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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故事(多梨)


林臣儒需要钱。
而林誉之,需要一个林格能主动靠近他的机会。
如果她真的是为了钱或房子,那样也不错。在这件事上,林誉之能尽最大能力地满足她。
他不缺这个。
这些话不需要讲给多余的人听,林誉之怜悯地看着王霆。
“至少她愿意对我好,”林誉之说,“而某些人,就算是给她再多好处,她也不想看一眼,对不对?”
王霆说:“你真的……”
他想不出合适的形容词,只觉得林誉之像个冷静的疯子。
哪种疯?像一些电影中暗黑城市里的反派,上一秒还在笑,下一秒就举起枪爆人的头。没有痛觉,没有羞耻心,好似一个精心雕琢的面具。
林誉之说:“我爸不喜欢死缠烂打的人,你是个男人,拿得起放得下,不是非我们家格格不可,不是吗?”
王霆颊边肌肉微微抽动,一言不发。
“我明白你的意思,”林誉之走向他,替他理了理领口,温和,“在大城市中立足不容易,尤其是像你这种,外出留学回来,无论是赚钱的压力,还是父母的期望,都比其他人更重一些。你选择我们家格格,也未必是多么爱她,只是认为她目前是你能寻找到的、最合适结婚对象,不是吗?”
王霆仍旧不说话。
成年人的世界其实并不会如此直白,更不会像林誉之如此,毫不留情地直接戳穿。
林格是个有一定粉丝基础量的主播,带货能力不错,每月薪酬也可观(这还是龙娇当作骄傲说出去的),脸更不必说,天然的、没有动过一点儿的美女,基因好,家教也好。林臣儒是坐过牢,但也是替人背锅,拿到的补偿丰厚,尽管会对将来的孩子的确会有些影响,但问题不大,王霆没有生在山东,对编制没有那么强烈的追求。龙娇是个好人,林臣儒也有不菲的退休金。
更何况,林格还是个性格好的女生,好到王霆可以完全不介意她和自己的兄长谈过恋爱。
大城市中的男男女女择偶同样困难,时间成本和情绪成本都极其高昂,王霆起初并不想错过这样一个机会。
他相信感情是可以培养的,格格也会慢慢地爱上他。
“看重得失、权衡利弊不是什么坏事情,”林誉之微笑着说,“不过,我认为,感情还是要比利益更重要的,不是吗?”
王霆说:“你想说什么?”
“合同已经签了,我是你的甲方,”林誉之说,“当然,我对你的技术团队十分信任,所以当初才选择了你们。倘若现在贵公司那边知道你一直在骚扰我的妹妹——”
他温和:“我担心会影响你的工作。”
王霆不说话。
“当然,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提醒和建议,”林誉之说,“毕竟,感情更重要,不是吗?”
说到这里,门外林臣儒叫林誉之的名字,林誉之一笑,拍了拍王霆肩膀,从容不迫地离开。
王霆在下午五点才离开,龙娇挽留他吃晚餐,王霆婉言拒绝了,匆匆的,离开前,还抬头深深望林誉之一眼。
林誉之也站起来,拿起车钥匙,对父母说去接林格。
林臣儒点点头,忽然又叫住林誉之,嗫嚅着,问他,下周末林许柯要来这边看看,林誉之想不想和他一起吃个饭?
林誉之安静地看着林臣儒。
良久,他轻声:“您希望我和他一起吃吗?”
林臣儒说:“这……他毕竟是你爸爸。”
林誉之摇头:“他没有生我,也没有养我,我叫不出口。”
“我只认你一个爸爸,”林誉之笑,“爸,您该不会不想认我这个儿子了吧?”
语调轻松,但他的笑容其实很勉强,勉强到连龙娇都看出一丝苦涩的意味。龙娇看不下去了,连连拧林臣儒,把林臣儒的大腿拧得青一块儿紫一块儿。林臣儒受不了了,连连说哪里哪里。
林誉之如释重负地笑了,感激:“我就知道,爸绝不是那种人。您也是有孩子的人,将心比心,肯定不舍得让我去认那种人做爸。”
林臣儒尴尬地笑了笑,伸手捞起桌上包装好的一盒透明小樱桃,递给林誉之:“这个,这个拿去,格格说她这几天胃不好,吃什么都觉得腻,难受。这孩子,在外面玩起来就没边,你得开一个半小时的车去接她吧?把这个樱桃带上,红绿灯或者堵车的时候,你俩路上吃,啊?”
