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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嫁(枯草藏烟)


“知己?我看未必。”姜佩兮讥道。
“何出此言?”
“相知才能说是知己,可你一点都不懂子辕。”
周七做纳罕状,“弟妹何以如此误会我?”
“你才不懂他。他绝不会见死不救,不像你这样……虚伪。”
说到最后两个字,姜佩兮轻蔑瞥开眼。
无半点被揭露缺点的恼怒,周七只笑,“非我见死不救,只是权衡之下,为这些很快就会消失的灾民,得罪长久在此扎根的豪绅,于我们而言,太不划算了。”
姜佩兮冷哼。
他越解释越显得虚伪。
周朔救人从不管划不划算。
若是像他这样计较划算与否,前世里周朔绝没有理由救他。
“若像你这么说,那世家存在的意义在哪?我们不耕不织,而锦衣玉食,皆是百姓供养。”
“受之于民,取之于民,然后我们就什么都不用做,就这样心安理得地享用?”姜佩兮发出诘问。
“难道我们不该在生民处于困境之时,调派资源,帮助他们,哪怕是为此牺牲吗?”
听到对方这一通理论,周七问,“你哪来这种想法?”
“先生教的啊。怎么,你们周氏不教吗,德行仁心不是你们启蒙的第一课吗?”
周七愣了好一会,才讷讷点头,“教了。”
“那不就行了?是你自己忘了先生教诲。”姜佩兮冷冷瞥过眼。
“不是,你真信啊?”他简直不可思议。
周七为对方的实心眼而感慨,“这些东西是为了让下面人以为我们有德心,但不是真让我们这么做。”
姜佩兮觉得对方简直冥顽不灵。
她气得起身就想走,却又惦记着灾民,“我的粮食,你还给我。你不派发,我来发。”
周七耸肩表示无所谓,“可以。只是你怎么保证你分发的粮食,真的能到灾民手里呢?又怎么防止那些豪绅不捣乱呢?”
这确实是急需解决的问题。
透过门扉,姜佩兮看到还跪在院子里的富绅们,“这些人就留在府署里,只许他们的血亲探视,控制好时间,再让人全程盯着。”
“你这是扣押。”
姜佩兮看向周七,“请他们来,就没打算让他们回去。敢动我的粮食,他们是活得不耐烦了。”
“我们对此地不熟,没有他们帮忙,你打算怎么分派粮食?”
“为什么不要他们帮忙?”
周七挑眉,“你扣押他们的家主,还要使唤他们?”
“真是完美的人质。”姜佩兮感慨。
“可怎么保证这些豪绅的家奴真的为你所用,而不会阳奉阴违、中饱私囊呢?”
“制法令,开监举。”
周七手抵下巴,仔细想了想,觉得可行性不高,“我这儿没有会制法令的人,东菏通法令的人肯定不敢给我们办事。而且一套完善的法令,没个三年五载根本出不来。”
她神情坦然,仿若胸有成竹,“不需要多完善,拟个大概就行。等法令落实下去后,再根据变数添改删减。”
“谁来拟大概呢?”
“我来。”她说。
周七怔住,他仔细审视眼前天真单纯的贵女,“弟妹通法令?”
“懂一些。”
“你们江陵学业这么繁重啊,连法令都要学。”
“不用学。”姜佩兮否认。
“我闲暇时看地方志。地方志什么都写,古迹风俗、人口田亩、沿革法令,看得多了,也就懂些。”
“弟妹这么做。等事情结束后,你恐怕要被这些富绅骂死。”周七放下心,不由感慨。
姜佩兮冷漠回应,“哦。”
周七被对方的态度逗笑,拿起手边的茶盏,“虽千万人亦往矣。弟妹,你也是侠客。我便以茶代酒,先敬你一杯。”
姜佩兮嗤笑着撇过脸,不屑看他,“不了,我才不跟你同流合污。”
他起身向对方作揖,陪笑道:“哎呀,弟妹别这么说嘛。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待此事结束,我定好好谢你,再给你赔礼道歉,成不?”
姜佩兮愣然一瞬,很快明白对方的意思,“你激我?”
周七只笑,那笑满是侠气与痞气,“没办法嘛。我人手实在不够,没法顾及灾民。你来都来了,又带了这么多人,不干事多浪费?”
