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目光从医案上移开,姜佩兮看向杨宜。
“赌坊。”
姜佩兮怔住, 他为什么会去那种地方?
“司簿为什么会去那种地方?”杨宜问出她的疑惑。
可姜佩兮却回答不了。
为什么呢?
前后两世, 周朔明明从没沾过赌。
不, 或许他只是从未在她面前展现过。姜佩兮意识到。
他有很多东西瞒着她。
毕竟他是连出身都能瞒的人,这种不入流的嗜好, 他自然也能瞒住。
可他看着不像是赌徒。
“司簿看着不像是赌徒。”杨宜说。
对上杨宜不解的目光,姜佩兮尴尬微笑, 她什么也不知道。
“有他写的欠条吗?”姜佩兮问。
“没有。”杨宜顿了顿,补充道,“他写过,每次进赌坊的时候,他都是写欠条才有赌资。”
“那怎么……”
杨宜拧眉,“他每次都能赢,然后把借的钱还上。”
看来还是个资深赌徒。
姜佩兮叹了口气,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私生子非他能决定,这无关他的人品。一直隐瞒身份,不坦白,可能是怕她知道后会毁了他。
那么好赌又算什么呢?他为了去赌钱连身份都不要了?
姜佩兮觉得自己最近接受的挑战有点多了。
杨宜并没有姜佩兮的心理活动,她只是如实地将自己的所知全数奉告。
一边说,一边留神观察进出寿春堂的人。
收回关注后的一点余光让杨宜觉得不对劲,转眸再细看。
“郡君,是司簿。”
确认人后,这声不经思考就涌了出来。
姜佩兮下意识向窗外看去。
盛阳的照耀下,一切都亮堂极了,外头金灿灿的。
喧叫的叫卖,接踵的行人,琳琅的物品,繁杂地摆进视野。
但她只看到了他,在无数干扰之中一眼锁定。
似乎察觉到注视。
捧着昂贵药材的短衣农人,抬头看向对面茶楼的雅间。
姜佩兮第一次见到这样打扮的周朔,灰扑扑的。
肉眼所见,全是贫困下的窘迫。
他的目光与自己对视,又滑向她身边的杨宜。
很快便收回目光,混入熙攘的人群中。
姜佩兮睁大眼睛,她不可置信地起身靠近窗沿。确认周朔就是想这么不声不响地离去,而非准备上来见她。
他们刚才都对视了。
周朔一定是看到她的,结果他什么反应都没有,就这么走了?
快两个月的担忧牵挂,此刻全数化为被漠然忽视的怒火。姜佩兮立刻转头看向守在一旁的侍卫。
“刘恩,追。”
这道命令姜佩兮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来的。
了不得了,他真是了不得了。
当着她的面就这么跑了?
杨宜看着眼前气得脸色发白的贵女,便奉上茶盏,“郡君先消气,或许司簿是有什么苦衷。”
接过茶盏的姜佩兮试图平复心情,却不料越想越气。
最终还是“嘭”的一下,将茶盏重重搁到桌面上。
“苦衷?什么苦衷?什么样的苦衷,才能让他见着我就要跑?”
姜佩兮气得手发颤,只能用手按住桌面,又不禁冷笑,“我看他是不想过了。”
杨宜连忙劝和,“郡君消气,先消气。司簿只是一时想差了,等待会儿刘侍卫把他追回来,您再问他缘由。”
两位贵女,对刘恩的能耐都有着充分的信任。
她们都笃定,刘恩一定能追到周朔并将他带回。
而在等了一个时辰后,她们只见到孤身回来复命的刘恩。
“人呢?”姜佩兮问。
刘恩低着头,“跟丢了。”
她的面色越来越冷,刘恩没把人带回来,只能说明周朔是铁了心不想见她。
“追了多久跟丢的?有范围吗,就着他消失的地方,给我铺开来找,挖地三尺也得给我把他刨出来。”
杨宜颔首表态,“可以。”
刘恩觉得丢脸极了,他的能力第一次受到这样大的打击,“只追出去两里。”
杨宜诧异看向对方,“两里?那不就只有半条街?一转眼的功夫吧。”
“是。”他低下头,声音讷如细蚊。
“了不得了,他了不得了。”姜佩兮冷哼一声,怒意已完全磨去牵挂与担忧。
“走吧。”
杨宜拉住将要拂袖离去的贵女,“郡君去哪?”