半小时后。
车子停在人流中,林格低头,拨弄着那盒樱桃,说:“我爸这个乌鸦嘴还真是灵验了,你看,他刚说完堵车,我们就堵了。”
林誉之纠正:“咱爸那是料事如神。”
林格打开塑料盒,捏起一个樱桃,一口吃掉,核小心地吐到一块儿纸巾上。樱桃是林誉之买的,反季节水果,价格高昂,放在家中,林臣儒和龙娇都舍不得吃,眼巴巴地劝着他们俩多吃。
圆润的果实外壳有干净的、湿漉漉的水滴,温柔地包裹着红艳艳的樱桃,林格又吃一颗,借着后视镜,看了看后面,车子排成长龙,前方也是,估计两个红绿灯的时间都未必能过这个路口。
她轻轻叹口气,低头,在塑料盒子中挑拣出最大、最饱满的一颗樱桃,递到林誉之唇边。
林誉之张口,称赞:“很好吃。”
林格顺手递过去纸巾,林誉之吐了核,丢掉后,又用湿巾擦了擦双手,伸手,探入林格捧着的樱桃塑料盒中,捏了一枚硕大饱满的樱桃。
手背挑开她裙摆,滴着水的樱桃触着林格的大腿,清冽地沁肤凉,林格一哆嗦:“林誉之,你做什么?”
“甜度略有欠缺,”林誉之清清淡淡地说,“想沾一沾蜂蜜。”

林格捧着那一盒樱桃。
水果店的员工将它们盛在一个硬挺的塑料盒子中送来, 林臣儒担心不干净,自己来来回回洗了三遍,一部分放入果盘点缀、招待客人, 另一部分仍放入塑料盒子中, 没有完全沥干, 边缘还是润的。
不是没有试过车上,是家里的那辆旧车,确认恋爱关系后的第二周,林格的堂姐结婚,在镇上摆席,探亲的重任就这么落在他和林格的肩膀上。那时候龙娇本要跟着一起去,但她身体不好,一直咳嗽, 堂姐那边的人也说, 要开两小时车呢, 什么时候都可以见面,劝她先养好精神,不用着急过来。
车上只有林格和林誉之两人, 等婚礼结束、喜宴吃完,已经是晚上七点钟, 林誉之开着车,载着妹妹,在没有路灯的乡道上安静行驶。
没有红绿灯, 也没有道路灯和警示牌,那时候的天眼尚未布满四面八方, 和现在不同。那条乡道也需要翻修, 路面上不少坑坑洼洼, 全是被过路车压出的坑。家里的那辆车旧了,底盘低,稍有不慎就被绊一下,林格坐在副驾驶位置上,正仰脸喝水,冷不丁车一颠簸,矿泉水泼出,浇透衣领。她一边咳嗽一边手忙脚乱地抽纸巾擦那些水,林誉之便将车停靠在路旁,解开自己安全带,探身帮妹妹清理。
林格至今记得,那天她穿的是条浅蓝色的裙子,介于蒂凡尼蓝和洗褪色天蓝床单中的一件。她那阵子晚上贪吃,进食多了些,也重了五斤,不算什么,只是多了薄薄一层脂肪,柔软又舒展。矿泉水撒在裙子上,将那些蓝洇得更深了一些,更像奢侈品展柜中那轻盈又漂亮的蒂凡尼蓝,她只见过一次,隔着昂贵的透明玻璃,在橱窗中优雅大方地展示给大部分不会购买的人来看。
他们的爱也是奢侈品,是小心翼翼私藏的奢侈品。
林誉之一直尝试用纸巾擦拭干净那片被矿泉水打湿的痕迹,遗憾失败,卫生纸表层的那些纤维,被团成圆圆的、细小的细细薄屑,像在她裙子上落了一层灰扑扑的雪。
一个好的哥哥,不会弄脏妹妹的裙摆。
于是林誉之更深地俯下身,一点一点将那些凌乱的纸屑收拢,有几粒顺着不安分的裙摆落在腿上,他一顿,抬头看妹妹。
林格只是安静地掀开那一角裙摆,低头看他。
林誉之沉静地捡起那片纸屑:“你很冷。”
“对,”林格说,“外面也很冷,没有人会过来。”
外面的确很冷,那时候夏天已经接近尾声,昼夜温差大,车窗外是幽幽森森的寒气,冷冷地在车玻璃窗上凝结出一层白茫茫、一层比一层厚的雾。这层雾隔绝了人的视线,好像也隔离了人的道德廉耻心。林格的手贴靠在车玻璃窗的边缘,因兄长充分、彻底、深深的拥抱而攥紧。她仰起脸,不住地吸着冷气,车子内的空调开着,而摩擦和月长却燃起熊熊烈焰。那辆家用的车子还是日产,特点就是车皮薄,省油,也经不住人的动静,微微地、左左右右地一歪一歪,像湖面上一艘晃晃悠悠、却怎么也破不了水面的船。