姜佩兮气结,“你何必绕这么一大圈?直接和我说就行啊,我又不会拒绝。”
“真的?”周七撇嘴表示不信,“就你先前那样子,满心满眼都是子辕。你真会帮我?”
“我才没有满心满眼都是他。”
“好好好,没有没有。”他嘴上说着没有,可却分明把不信写在了脸上。
姜佩兮看着他再次强调,“我没有!”
“没说你有。”
姜佩兮最受不了别人调侃,她觉得自己耳朵都在发烫。
看着眼前害羞的贵女,周七不禁失笑,“既然不关心的话,那这条关于子辕的消息,我也不必说了。”
“……”
眼见周七转身离去,是真不打算说了。
姜佩兮只能再次落入他的圈套,“我只是没有满心满眼,不是不关心。”
周七被对方的别扭逗得眉开眼笑。
知道对方着急,他强忍笑看向她,“子辕还活着,你可以放心了。”
“那他为什么不回来?他不知道我在东菏吗?还是……他不想见我,所以躲着不回来?”
她的问题连串地抛出去。
“别急。目前还没有他的具体情况,但可以确定他还活着,且无性命之忧。”
周七说着也蹙起眉来,“不过他的状态确实有些奇怪。他不仅不回来,甚至在刻意躲避周氏的搜寻。”

在研究各地专门针对赈灾而颁布的法令后, 姜佩兮熬了几天拟出大概。
法令草拟成型后,为防止大的疏漏。
周七派人从东菏的街头上打晕了几个通晓法令的造律吏,并把他们绑到府署里帮忙掌看。
对于姜佩兮拟出的法令, 周七提出了几点忧虑。
率先便是法令的严苛,贪十斤者杖五十, 贪一石者斩。
“按每人每日吃一斤算,十斤就是他十天的粮食。养活四个成人月余的粮食, 也不过一石。这样看, 还严苛吗?”
尽管姜佩兮言之有理, 但周七有他的顾虑, “峻法过甚,只怕他们就不愿办事了。”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只要我们给出优渥的待遇,不怕无人效忠。至于重罚,也是告诫那些胆大妄为的勇夫。”
“所以只是告诫?”周七问。
“当然不,此令一旦颁布, 无人可凌驾其上。”
“可倘若我们后续发现法令有错呢?”
“那就再改。但在改法之前的犯事者, 只沿旧律论处。”
“为了立信?”
姜佩兮颔首。
周七翻过对方亲笔写下的规制,她的字很秀气, 一点不像能写出如此严刑的人。
“为什么给老者的份额比别人多一半?”
“当下这种情况,老人最容易被放弃。老人的份额多, 年轻人便是仅看在赈粮的份上, 也会尽量让老人活下去。”
“可倘若有人冒领呢?”
这个问题姜佩兮事先也考虑过, 只是没有想出合适的解决办法,“监举, 我们出人进行监察,但大概率还是难以避免冒领发生。”
她不由叹息, “也不要紧,冒领就冒领吧,左不过多损些,总比不管老人死活好。一切粮食都我来出,县公不必担忧。”
姜佩兮说完话后,等不到回应,抬头才注意周七一直含笑看着自己。
她被看得心虚,“怎么了?”
