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今天加班时间长,和林格下班的时间差不多,他说出了大厦,就瞧见林格打车。
林格咬着勺子,喝了一口汤,回复说到了,谢谢。
林誉之拿了药瓶,给林格倒出两枚维生素片:“同事还没休息?”
“不是同事,”林格如实回答,“是那个,王霆。”
林誉之点头:“是那个配不上你的相亲对象。”
林格笑了:“哥哥心眼怎么忽然这么小,只记得他的坏处——别在妈妈面前说,妈妈很喜欢他。”
她又微微皱眉,叹气:“就是爸妈现在天天想着安排我相亲。”
“爸妈都是为你好,”林誉之把维生素片递到妹妹面前,温和,“格格,他们都很爱你。”
林格抬头。
她看到林誉之坐在沙发上,柔和的光笼在他身上,干净透彻的质感,他看起来好像下一秒就会碎掉。
林誉之说:“我是个私生子,格格,非婚生子。”
他第一次提自己的身世,第一次把最讳莫如深的这部分,完完整整地全部展露在妹妹面前。
“或者说,格格,”林誉之轻声,“我是被父亲抛弃的存在,他并不期待我的到来。”
他忽而笑了一下,目光柔软:“别这样看我,格格,都过去了,我现在不也好端端长到这么大吗?”
林格说:“对不起。”
大约是灯光,也或许是这一碗汤,久违之后,林格又觉哥哥好可怜。
是那种身世的可怜。
从前林誉之不提父母,也不提自己的家世,林格年纪小,便自然而然地忽略掉了这些。她习惯性地将林誉之当作家人,却忘掉了他其实还有自己的亲身父母,忘掉了他曾经也为“私生子”这个名头而痛苦。
林誉之少提这些,他很少会对妹妹示弱。
现在他也并非卖可怜,平和地坐在她旁边,温柔地和她闲谈,轻描淡写地讲一句早就放下的事。
林格却觉此刻的他看起来可怜得要命。
“不用讲对不起,我很喜欢听你说这些,我们是一家人,”林誉之张开手臂,微笑,“如果真同情我,那来抱抱我,好吗?”
“格格,我好久没有和人拥抱过了。”
他的确很可能、很久没有和人拥抱。
林誉之那个要命的洁癖, 林格早就知道,他非常排斥和人的肢体接触。林格大学开学那天,林誉之送她到宿舍, 弯腰给她铺床叠被。舍友的爸爸也来送, 笑着和林誉之握手——人离开后, 林誉之去阳台洗手池处反复洗了三遍手,才重新展开林格的床单,为她细细铺平。可也是他,会叫林格坐在他脸上,仔细亲吻着她的东西,珍惜到不放过丝毫一滴。这件事,也同样发生在开学的那个晚上。
林格不同。
林格大大咧咧,初高中时和朋友混着杯子喝水, 分吃同一块儿饼, 谁在乎彼此的唾液怎样, 好朋友从不会嫌弃对方。
大学时候和关系好的朋友抱,毕业后和相处愉快的同事拥抱,林格抱了好多好多的人, 也不觉自己的拥抱有多么珍贵。
林誉之坐在沙发上看她,姿态很放松, 已经完全陷下去似的,安静的,沉静的。
先前林格觉得他的衣服像寺庙里檀香烧尽后的香灰, 现在的他看起来也像那一簇渐渐冷掉的、风一吹就散的灰了。
“很为难吗?”林誉之意识到什么,道歉, “对不起, 我——”
他苦笑:“我是不是提了很过分的要求?”
“不过分, ”林格仓促地说,“一点儿也不过分。”
她微微俯身,张开手,小心地、谨慎地抱住了林誉之。
他身上还是那种熟悉的沐浴露香味,已经停产很久,久到林格有些恍惚,疑心自己的嗅觉出现问题。
他今天的皮肤是凉的,不具备攻击性的凉,就像在阳台上站了许久。
林格和朋友抱过多次,今时今刻却觉得和林誉之的拥抱十分不自在,她后知后觉,手臂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有微微的、过电般的颤意自肩胛骨稍向下的位置传递,一直通传到大脑中。
林格为这样的震颤而惊异,恍惚间,下巴搁在林誉之肩膀上,听他一声叹气。
“格格,”林誉之说,“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吗?