“回江陵。”
“怎么回江陵了?”
“不然呢,这日子还过什么?还有什么好过的?他爱去哪去哪,爱怎么样怎么样。这趟就当我白来了。”
杨宜此刻才觉得小姜郡君脾气不小,一点就炸。
但之前在东菏瞧着,她明明是那样的温和仁爱,包容体谅。
怎么到苑门,见到了周司簿,好似就全然失去了耐心。
杨宜选择顺着对方当下的情绪劝人,“郡君回江陵也不急在今天。马上就晌午了,您第一次来我苑门,怎么着也得让我做回东道主,请您吃顿饭。”
“郡君舟车劳顿几日,必然乏得厉害,今日就在我苑门休息一夜。等明日准备好车马干粮,再回江陵也不迟。”
说着杨宜看向刘恩,向他使眼色,示意他也开口劝劝。
奈何刘恩是个木头,他只懂顺从,“姑娘若想回江陵,我现在就去套马。不需要准备任何东西,路上的驿站,会提供一切的。”
听到这完全拱火的话,杨宜眼前一黑。她闲着没事使什么眼色?
真是给自己帮倒忙。
“郡君,怎么说也得让我请您在杨氏做客一日。不然回头我族里的叔伯们知道您来了苑门,我却连您一日都没留下。还不知道要怎么骂我不成器呢。”
冲头的怒意被杨宜煦缓的怀柔劝住,姜佩兮勉强压下恼火,看向对方,“我明日再走。”
“郡君赏光。”杨宜笑着接话。
和小姜郡君出雅间时,杨宜回头看向刘恩,狠狠剜了他一眼。
只会拱火的蠢货。
姜佩兮确实累,在东菏精神紧绷地拟制法令,连续五日的路途颠簸。使她撑到这里,不过是想再见他的执念罢了。
如今见到了,他却是这么个态度。
再回首自从知道他失踪以来的悬悬在念,姜佩兮觉得自己又蠢又可笑。
这日子还过什么?
人家和离书都给她了,她还这么眼巴巴地追过来。
越想越没意思,当对他避而不见的怒意散去后,姜佩兮此外的情绪都淡化褪去,只剩下疲惫。
她被杨宜请进了杨氏。
在金门绣户的宅院里用膳休整。
杨宜没给她安排盛大的宴会,甚至没让任何杨氏族人拜见她。
给了她一个完全清净的休憩空间。
将就寝时,姜佩兮收到了刘恩私自查探的消息。
周朔出现在赌坊。
反正明天就要走了,以后就是老死不相往来。
再见他一眼,问问他为什么沾上赌,也好不留遗憾。姜佩兮就这么说服了自己。
刘恩御马车,带姜佩兮去向了周朔所在的赌坊。
他们没在赌坊前等多久,就看到高挂的灯笼下出来一个人。
他被暖黄而暗淡的光照着,面目不清。
但只一个大概身形,她便知道那是他。
他走入一条小巷弄中,姜佩兮刚欲跟上便被刘恩拦住。
顺着刘恩的目光,她才看到紧跟周朔从赌坊出来的一行人。
有六个。
手里提着刀,他们是打手。
眼看他们追着周朔进入那道尤为漆黑悠长的巷子,姜佩兮示意刘恩进去救人。
他们的身影逐渐消失在黑暗中。
月亮挂在天上,它的光仅局限于大道,而吝啬施予小巷。
姜佩兮站在月光下,她的周围一片寂静。
在这过分的安静中,她听到了脚步声。
这使她毛骨悚然。
惊悸回头,姜佩兮看到她身后的巷子里有人行走。
是周朔。
她又看向刘恩去向的方向。
背道而驰的两个巷弄,周朔怎么过来的?