“平日真是看不出来。弟妹竟然如此富庶,仅这几日你调过来的粮食,是建兴调过来的三倍之多。”
听他这么说,姜佩兮心中的虚落到了实处。
她虽富裕,但也没阔成这样,能如此自信地揽下东菏所有的赈粮。
她敢应下,是因为母亲出手了。
这几日送往东菏的粮食不属于小姜郡君,而来自姜王夫人。
似乎母亲很乐意做这样散财的事情。姜佩兮想。
可母亲只以她的名义,而自己不出面,想来是不愿意让世人知道姜王夫人插手了东菏之事。
姜佩兮也不敢把母亲抖落出去,便不尴不尬地笑:“还好吧。”
“还不知道这次我能在建兴待多久,说不准哪天又要被贬斥。弟妹,你收留我吧,这样我就不用伺候那群老东西了。”
周七手撑扶椅,倾身凑近手头颇为宽绰的贵女,“弟妹,我办事能力也不差。你收留我,我效忠你。你都收留了那么多人了,多我一个也不多呀。”
姜佩兮扫他一眼,“朝定公,你是有品级有封号的县公,不需要我来收留。”
“需要的。收留一下嘛,我又不费钱。”他极为认真地推销自己,
姜佩兮挂着得体的微笑,“不行。”
“好吧。”他语气间满是遗憾。
突如其来的灾祸砸得造律吏们头昏眼花,心惊胆战。为了能尽早离开这祸地,他们眼睛不停地看了一天法令,又在不合适的地方作注写下建议。
好不容易赶在日将薄暮时,把这份堪称横祸的工赶完,将预备告辞离去,抬眼却见上首两位贵人举止亲昵,言笑不防。
他们吓得猛地低下头,恨自己长了这双眼睛。
“看完了吗?”上首的贵夫人注意着他们的动向。
造律吏战兢着起身作揖称“是”,不敢抬眼。
看他们诚惶诚恐的模样,姜佩兮看向身侧的人,“你得安抚他们。”
“知道的。”周七颔首。
“贸然请诸位来此,是我的不是。”
他拢袖起身对造律吏们道,“但出此下策,也是为了保护你们,无人知晓你们来了府署,为我们办了事。稍后你们再悄悄从侧门出去,我会派人安全地把你们送回家。”
说着,周七向他们施礼,“今日此举,是我冒昧。待东菏之难结束,我自会对诸位论功行赏。”
“有劳诸位。”姜佩兮也向造律吏们颔首致谢。
礼貌地道谢后,周七便领着造律吏往外走去,遣人将他们分批次送出。
靠着三重院的门,他陷入感慨。
周七看向杨宜从外头回来,主动打招呼:“杨主君,巧遇。”
杨宜觉得对方没话找话,他搁这儿守着,谁遇不上啊。
“朝定公。”奈何对方是周氏的人,杨宜只能接这个简陋的话茬。
并且还得给对方递台阶,于是故作关心道,“定公面上有郁结之色,不知我是否有幸替定公解忧。”
“不提也罢。”他说。
那就别说了。杨宜挂着假笑,正欲再客套一句,就抽身告辞。
“不过是忠士难逢明主,郁结在心,不是什么大事。”
不是说不提?杨宜侧首翻了个白眼。
“定公受周主君赏识,又多次交予重任,怎么会有无明主之说?定公这是多思了。”
周七长叹一声,“你不知我此中苦楚啊。”
杨宜只笑不接话。她大概知道朝定想表达什么,但她是不可能用自己的嘴,说出他想听的话。
“我无才干,也无野心,却频遭主君猜忌,又被小人中伤。也罢也罢,不提也罢。”哀叹之声幽幽。
“哪都是这样。”
杨宜宽慰对方,“定公还是周氏之人,是周主君的亲族。我们这些小门户,才是真的难熬。”
“裴主君也不放心你们?”周七侧首看她。
杨宜瞥一眼对方。
周七被这看傻子的一眼逗笑,“是了,崧岳不会放心任何人。”
“裴氏当初聘我们朝端为主妇,说的好听,什么执掌阳翟,什么交付中馈。如今看,也真是可笑。”
“裴周夫人身子不好,无法操劳。裴主君也是顾惜她。”
周七嗤笑,“杨主君,这就太假了。”
“真不知道,他这样的人结什么亲?既然谁都不信,何必娶主妇?”
杨宜眉眼带嬉,“也不能这么说。只是他愿意信的,不高兴搭理他罢了。”
“嗯?是谁?”
“定公,您这还装傻就不地道了。当初……谁不知道啊。”
“确实没法不知道。”周七失笑,“所以他是为什么呢?”
杨宜摊手,“不知道。我们杨氏当初已经收到阳翟的密令,在准备贺礼了。谁料到半个月后,他突然掉头向你们周氏提亲?我们也纳闷呢。”
“原来你们也不知道里头的缘由?”
周七摇头,“不知道,我们也不知这是什么路数。只猜他是厌了小姜郡君。”
杨宜不由讥笑,“他?恐怕是小姜郡君厌了他。就他那个德行,世上有几人受得了?”