那晚的记忆清晰到时隔多年后犹如刚挤落在纸的湿润颜料。薄薄的雾,车玻璃窗外凉凉的冰霜,隐入远山的浓色森林,广袤的夜,半清醒的大陆,林格脐橙在兄长月退上,月兑力到只能将下巴搁在他肩膀,像被抽了竹骨的布娃娃,软软和和地摊成一片池塘,一个被雨淋透的月亮,一丛被浇到噼里啪啦开到荼靡的蔷薇花。狭窄的空间放大着所有感官,就像在吊桥上的拥抱,人本能地想要将对方融入自己,以至于周围的铁皮或车座都成了助力。
他们用掉了车上所有的纸巾,最后一次,林誉之把他T恤脱下来,帮她擦拭弄到腿上的东西,自己只穿了一件牛仔外套,扣上所有纽扣。这种真空式的说法抖得林格笑,一边笑一边捂着肚子,笑过了,小腹那边也痛,不是岔气的那种痛,是一种不小心碾碎一整颗未成熟柠檬的酸痛,被捣成酸月长果泥。
可现在并不是那浓雾弥漫的夏夜小路,也不是年少轻狂的情投意合。这里是只要放大摄像头就能看得清清楚楚的都市,是只要有人脸就可以精准识别出身份信息的现代社会。
林格心脏狂跳,喉咙都干了:“林誉之。”
林誉之:“嗯?”
她说:“你不要脸,我还要呢。”
林誉之笑了,他低声:“再往下坐一坐,摄像头拍不到,有视觉盲区。”
是,的确是视觉盲区。
车上贴着防窥膜,车外的人看不见车内的情况。这也不是当年那个只要动作激烈就会摇晃的薄皮日本车,更不是狭窄到连动作都受限的小车厢。
当然,车身两侧,只要有心人窥探,仍能察觉到异样。就像现在林格转脸,也能看到,左边的车降下车窗,里面的人将半只手伸出,百无聊赖地往外看;右前方,交警站得笔挺,正指挥交通,尝试缓解堵车压力。
林格说:“这里一直都是车祸高发路段,堵车时也是车祸高发期。”
林誉之说:“嗯,我知道。”
林格说:“你是哥哥,要以身作则。”
林誉之说:“我只想确认一下。”
林格好奇:“确认什么?”
“今天王霆来我们家,找爸妈聊天,说了很多话,”林誉之说,“我看着他,忽然想到,我都不能像他这样,正大光明地告诉爸妈,我很喜欢你。”
林格心下恍然,若有所失,又隐约有所得。
她不辩解,只讲:“你也可以说呀,说你很喜欢我——”
“然后强调,是哥哥对妹妹的那种喜欢,对不对?”林誉之苦笑,“别岔开话题,格格,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林格不能若无其事地说出“我不知道”这种话,她不能问心无愧,只好转脸看窗外风景。
外面已近薄夜,夕阳坠入地平线,高楼明灯璀璨。
在坑坑洼洼的颠簸乡道上,那辆薄皮日产车里,他们曾经距离最近;于高楼耸立的钢铁丛林中,宽阔舒适的头层小牛皮座椅上,二人如今客气疏离。
“我尊重你的一切决定,包括在这件事上的选择。你喜欢,那我就去和父母讲;你若是不喜欢,那我绝不会主动向他们提半个字,”林誉之说,“你是我唯一的妹妹,格格。”
林格说:“可不会有哥哥会想要把樱桃塞进妹妹的小猫里。”
直接讲ABC中间那个字母太显粗俗,可若是讲浦西,又是对上海浦西人民的大大不尊重,思来想去,还是回归了pussy的本意,柔软的小猫。
林誉之说:“也不会有妹妹喜欢和哥哥做悄悄的地下情人。”
林格说:“哼。”
“名不正言不顺,我都认了,”林誉之轻轻叹气,“但总要允许我稍微地、在合理范围内吃一点点醋,我认为这样并不过分,格格,你认为呢?”