他越走越远,马上就彻底隐入黑暗。
姜佩兮怕黑,更重要的是她在暗处看不见,跟个瞎子差不多。
估计等不来刘恩。
姜佩兮提着裙摆向身后的巷弄跑去,看不见就看不见,反正那边是周朔。
在奔跑中,她很快丢失了对周朔方向的预知。
空旷悠长的巷子里,只有她自己的脚步声和喘气声。
姜佩兮心里开始害怕。
她感知不到周朔,视力也在迅速退化。
又走了几步,姜佩兮来到一个转角。刚想着是不是彻底走偏了,她需要原路返回。
便被一股很大的力道扯住手腕。
下一刻,她的后背撞上墙面。粗糙不平的石墙有一块凸起,姜佩兮的肩胛狠狠撞了上去。
疼痛刺激她冒出冷汗。
然而危险并未截止,她的颈间被寒意抵住。
姜佩兮看到他平静无波的眼睛,比黑夜还要黝黑的眸子映着月光,映着她,映着闪着寒光的匕首。
你完了。
姜佩兮眯起眼睛,打算痛骂眼前的人脑子有病。
而他却在黑暗的寂静中开口,“夜已深,这位夫人,您为何要跟着我?”
身躯搏斗的声音在逼仄的长巷中沉闷悠远。
在暗处待久了,她已几乎失明,只能听到拳头结实打到物体的声音。
姜佩兮站着没敢动, 怕被波及到。
直至被清冷夜露霸占的呼吸里出现血气,像是一滴墨落入清水, 自此晕开飘散。
“你们,住手。”
树干被折断的声音和清淡的女声混在寂静的月色里, 是空荡下的清脆。
随着断裂声一起出现的, 是男人的闷哼。
是刘恩的声音。
上前一步, 姜佩兮试探确认, “刘恩?”
粗布的摩擦,零碎的脚步,在寂静的黑暗中交错。
“姑娘。”
隔了好一会,姜佩兮才等到刘恩的回应。
“你在哪?”语气变得焦急。
扶着墙壁,姜佩兮一点点摸索着向前走去。
“姑娘,我在这。”他的声音被咬在嘴里, 极为艰难地开口。
“你受伤了?”她问。
越往前, 姜佩兮闻到的血腥气越重。
漆黑的视野里,有闪着寒光的锋刀。
姜佩兮被这一闪而过的白晃到眼睛, 下意识避开向远处看去。
长巷的尽头是月光,他自黑暗里走入光明。
尽管视力退化, 但在背影于光里明晰的瞬间, 姜佩兮还是看到了他。
他转身看向巷弄深处。
惨白的月光, 溅了鲜血的下颌,右颈一侧全是血。
慌神的姜佩兮立刻低头寻找刘恩, “你伤着哪了?”
她摸索的手被握住,手间湿腻一片。
“刘恩, 你怎么样了?”
她的音色已不仅是焦急,甚至变得哽咽。此刻她再度想起因她命令,而在宁安丧命的刘承。
生命太过脆弱。
孕育新生需要那么长的时间,而夺去只需瞬息。
“属下无事。”
可他说出的每个字词都显得十分艰难,声音也很低迷。
“别逞强,这么多血。”姜佩兮反手握住他的手腕,“是不是动不了?”
“不是我的血。”
那是谁的?
这句话即将出口之时,姜佩兮再度望向巷弄尽头。
答案已显而易见。
月光笼罩的地面已空无一人,除了空气中难散的血气与地面的血迹。
他什么也没留下。
无人知晓他又去向何方。
他再度匿迹于黑暗。
最后他们被巡夜的守卫发现,兵荒马乱地送回杨氏。
这自然惊动了身为主君的杨宜。
小姜郡君遇袭的消息,使得整个杨氏的权贵都在今夜辗转反侧,难以安眠。
倘若江陵的郡君真在苑门出了事,他们杨氏就完了。
就算先将那位神叨的,把小姜郡君当眼珠子护着的裴主君放到一边。
江陵的姜主君也不会放过他们。
袭击主家出身的女郎是对整个姜氏的挑衅。
无论是他们监守自盗,还是护卫不当,彼时的杨氏都将百口莫辩。
得知消息时,杨宜已经就寝。
知道小姜郡君遇袭的她急得趿拉着鞋便赶来查看,连外衫都没穿。
看着被侍卫从马车驾下来的刘侍卫,杨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再于人群中寻觅,她才看到被侍女拥簇在中心的小姜郡君。
除了神色落寞,看上去并无大恙。
杨宜的心稍稍放回肚子里。
“有伤着吗?”她伸手握住对方,顺理成章地摸到了对方手心的潮湿。
“伤着哪了?”她急问。
姜佩兮摇头,“不是我的血。”
“那是刘侍卫的?”
