,也不能轻信他人。我放心。”
他甚至露出那种长辈式的鼓励眼神,凌砚看完更觉嫌恶,仿佛围观了一颗装在器官灌洗液里的大脑逐渐丧尸化。
他猛地将人掼在地上,一拳击碎他的笑意,语气强硬:“去医院。”
二人一前一后地下楼,跟着警车一路飞速开往医院。
凌砚盯着路况,脑子里却一幕幕地闪过这两天发生的事情。
最开始是他工作上遇到了一些麻烦,被患者举报诊疗不规范,指控他乱收费,他配合调查,心力都扑在工作那一块儿。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故意找事儿。
然后他注意到前一天发给姜也的消息,一直没回复。他又打电话,电话也没人接。
这种情况以前也不是没发生过,大概是情绪不佳,需要自己待着。他耐心等到晚上,消息依旧没回,电话依旧没接。
翌日早八点,他下夜班回去的时候,她的电话直接关机了,他终于意识到不对,赶紧敲门,没人应门。
然后他立刻联系了物业,调取楼道的监控,这才发现她早就被姜广林带走了。
他报了警,警方调出多路段的监控录像,锁定了那辆劫走她的黑色大众,终于查出人被送进了医院。
凌砚第一时间就先赶到了港城脑科医院,要求医院立刻放人。而院方拒绝,并指出姜也的监护人姜广林和医院签订了委托书,表明未经姜广林允许,医院不得放人,且任何人不得探视。
双方相持不下,凌砚驱车去了魏长音家,因为魏长音毕竟是她名义上的第一监护人,如果有他在,事情立马就能办下来。
凌砚简单跟魏长音交代了事情的始末,魏长音表现得可圈可点,难以置信中还带着层次丰ᴊsɢ富的震怒与诧异,仿佛一无所知。
凌砚觉得自己也挺会装,但在这个油塑面糊、没有血肉的老东西面前,真真是小儿科。
他就像一口狭隘的井,旁人从上往下俯瞰,看见的是古井无波、心如止水,但凌砚知道,在那几十米深的水里,却豢养着一头头巨大的啮齿欲望怪物,总是在夜阑人静的时候钻出来啃食活人。
魏长音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
他活在一种响亮正确的人设里,每一种神态,每一种语气都是表演,精心设计。他熟练地和这个鄙俗的时代苟合共谋,他没有灵魂,寄居在他身上的不过是一窝又一窝的欲望之蛆。
在两人对峙的间隙,姜也借陌生女孩打来了求助电话。那一瞬间他在想,如果可以把这两个人千刀万剐,他愿意用灵魂做交易,愿意用一切去贿赂命运,愿意成为被收走灵魂的浮士德。
这世界险恶,不彻底收拾掉这两个烂人,她这种状况,怎么可能应付得来?
她粗暴、顽固地忘记了那么多事情,甚至连他11位的电话号码也总是记不住,忘前忘后。
为了以防万一,他费心做了很多。
她忘记前半截,他就把家里的电子锁密码改成187457,她忘记后半截,他就改成793467,如此循环往复,一遍又一遍。
每一次他都费尽心机,哄着她,骗着她,要她一遍遍地输那一串串数字,输进脑子里。
但是幸好,幸好这样的努力初见成效,她终于在关键时刻记住了。
真好啊,她的世界又有他了。
凌砚觉得自己总归是个乐观的人,一切其实都在变好,肉眼可见的。
姜也在手机事件后,被当做重点防御对象管制了起来。她觉得他们这个反应挺值得高兴,因为越是这样,越说明电话打出去了。
她穿着丑陋的病号服,坐在床上托着腮,跟对面一个盯梢的护士大眼瞪小眼。
经过这两三天的适应,她不像刚来时那么惊弓之鸟,只是烟瘾犯了,有些坐立难安,精神不集中,看起来恹恹的。
没过多久,负责盯她的护士就避着她接起了电话,交谈了一阵后,护士忽然回头叫了她一声。
“家属来接你了。”护士说。
姜也一下抬起头来,跳下了床,然后跟着她穿过长长的、充满消毒水味儿的浑浊走廊,在许多或好奇或审视的眼神下,走出了这间装满恐怖灵魂的牢笼。
