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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故事(多梨)


或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在排,卵期时刻的体味和平常不同,身体机能上的一系列反应让她体温升高,而高体温催化着她的味道,让月季花的香味更浓烈。
林格转脸,快速地瞥了林誉之一眼,旋即低下头。
她不知道,林誉之在安静地看她玻璃窗上的影子,也不知道,林誉之已经嗅到她的谷欠望。
就像多年前,高考之后,林格悄悄地拿走阳台上林誉之的睡衣,躲到房间,夜里将睡衣当作林誉之,把自己玩到筋疲力尽后安静熟睡。疲倦感令她忽略了很多,包括没有关紧的门,以及在门外站了许久的、沉默的林誉之。
那天,被零星声音吸引到她卧室门口的林誉之,安静地站了十分钟,目睹了全程。
林格永远不会知道。
就像现在也不知道,她此刻所散发的气味,和那日林誉之嗅到的,一模一样。
林誉之松了松领带,侧脸,瞧车玻璃窗上外浓浓雨夜。
今天,是他和林格正式同居的第一夜。

在窥破那个秘密之前, 林誉之和林格不是没有单独住在一起过。
但两人真正共享同一个秘密的夜晚,仍旧可以追溯到那条“失踪”的睡衣。
林誉之早在睡前收拾衣服时察觉它的失踪。
联想到林格刚刚收了她的小被子和衣服,林誉之只想, 大约是妹妹不小心弄混了。
那时已经是夜晚十点钟, 龙娇已经睡下了, 微微的鼾声透过薄墙出来。
林誉之不想在这个时刻给林格带来困扰,转身回自己房间。
却听到她的声音,像发烧后隐隐引来的不适,听起来,略微有些痛苦。
他转身。
房门没关紧,透过三指并拢的宽度,能清晰看到她弓着身体,有些吃力地搂着他那白色的睡衣, 睡衣的腰间系带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正若有似无地埋在隐秘中。暗色浅浅, 她只开了一盏小夜灯,朦朦胧胧的,丛生小蘑菇造型, 照得她肩膀圆圆的、温柔一圈弧光,洁净到如水底被反复冲刷十几年几十年的圆圆鹅卵石。
林誉之安静地站着, 看她如何抖了两抖、颓然又舒展地倒下去。
他想到大学课堂上,同学笑着转发给他看的视频,是交尾的兔子。那只用尽全力在母兔子身上三秒便脱力倒下的公兔子, 和她很像。
说不出来的像。
就像现在仰倒着睡着的林格,她看起来也像一只因初次发热而感到不适、不知所措的兔子。
林誉之没有叫醒她, 示意司机将车停进车库中。等司机离开后, 他也没有立刻起身, 而是借着车内柔和的暖光,拿下她衣服上脱落的头发。
还有一根。
在她心口的位置。
林誉之刚捏住发丝,林格的手机铃声响起。这骤然的铃声让林誉之皱紧眉头,他一手拿走头发,另一只手接通电话。
“你好,”他说,“王先生,格格在睡觉。”
“嗯,没关系,我知道,”林誉之说,“可能是今天工作很累,我刚刚看她有些不开心——喔,当然不是因为晚餐。嗯,先别给她打电话了,我听她说,她最近很忙,所以不一定能分神陪你吃饭。好,也祝你早日痊愈。”
林格朦胧听了几句,她太困了,挣扎着问:“什么?”
“王霆打来电话,为他生病的事情道歉,”林誉之说,“他现在在医院输液。”
——因为淋雨后的感冒以及百合花过敏引起的咳嗽。
王霆复盘了今日吃饭时的表现,仍觉歉意满满,才会郑重其事地打通这个电话。
不过林格不需要。
林誉之想。
他侧脸,专注看着妹妹,交还手机:“我听他一直在咳,不想给他增加负担,所以,先结束了通话。”
林格点头说好。
醒来后的口腔里还有酒精的味道,眼药水的残留让她觉得鼻子也不舒服。还是林誉之替她开的车门,她才摇摇晃晃迈动腿。
“妈说的那些话,不用当真,”林誉之说,“她年纪大了,或许有些过于敏感。”
林格没听懂:“过于敏感?”
“指你搬出去这件事,”林誉之低声,“格格,别搬走,好吗?”