林格呆住:“啊?”
“坦白来说,我是有些不舒服,”林誉之说,“我在羡慕王霆能光明正大地向父母说爱你,一点点,不多,所以需要一点糖,也不用太多,一点点就够。”
林格说:“可也没有你这样的。”
他什么样?
林格好像很少见林誉之发怒时的表现,一直以来,他都是那样子,生气也好,喜欢也好,面上都是波澜不惊的,像是练了什么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夫般,情绪稳定到几乎没有情绪。仅有的那几次,大多也和她、和吃醋有关。
在前方车子缓慢启动的时候,重重的长裙遮盖下,被擦干水分的饱满樱桃也被默不做声地缓缓推入小猫口中。一切进行得隐秘而安静,只有好似气泡破裂的柔软声响,又像黏腻的紫藤萝开花,挤挤压压,咕叽咕叽,温暖的,潮湿的,干净的手指,细细的银丝。林誉之又取了一张湿纸巾缓慢擦拭干净双手,侧脸,对着妹妹柔软一笑:“再坚持坚持,马上就到家了,格格。”
他口中的坚持仍旧是近一个半小时的车程。
林格不知是否该庆幸樱桃不会跳?还是说,庆幸这盒樱桃里最大的也只是比一元硬币大一些?
她本以为这种事情很好解决,只是一个小小樱桃而已,大约也就是比卫,生棉条稍稍地、略略地存在感强烈一些?更何况樱桃还是圆圆的光滑面,只有一个梗。
问题就在梗上。
不确定林誉之是有意还是无意,大约也是医生的本能,不会乱七八糟地放糟糕的东西,樱桃也浅,梗就在小猫口处,若有似无,恰到好处地触碰到藏起来的小鸟喙红豆尖。
林格尝试坐起,调整姿势,偏偏车子忽然右转,不是急转弯,但没有防备的她还是重重地坐下。她差点叫出声,转脸看林誉之。
林誉之温和问:“怎么了?”
林格说:“没事。”
缓缓,缓缓调整姿态,她不知道天眼的威力有多大,更不知摄像头能清晰地捕捉到多少信息。
林格只知道自己已经隐隐约约在崩溃边缘了。她打开手机,导航显示距离家中大约还有四十五分钟的路程,这还是在不会继续出现堵车的前提下。这个时间长度令林格后背衣服都被汗水浸湿,她慢慢地喘口气,竭力地令自己保持冷静。
这种事情在此刻变得如此困难,担心监控而不敢伸手去拿,裙子贴在腿上,樱桃梗被丝质裤压到贴在鸟喙旁,车子行驶平稳,但每次面对红灯时的停车,总能令林格一晃,用力伸手按紧车玻璃窗。
她第一次觉得回家的路途这样的漫长,漫长到等下车后,她仍旧坐了很久,才下车。
林誉之伸手要扶她,被林格重重一巴掌拍在手臂上。
林格看他时的眼睛都像藏了一团岩浆,汩汩地流着。
“别扶我,”林格说,“才不用你扶。”
林誉之笑,不反驳,只在身后看着妹妹走。
林格这几步路走得艰难,本以为坐车时候的红绿灯已经足够煎熬了,没想到走路时的摩擦更能被称作“磨人”,一步一磨,一路走,一路淌,还不能抓挠,也掉不了,被真丝稳稳地托住。电梯停在门口时,门刚开,林格有些粗鲁地甩掉脚上的鞋子,也来不及仔细换,踢踏着自己的拖鞋,歪歪扭扭地往房间中走,龙娇和林臣儒都在厨房忙碌,噼里啪啦的炒菜声,锅碗瓢盆碰撞,呲呲啦啦,热油滚香肉——
林臣儒探出半个身体,只看到林誉之拎着包往林格房间中去。
他问:“格格呢?”
林誉之说:“回她自己房间了,东西太多,我帮她拿过去。”
林臣儒不疑有他,喔一声,叮嘱:“早点出来吃饭。”
林誉之笑:“好的,爸。”
的确得早,还得快。
林格背对着他,已经捏着樱桃丢到桌上的托盘里,那本来是她盛换下来首饰的小玻璃托盘,干净透彻,灯光一打是纯净的光,并不逊于江户切子。现在那上面只有孤零零一个红樱桃,拖拖地曳着一串晶莹的银光,瞧着就知已经熟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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