“也不是。”
“是刺客的。”杨宜恍悟。
可她仍旧否认,并且神情越发暗淡,“他不是刺客。”
杨宜不懂,只表明杨氏对此事的重视,“我已经吩咐守备全城排查,就是掘地三尺,杨氏也会把这个刺客挖出来。”
“不是遇袭。”姜佩兮说。
“不用排查,到此为止。”她阻止事态恶化。
刘恩的腿骨断了,大夫来给他治伤。
杨宜想让大夫也给姜佩兮诊脉,确认她没有受伤。
姜佩兮拗不过她,只能接受。
对于这样尊贵的夫人,大夫满是诚惶地诊脉,可脉象逐渐明晰后,他眉头越蹙越紧。
抬眼看了看贵夫人的面色。
又皱着眉继续探脉。
“怎么了吗?”杨宜被大夫沉重的神情弄得不安。
大夫不答,只问道:“贵人是否经常觉得味苦,喜好甜食?”
姜佩兮想了想,“没觉得,但我确实好甜食。”
“贵人是否多梦魇?每每梦魇后醒来,身子发汗,却又觉得冷?”
姜佩兮被大夫问地沉默,这是她前世的病症。
“贵人是否总多思惆怅,喜乐不畅?稍有不顺便胸中郁结恼火,难以纾解?”
“是否有幻听幻视之症?”
大夫每问一句,姜佩兮的心便沉一分,“我这是什么病?”
见贵夫人不反驳,看来他所料皆准。
大夫额上冒汗,明白自己触到了世家内的阴私,他起身跪下。
叩首后起身回答,“草民医术浅狭,许是误诊。但贵人若非胎里带病,却有此症多半是被人下了罂麻子。”
罂麻子。
这个名字已很遥远,曾经姜国公想给她下这个药。
“这个东西,我被下了多久了?”
“月余。但凭贵人脉象看,最近月余都没再碰此物。只是贵人体弱,近日又操劳颇甚,毒性便难消了些。”
姜佩兮垂下眸,盘算在建兴的时间,恰好月余。
今生的她只被下了月余的毒。
而前世至少有七年。
姜佩兮心中冰冷一片,闭眼靠向椅背。
被日渐加深的幻觉折磨七年,清晰又糊涂地感知着身体的逐步崩溃。
他们建兴无耻至此。
她仿若再度身临前世死前的绝望悲凉。
周朔知道吗?
他是他们的帮凶吗,还是说他只是旁观呢?
杨宜也被这消息惊住,连忙问:“这、这该怎么治?”
大夫摇头:“无治之法,只能等毒性慢慢消。”
杨宜急得还想再问,姜佩兮却对此失去兴趣,起身离开。
她进到内室,看向已完成医治的刘恩。
“除了腿伤,你还有别处的伤吗?”
刘恩看向主子,摇头否认。
“你伤到他哪里?”
“右肩。”
“只是右肩?”
“右颈。”死士对主子的忠诚刻入骨髓,刘恩无法撒谎。
“你想杀他。”
“是。”
“你知道他是谁吗?”
刘恩颔首,“知道。”
“你知道还……”姜佩兮看向刘恩,“你怎么敢?”
“一切伤害您的人,我们都会清除。”
这个理由使姜佩兮沉默。
片刻后她才问,“你想杀他,那么他当时也想杀你吗?”
“不想。”
见主子目露疑色,刘恩如实回答当时的情景,“我先将匕首刺进了他的颈侧,他才踩断我的腿。”
“我的匕首,是他自己拔出来还给我的。”
“他还给你?”姜佩兮难以置信。
“是的,他还给我。”
“他的武艺在我之上。”
刘恩看向他全然信赖对方的主子,“他的招数不源自世家,反而和我很像。姑娘,您要小心他,他隐瞒了您很多。”
“当时他能杀你,只是不想?”姜佩兮再度确认。
“是,他能轻易杀了我。”
至此,姜佩兮再度知道周朔对她扯的谎。
[骑射剑御只会个皮毛,我的本事自保都难。]
[什么也没学会,都是半吊子混着。民间那些不入流的剑术也知道一些。]
他嘴里就没一句实话。
周朔的话,究竟有几句真,哪句不是假的?
在巷弄里被周朔用匕首抵住时,他说出的那番话,让姜佩兮觉得他是失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