林格没说话。
“我一个人住了很多年,”林誉之忽然说,“我——”
他停住,大约仍旧不想直白地示弱。
“格格,”林誉之叫她,“留下来。”
林格仰脸。
她当然知道孤单的滋味有多么不好,当初她也是,孤零零一个人,拖着行李箱,找房子,搬家;合租时不仅要忍受可能会奇奇怪怪的室友,还有其他各种各样的意外—比如安全性,再比如每次添置了都无法带走的东西。
林格说:“我又没说要搬走。”
“其实已经在看一些租房信息了,对吗?”林誉之笑,“格格,父母年纪都大了。”
林格不说话。
“我知道你不想留在这里,这儿的生活成本的确也高,”林誉之说,“你想回家,也没关系,但总要想办法多一些积蓄吧?”
“林爸和龙妈不肯多收我的钱,”林誉之抬手,揉了下她的头发,“格格,只能靠你了。就当我帮你节省房租,好吗?”
话都说到这里了,林格刚睡醒,迷迷糊糊,也没能想清楚回应的法子。等她彻底清醒后,已经是洗澡结束后,林誉之端来给她炖的八珍汤。
林格一点一点地小心喝光。
睡觉前,眼睛仍旧不舒服,她担心,又让林誉之看了眼。他解释,不想太用力掰开妹妹的眼睛,所以凑近一些仔细看——近到林格能清晰看到他一根根的睫毛。林誉之仔细检查她双眼,说没事,只是有轻微的红血丝,大约是休息不足。
幸好次日就是林格的休息日。
她本能一觉到天明,却在上午接到了林臣儒的电话。后者旁敲侧击,询问她,和林誉之近期相处如何。
林格只能说还好。
她几乎要忘掉这件委托。
而现在的她,也开始隐约质疑林许柯的动机。当初杜茵茵坚持要林臣儒坐牢时,被顶包的林许柯是大气也不敢喘,怎么现在的林许柯又急切地认他回去?
林格和杜静霖关系不错,也没听他说家里面的情况有变。
林臣儒嗫嚅,原来是林许柯等得心急,打电话来催了。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林格说,“我也不可能现在就和林誉之说,你亲爹想认你,你回去吧——您觉得这像话吗?”
林臣儒说好。
他越老,越依赖年轻的孩子。
人类好像就是如此,抛却中间成熟的几十年,那开头和结尾,有着如出一辙的不成熟。
老人和小孩子也有着种种相似之处。
林格揉着脸,坐起。
她轻声:“爸,您等我再想想。”
再想想,要不要继续下去。
她第一次觉得事情难以开口,一边是渐渐衰老的父亲,另一边是相处多年的兄长兼前男友兼家教兼性,启蒙者兼初恋兼一段时间的家里顶梁柱。
一开始的林格不太了解,她没能真切共情到林誉之,因而也不觉让他开口认爹是很困难的事。
现在不一样了。
重逢后,林格察觉到自己在渐渐认识一个新的林誉之——以前他作为兄长时刻意遮盖的那些心酸往事,在如今轻描淡写地讲给她听。
她尝试共情,并从这种情感共频中意识到,让他去认林许柯,其实相当于一种对这么多年承受污名的羞辱。
林格忽然不愿意这么做了。
她抓了抓头发,下意识去拿手机看微信。
正常情况下,王霆雷打不动地给她发早安午安和晚安的寒暄消息,今天却没有。
林格想,可能他感冒了。
中午不用林格自己下厨,林誉之订了菜送来。是一家淮扬菜,做的是鳜鱼,适合时令的菜肴。林格拍了照片给林誉之看,林誉之却很快打来电话。
“没有黄酒焖鸡吗?”林誉之问,“还是你吃掉了?”
林格说:“是啊,我饿得连碗一块儿吃了。”
林誉之笑了声,说他打电话确认一下。
不多时,林格又接到林誉之电话。他叹气,说那边擅长做这道菜的厨子放假,把这个菜漏了。
林格满不在乎:“还有我呢,你想吃啊?晚上我来做。”
林誉之:“你会做?”
“没吃过猪肉还看过猪跑呢,”林格说,“我在家里看爸做过好几次了,就这么定了,晚上我做。”
“嗯,”林誉之说,“酒柜里也有一些酒——不过不是黄酒,白酒可以吗?”