她从没这样向往自由,原来世间的长风沛雨,艳阳明月,能触手可及竟然是这样幸福的一件事。
刚一走出去,就看见警方、魏长音和院方的人正在做三方会谈,言笑晏晏,其乐融融,和身后肃杀萧条的气氛格格不入。
只是不明白为什么,魏长音肿得跟猪头一样。
再一抬眼,才看见斜对角站着个熟悉的人影,是凌砚。
他看起来很憔悴,神情是冷的,眼里布满红血丝,姜也心中一动,好像在陌生天地中乍见熟人,她下意识想朝他过去。
走了没两步又兀自停下了,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穿着,罕见地有些局促窘迫。仓促之下,没来得及换回自己的衣服。
再一回神,凌砚已经站在了她面前。
第48章 :“就只想哭”
姜也看向凌砚,不自觉伸手把身上的病号服衣角往下拽直,也不知怎么,她竟然有一丝“不想让他看见自己如此落魄”的心酸窘然。
可他作为医生有什么没见过,她又有什么好遮掩的,不过是被强制绑进来住了几天而已。于是勉强笑着和他打招呼,“凌医生。”
凌砚静静站着,脊背僵直,下颚紧绷,微蹙的浓眉和下颌的唇窝遥相呼应,看起来焦灼而沉郁。
不过两三天,她就瘦了一圈,脸色苍白,从前饱满丰润的唇如今没有一丝血色。神情戒备惊惶,像受了惊的鹿。
她避开了他的目光,有些闪躲,那样畏缩的神情不该出现在她脸上,凌砚心脏骤缩,有种行将窒息的钝痛。
“除了检查,他们有没有对你做其他医疗不当行为?”
“没有。”
姜也摇头,不想提那支镇静剂,也不想提姜广林。
“有没有逼你签任何你不想签的协议?”
“我没签。”
“还有没有谁欺负你?”
“没有。”
凌砚握住她又瘦削下去的手腕,看了良久,低声说:“抱歉。”
“嗯?”
“我来晚了。”
两人沉默,身后魏长音依然斡旋在院方与警方之间,他们聊着与眼前事情毫无关联的闲嗑儿,但谁都明白,他在替姜广林开脱,在抬出体制内的实惠头衔与其他人推杯换盏。
而那其乐融融的交谈声,在姜也与凌砚的微妙沉默里,显得愈加讽刺而歹毒。
“我们先离开这里。”
凌砚很自然地牵住姜也的手,冷沁干燥的掌心将她温热的手牢牢包裹,铸成温热而安全的巢。
她一怔,在那一瞬间感到心脏里渗出密密的安全感,竟然觉得眼眶泛酸。
“小也。”
魏长音的右脸肿得老高,面皮崩得粉白,一只眼睛眯着,看起来滑稽得像个小丑,原来那么体面的人,也有这么狼狈的时刻。
他追了两步。
“你没事吧?这件事爸爸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你事先知情吗?”姜也看向他。
魏长音沉痛摇头,“如果我早知道,根本不可能让这件事发生。”
“这件事是爸爸的错,没照顾好你,爸爸一定让他当面给你认错道……”
“不用,”姜也目露嘲讽,面带睥睨,“我要的交代,会自己去拿。”
凌砚掌心收拢,紧紧握了握她的手,意在安抚,也意在催促,然后他抬眼,看向魏长音的眼神陡然变得阴鸷而尖锐。
“爸爸理解你的心情,”魏长音变得期期艾艾,“只是你姥姥最近累病了,姜涛刚做完手术,姜阳也走了,现在这情况……”
“所以不是有你吗?你连姜广林里里外外都照顾到了,还缺这点事儿啊?”
姜也笑得倨傲讥诮,脊背挺拔,看起来无懈可击。
看见他陪着笑脸那副虚伪的样子,她就几欲作呕。任何交锋,只要抬出集体叙事来息事宁人,那就根本没必要再继续纠缠了。什么姜涛、老太太没人照顾,弦外之音就是要她顾全大局,放姜广林一马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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