“阴狠狡诈,狠辣独断,猜忌心又重成那样。”说着说着,杨宜便带上极强的怨气。
大底在裴岫手底下讨生活是极为艰难的。周七想。
“他们的事也不好说,说不清是谁厌了谁。”
“就是小姜郡君厌了他。”
杨宜断言道,她又瞥一眼周七,“我到这边来,就是因为收到了阳翟的信。崧岳亲笔,令我速去东菏,保卫瑾瑶。”
“我感觉他一直盯着小姜郡君呢。恐怕小姜郡君前脚到东菏,他后脚就知道了。然后忙着给我写信,差我过来。”
周七恍然,试探道,“那你说,如果我用瑾瑶要挟他,东菏的事,是不是就迎刃而解了?”
这次,杨宜当着对方的面翻了个大白眼。
“那你就等着他杀到东菏来,亲手了结你吧。”
想象杨宜口中的画面,周七不由失笑,“娶朝端,他后悔了吧。”
“他已经怄死了。”杨宜肯定道。
“效忠这样反复无常的人,日子不好过吧?”周七看向对方,“杨主君考不考虑,换个明主?”
杨宜对上他含笑的眼睛,“搁这儿等我呢?”
“苑门杨氏虽说跟着裴氏多年,但良禽择木而栖。阳翟已非可栖之木,杨主君也该早做打算。”
杨宜摇头叹息,“朝定公,就这您还说自己没才干?我要是周主君,我也不放心您。”
“杨氏此次在东菏的操劳,这正是你向建兴最好的投名状。”
盘挖人才,瓜分势力,世家的行径皆是如此。
话到这里,虚伪的礼仪已没有任何必要。
杨宜讥笑道:“裴氏只是这任主君堪忧,而你们建兴……弄出私生子的,弑母杀妻的,养情人的。”
看着周七的面色寸寸冷凝,杨宜笑意愈盛,“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朝定公,我可不傻。”
杨宜对整个周氏都没有好感,而世家则是提到建兴都会唾一口。
唯有让她觉得周氏没全烂了的,是来这边修水渠的周司簿。
他不像周氏子弟。毫无趾高气昂,颐指气使之态。
世家里任谁提到小姜郡君的婚姻,都会为她扼腕叹息。
但杨宜觉得,他们还挺相配。
不再搭理心怀叵测的周七,杨宜自顾向里面走去。
杨宜在门檐下看到整理卷宗的小姜郡君。
为东菏这点压根和她无关的破事,她已经忙碌了好几天,休息的时间几乎没有。
“郡君。”她唤道。
见对方抬眼看向这边,杨宜说出她最为牵挂的消息,“我族里来信说,周司簿在苑门出现过。”
屋内的她像是被裱在画像里的仕女。
静默着一动不动。
“周司簿在苑门,确认无疑。”杨宜再次明确。
画面里的沉静氛围被骤然击碎。
她猛然站起身,往屋外走去。然而走了几步,她却顿住步子,回头看案桌上杂乱的卷宗。
“郡君?”杨宜不解。
姜佩兮转头看向屋外,夕阳的光辉已经完全笼罩天地,很快天就要黑了。
“这些法令,我很快就能弄完。”

相较于吆喝声的热闹,临街的雅间中沉默安静。
透过大敞的窗柩,姜佩兮俯视对面人来人往的寿春堂。进出的客人多神色凄怆, 疾病对任何人都不是好事。
她看着那一张张陌生的脸,试图从里面寻觅到自己的丈夫。
杨宜在翻看从对面医馆里拿过来的医案, “寿春堂的大夫说,周司簿到他们那抓的是治肺痨的药。但他本人很康健, 行动如常。”
“郡君, 这是司簿的字吗?”看到不同的字迹, 杨宜将医案递给对方。
姜佩兮收回目光, 接过手。
是周朔的字,但……
李福顺?
他怎么留这种名字?好难听。
姜佩兮被这名字弄得皱眉,就算他不想让人找到,也该取个好听点的化名。
杨宜只确认周朔在苑门。
他在寿春堂出现过几次,被杨氏门客注意到。等杨宜知道后,杨氏遣侍卫来堵, 却再不见周朔的踪迹。
至此周朔的态度已经很明确, 他不想让任何人找到他。
“近几日我通知了苑门上下所有守备,寻找周司簿。他除了三日前在这边的医馆出现过, 还在一个地方被人注意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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