“应该没问题,”林格说,“我记得,白酒好像是多一道蒸馏的工艺?算了,反正都是酒。”
林誉之笑着说好,温和地说等品尝妹妹的手艺。
林格不喝白酒,家里面林臣儒也少喝;她不爱应酬,偶尔的那几次,喝的也都是葡萄酒。酒柜有专门的温度和湿度调节系统,打开后,林格随意看了眼,拿了最前排的一个透明玻璃瓶。
她对白酒的认知仅限定于是白色透明的酒液。
没有标签,透明的玻璃瓶,看不出产地,挺低调。林格没见过这样的玻璃瓶子,打开盖子嗅了一口,浓郁、辛辣的酒精味道溢出,林格想,这应该就是白的了,白酒不是都挺烈挺辣的么?
鸡也不必林格买,林誉之替她订好,送货上门,小公鸡斩成块儿,甚至连做黄酒焖鸡的其他佐料也切碎了放进小盒中送来。
林格只需要根据教程,开火,把这些佐料依次放进去。
然后等林誉之下班后来盛出。
一切都很完美的林格,在同林誉之愉快吃掉几块儿鸡肉后开始微微头晕。
她感觉自己快要醉了,难以置信:“白酒的酒精浓度这么高吗?之前,之前爸做的时候,好像,好像没有这样……”
林誉之大拇指揉着太阳穴,看起来完全不胜酒力,他不自觉倾向林格,声音又轻又淡:“什么?”
“……酒,”林格说,“天啊,我感觉我喝多了——”
她晃晃脑袋,惊讶:“林誉之,你也喝多了吗?”
林誉之点头,他微微闭着眼:“是不是你放酒放多了?”
“没有,”林格说,“三两,我看他们说要三两,我们的鸡大,所以,我放了五两……”
林誉之不说话,他放下筷子,离开餐厅,一路走到客厅里,倒在沙发上,仰面躺下,叹气。
林格担心他,她其实醉得不太明显,走路晃一些,神智还是清醒的。
“哥,哥,”林格走到沙发旁,半坐在地毯上,伸手晃他,“你怎么了?难受吗?”
“嗯,”林誉之低声,“我可能是醉了,有些头痛。”
林格呆了呆,伸手,去揉他的太阳穴:“这样呢?”
林誉之抓住她的手指,放在唇上,半是依恋半是珍惜地轻轻亲了下。
“还好,”林誉之苦笑,“我最近很少喝酒,导致现在吃点东西就醉,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林格清楚地知道这不是林誉之酒力的问题,大约是她放的太多了。
她并不知道,白酒还有浓度高低之分,也没有意识到,那个透明玻璃瓶中的白酒,那属于高度白酒的辛辣刺激味道。
林誉之知道。
在厨房中端出鸡肉之前,他不动声色地去酒柜确认过妹妹使用的白酒。
那一瓶是从俄罗斯带来的,浓烈,辛辣,刺激。
林格凑近林誉之,小声说着对不起,问:“我做些什么能让你舒服些呀?”
林誉之握着她的手,轻柔地拍了拍沙发。
“上来陪我躺会儿吧,”林誉之说,“格格,我头痛,只想你陪我睡一觉。”
林格踌躇。
她还是有些醉了,不小心把心中话说出:“哪种睡觉?”

“只是普通的睡觉, 字面上的意义——休息,安歇。”
林誉之支撑住,侧躺在沙发上, 让出一块儿区域, 目光柔和, 轻轻叹气:“你想到哪里去了?”
林格也想知道,自己究竟想到哪里去了。
高浓度的酒精在她血液里跳,像浇了水的跳跳糖,炮仗桶中点燃的火药,土灶台里噼里啪啦的干草。
微醺的感觉令她口干舌燥,她想要喝水,转过身,趔趄着, 捧起上面的玻璃水杯, 漂亮透明的江户切子, 暗淡处也如钻石熠熠生辉——在意识到这是林誉之的杯子之前,她已仰脸,一口气将杯中水完全喝掉。
她恍惚间转过身, 迟疑地望林誉之。
“累了就上来休息休息,”林誉之说, “眼睛好点儿了吗?”