林格微微抬脸,看清林誉之的表情。他的手并不逾矩,不会落在她的背上,也不会触碰她,只虚虚地扶着,像扶着一枚上好的翡翠。
他看起来像是在贪恋此刻的一点温存,会想到什么?妈妈?父亲?还是……?
林格始终没有向他提起林许柯的事情,她已经不想再对兄长提起这件事了。
林誉之轻而克制地推开她,微笑:“好了,谢谢你。”
林格说:“拥抱会让你感觉好一些吗?”
“嗯,”林誉之坐着,仰望站立的她,“会好很多,谢谢你,格格,你让我觉得自己是有家的。”
这样直白不加掩饰的话,林格忽然觉得不适应。她和林誉之拌嘴吵架惯了,现在初初和平,又觉得坐立难安。
幸而只有这些。
林誉之说:“去喝汤吧,等会儿就该凉了。”
那道滋补的汤,润肺清淤,也有活血顺气的功效。林誉之虽是西医,却也认识一些优秀的中医和营养师。这道食补的方子就是一位资深的中医开的,每晚给林格炖一份,一连煮了两周。
等林誉之提到再给她安排体检的时候,林格没拒绝。
龙娇的检查结果还好,能看得出身体在向好的方面发展,她自己也能感觉出来,精力比先前好了许多;她感概,说林誉之这个儿子真的比亲儿子还亲——要不是林誉之接了她来这里,细心调养照顾,又请教授又调食谱的,只怕她现在还不能这么精神奕奕。
林格的体检报告就没那么好了,低血糖,贫血,血压低,血血血,每一项糟糕的指标似乎都与血有关。
林誉之看着上面的数字,不自觉皱紧了眉;视线移开,落在林格的手臂上。
林格没有察觉,还在和妈妈有说有笑,聊得轻松自在。
林誉之知道她手臂上的痕迹,兰花下的白色疤痕,自残后留下的痕迹,他不会记错。
但林格不谈。
疤痕的具体形态已经被纹身的燃料遮盖,林誉之的知识不足以让他准确判断出疤痕的形成时间,只能粗略地判断至少两年以上。
而她何时、因何事受伤——
无法推断。
林誉之了解一部分的心理知识,知道不应该逼迫妹妹反复回想起疤痕的起因。
他私下中一直在和林格先前的同学、合租客接触,旁敲侧击地询问过,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她曾看过心理医生——更不要说那道伤口。
只有一个纹身师,对林格的那个纹身有些印象。
她只说女孩子来纹身时挺平静的,图案也是随便选的,似乎并不在意纹什么,只是想要遮挡那个痕迹。
每年都会有这样的客人过来,纹身师唯独对林格记忆深刻,是因为她看起来完全不像会伤害自己的人。
林誉之说了谢谢。
他不确定兰花对林格有什么含义,三年了,他没有深入参与林格生活的三年,对她的喜好仍旧停留在分手那刻。
林誉之不能回想分手那天的详细。
也不想去记住当初林格说的那些话。
把报告单折一折。
林誉之叹气,拿折好的纸轻轻拍一拍林格的头:“你啊你,该多补补了。”
林格捂头,懊恼:“别总是敲我的头,我现在长不高,肯定赖你之前总是敲我。”
“是因为你不爱喝牛奶,”龙娇笑,“别什么事都怪在你哥哥头上,他这么照顾你。”
林誉之转向龙娇,正色:“龙妈,妹妹这身体得好好照顾了。虽然不是什么大毛病,但就是得多注意。她还这么小……”
林格听不下去,出去上厕所,回来时,林誉之和龙娇刚好谈完。
回程的路上,龙娇笑着问林誉之有什么择偶倾向呢?喜欢年纪大的?还是比他小点儿的?照龙娇看,还是年纪大的好,俗话说得好,女大三抱金砖……
林誉之笑着说,谢谢妈关心,他还是讲究一个缘分,没什么择偶标准。
喜欢就是喜欢,不需要用既定的条条框框去衡量。
夜间,龙娇又拉着林誉之的袖子,热情地给他看王霆的照片和具体工作。她很满意这个男孩子,嘴上说着让林誉之帮忙参考参考,实际上一直在夸,从外貌身高夸到学历年薪。
家庭也好,母亲曾经和龙娇是同事。这么熟悉,龙娇知道他们家家风不错,一直都是男性做饭,老公是四川人,知名的“耙耳朵”,什么都听老婆的。
林誉之微笑着说挺好。
“的确好啊,”龙娇感喟,“格格被我们和你惯坏了,就是得找个百依百顺的男人,顺着她,听她的,照顾好她。”
林誉之说:“妈,您尝尝这个橙子,我刚切了个,挺甜,您试试这个怎么样?”