林格点头。
大约是心理因素影响人的判断力,一早起来,眼睛中的异物感就已经消失殆尽了。
她还陷在不慎加多了烈酒的愧疚中。
“我自己躺一会儿也好, ”林誉之笑,“就是刚才喝多了酒, 恍然之间, 还觉得我们都在扬州。”
这样的一句话让林格不禁心颤, 她早知林誉之始终都在渴望家庭。他的母亲去世得早,外公也没有能力袒护他,他在青春期跟随陌生的男人千里迢迢来到南方阴雨缠绵的城市,满怀希冀,却不被懦弱的父亲接纳;寄人篱下,孤孤单单……
林格讨厌自己那泛滥的同情心,这些糟糕的、多样化的东西在酒精的催化下成了水,伸手戳一戳,就能从眼睛里流出,从他昨日亲手滴过眼药水的眼球中溢出来。
“还记得以前夏天吗?房间小,闷热,只有客厅的门和厨房的窗同时打开时,才能让凉爽的风进入,”林誉之已经陷入回忆中,轻柔地和妹妹讲述着多年前的那个下午,“你热得满头大汗,却不愿意进房间开空调,我问你怎么了,你和我说,你尝试通过发汗来锻炼身体。”
林格记得。
那年的夏天格外闷热,动辄40度往上。她们家的房子还好,是一个老旧小区,前后都无高楼大厦做遮挡,厨房的门和窗打开,客厅的窗和门也打开,潮热的风呼呼地吹,再加上头顶吃力地、吱吱呀呀转的电风扇——
足够了。
这些廉价电费就能换来的风,足够她来抵抗这夏天的闷热。
那还是高考前一段时间,她在家中温习课本,一边为即将到来的高考紧张,一边又悄悄地担忧家中的财政状况。种种情绪叠加,以至于她开始注意每日的电费、水费,每日的冰激淋不吃了,漫画书也不买了,甚至把写作业的场所搬到客厅,希冀能够节省一点点电费。
她不贪心,能省一点是一点。
“我看着心疼,又觉得自己无能,”林誉之的眼睛像一层淡淡的、加了金箔的琥珀色,林格第一次发觉,原来在强光之下,他的虹膜颜色是这个样子,其实并不浓重,更淡一些,淡的像一朵浸在桂花酒的月亮,他轻声,“我那个时候想,如果我能多赚些钱就好了。”
林格叫:“哥。”
自然而然、脱口而出的一声哥。
林誉之微怔,旋即笑:“好奇怪,那个时候我们为着几块钱十几块钱省吃俭用,却觉得很开心。”
林格没说话。
“其实那段日子我很开心,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刻,”林誉之说,“那个下午,你写作业写到一半就睡着,趴在桌子上,脸上还印着试卷的油墨。”
学校里统一印刷出的试卷,人趴上去久了,油墨痕和中性笔笔痕结结实实地印在脸颊的皮肤上。林誉之一次不慎趴在桌上睡熟,醒来顶着这个印记出门,被林格嘲笑,妹妹笑得眼睛弯弯,说像猪肉印章;
林格那天也印上了,她什么都不知道,一头栽倒,睡得有轻微的鼾声,听起来像水里金鱼在咕咕噜噜地快乐吐泡泡。
林誉之俯身,将妹妹抱起。
她迷糊中不肯回卧室睡,嚷嚷着要打地铺,拖鞋都掉了一只。林誉之回房间,翻出双人床上的那种麻将凉席,铺在地上,又拿来枕头,林格一只,他一只。
兄妹俩侧躺在麻将凉席上睡,风穿堂过,凉飕飕,细绵绵,卷着成熟柳树叶的味道。
“之前你问过我,如果能重生,我会选择回到过去的哪一个瞬间,”林誉之说,“我那个时候没有考虑过重生这件事,但现在,我想回到那天下午。”
林格问:“然后呢?”
林誉之笑了:“哪里有然后,重生不存在,做这个假设也没有必要。”
林誉之的笑容令她认为先前都是自己在多想,大约是他所讲的回忆过于动人,动人到林格心软一片,她安静而迅速地躺在他身侧——沙发很大,大到能轻而易举地容纳两个人躺下。后脑勺与柔软的沙发相接触时,林格舒服地喟叹一声,那些酒精的确迷惑了她的大脑,以至于她刚躺下便有了睡意。
林誉之也没有说话,那高浓度的酒精逐渐迷惑两人的意志。林格只察觉到他在解衬衫纽扣,惊得她险些跳起,压低声音,问:“你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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