轻轻巧巧把话揭过。
傍晚时分接到路毅重的电话。
俩人之间没什么舅侄情意,有的大约也只是那相同血缘的一点“支撑”。
路毅重是个传统到和祠堂石板无区别的男性,不讲究所谓的养恩,在他心中,血缘才是最坚实的纽带——
在察觉妻子出轨、孩子也并非亲生后,路毅重快刀斩乱麻,立刻联系了林誉之。
只因林誉之和他还有些血缘关系,大约也是他们家唯一的孩子,仅存的后代。
路毅重打电话问林誉之,何时去改姓。
改掉“林”,姓“路”。
落叶归根,血缘也要朝宗,今后不要叫林誉之,就是路誉之。
林誉之说再过段时间。
“等到什么时候?”路毅重皱眉,咳嗽,警告,“你要记得自己身上淌着谁的血。”
林誉之说:“我也希望你记得自己当初是怎么改的我外公遗嘱。”
当初路毅重如何急迫地修改亲生父亲遗嘱,剥夺林誉之的继承权,现今就多急迫地想要林誉之认祖归宗。
路毅重说:“誉之,长辈留下的那些钱,就不该落在外姓人手上。血浓于水,你以后有了孩子,会明白我的意思。”
林誉之笑了声:“您保重身体。”
通话结束,林誉之侧脸看,看到站阳台吹风的林格。
隔了一米的距离,林格伸手,对他晃了晃。
她听不清,也不知林誉之和谁通话。
只觉凉风令人头脑清醒。
林格忽然想起之前的那位心理医生,不知对方现在是否还在那个医院中任职,也不确定自己现在要不要再去和对方谈谈。
大约不需要,林格想,她最近很少有难过的情绪出现。
她自觉已经痊愈了。
如果说真有什么不开心的东西,也只是那个莫名其妙对她充有敌意的男主播。
其实两人很少遇见,还是助播偷偷告诉林格,说那个男主播私下里吐槽林格的鼻子是做的,眼睛也开了眼角——
林格说:“那下次替我谢谢他啊,这样的夸奖方式我还是第一次听。”
助理无奈摊桌,趴着,死气沉沉看她:“你真是……唉,不知道说什么好。”
林格一件件看今天打算播的商品:“嗯哼。”
王霆昨天约她晚上一同吃夜宵,林格婉拒了,解释自己现在不吃夜宵,容易发胖——今天中午,他就订了份新鲜的水果过来,附纸条,特意说明,都是减脂的,请她尝尝,算是那天陪王姨选衣服的谢礼。
林格收下了。
她还摸不准王霆是个什么想法,不确定是否是自己自作多情;倘若只做朋友,那王霆目前展露出的一切还算不错;可若是恋爱——
林格想了想,自己还没有和他深入交往的感觉,也无这样的冲动。
她暂且没有成家的念头,可父母对王霆十分满意;一想到每晚都问她和王霆进展的龙娇,林格便无声叹口气。
林誉之最近也不能幸免。
林格知道,龙娇已经开始想方设法地暗示林誉之找女朋友了。
不确定是不是这个原因,前天林誉之就出了长差,现在还没回来。
他不在家,林格还感觉房间有些空荡,微妙地不适应。
……说不出的奇怪,只觉得房子怎么这么大,大得空旷。地暖也没有往常那么热,物业给的反馈结果是一如既往,供暖系统没有任何问题,温度和之前相比,也没有差异。
龙娇说,是林格身体没恢复好,体检时抽了一管血,才会觉得冷。
今晚直播结束得早些,公司里调整了她们的直播时间安排。
林格播两小时,剩下的那个由男主播负责。
在公司楼下等网约车时,林格包里的手机响了。
低头看,是林誉之发来的微信。
林誉之:「抬头看」
林格仰脸,看到一轮圆圆的月亮。
难得的明晃晃,在高楼明灯下也不失璀璨。
她笑,给林誉之发消息:「不要告诉我’今晚月色很美’这样老土的话」
林誉之:「想到哪里去了」
林誉之:「只是坐在阳台上,看见月亮很圆,想让你看看」
林誉之:「感觉你如果看不到,会很可惜」
林格:「你分享给我的圆月亮?」
林誉之:「是我们共享」
林格发了个小猫趴桌桌无聊吐乒乓球的表情包。
她想,林誉之应该是喝酒了。
不然怎么会发这么多没有“无用的信息”。
她以为林誉之不会再回,恰好网约车到了,把手机放好,上车。
等下车后,林格取出手机,才看到林誉之发来好几条信息。
真难得,他一下子发了这么多,林格现在不觉林誉之是喝酒了,她想,对方应该是喝多了。
林誉之:「我感觉有些奇怪」
林誉之:「现在看漂亮的月亮」
林誉之:「在想你能否看到」
林誉之:「很幼稚对不对?」
林誉之:「想笑就笑吧」
林誉之:「你一定会笑我幼稚,但我仍想发给你」
林格:「简直太幼稚了你!」
林格:「天啊啊啊林誉之你该不会是喝多了吧, 我身上鸡皮疙瘩都掉一地了,扫扫能凑一锅疙瘩汤」
林誉之:「可不可以换个文雅些的形容?」
林誉之:「希望月亮能过滤你的优雅」
林格想不出更文雅的形容,她自觉天生就和「文雅」两字沾不上边。但这一句话让她确定了发短信的人就是林誉之, 只有他才会这般不动声色地毒舌。
今日的她心情尚且算好, 头抵着玻璃车窗, 微微仰脸,圆圆一轮黄月亮,稳稳妥妥地安放在天上。
她打开车窗,凉凉的风从缝隙中温温柔柔地进入,裹挟着淡淡的热——林格抚摸着的脸颊无由来的潮热,惊觉,春天已经要过半了。
北方的雪仍会远走。
林格仍旧能从新闻和天气预报上看到北方冷空气的影响,忽然的降雪, 冰雹, 甚至于骤然的降温、“春冻”, 这些鲜明的痕迹是寒冬恋恋不舍的迹象,林誉之尚未归家,而龙娇已经有了离开这里的念头。
“不能放你爸一个人在家, ”龙娇念叨,“他年轻时候就喜欢往棋牌室里凑, 现在年纪大了更了不得。哎呦,昨天晚上我给他打电话,你猜他在做什么?他在打牌, 我听那边,咳嗽的, 推麻将的, 啊呀, 不知道闹成个什么样子……”
这样说着,龙娇愈发坐立不安,笃定:“你爸身体不好,闻见烟味就头痛,现在还往那边凑,我看他现在是好了伤疤忘了痛——不行,不行,你快些给我买机票,我得早点回去,看着他,免得他再上瘾。”
说是上瘾有些过了,尽管警察经常宣传,打牌不要拿钱做赌注,但在棋牌室里,几块钱几十块钱的输赢也是常态;林臣儒之前玩过一阵,后来一算,龙娇还没说什么,他自己为输掉的几百块心痛到睡不着觉,辗转反侧,午夜梦回,都在念念不忘自己的那些钱。
现在,林臣儒不抽烟、基本不喝酒,打打麻将玩玩牌,也不玩输赢钱的了。说不上是什么模仿好丈夫,也只能讲,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龙娇还是不放心,她自己不会网络购票,只让林格帮她订好返程的机票。
林誉之还没回来,他被一些事情牵绊住了脚,暂时无法脱身,也不可能千里迢迢赶回,只在视频中叮嘱林格,帮龙娇打包时候的注意事项——
“我今晚发微信给小张,让她把龙妈吃的药和血氧仪、电子血压表等等送过来,”林誉之说,“今天太晚了,不好让她晚上也加班,明天上午十一点,好吗?”
林格说:“行。”
“具体每样药吃什么,怎么吃,我让她写纸条放进去,”林誉之叮嘱,“还有一些熬煮用的药材,炖煮的锅具,我想,龙妈不方便带,届时直接快递到家中,你同林爸说一声,记得及时取快递——怎么熬,煮多久,我也写个纸条上去。剂量上不必担心,我提前分装好,一次煮一包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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