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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嫁(枯草藏烟)


长生丹捏在手里,姜佩兮仔细看了遍,没看出它和普通的药丸有什么区别。
最终兴致寥寥地把丹药塞回葫芦。
把善儿抱在怀里的秦斓看向姜佩兮,“裴主君待佩兮倒是很亲厚。”
“自小一起长大,表哥对我难免多照顾些。”
秦斓笑着逗弄着孩子,“善儿,你不仅有父母疼爱,还有个疼你的表舅呢。”
姜佩兮失笑:“还没见过呢,表哥未必会喜欢他。”
“怎么会不喜欢?不喜欢会送孩子长命锁?”
亲生父母不能送孩子长命锁,只能由别的亲近长辈赠与。秦斓见孩子脖间挂着长命锁,便笃定是裴主君所赠。
“不是他送的。那长命锁是常夫人送的。”姜佩兮解释道。
刚刚面上还是笑的秦斓神情僵住。
“哪个常氏?”她问。
“娄县常氏。”
这句落地后,秦斓一副见了鬼的神情。
姜佩兮察觉出不对劲,问道:“怎么了吗?”
“没、没。”秦斓收回目光,“只是没想到周司簿和常氏关系……”
她话没说完,自己断了声。
想来也是应该,毕竟周司簿是常氏的血脉。
就算他母亲和常氏闹得难堪和离,也不耽误常主君是周司簿亲爹。他们的关系是该缓和。
只是后母给原夫人的孙子送长命锁。
听起来怪尴尬的。
“他和常氏什么关系?”
秦斓听到有人问,她诧异抬眼看到面色隐隐泛上冷意的姜佩兮。
几乎是立刻的,秦斓心道不好。
对方这么问,显然是不知道周司簿和常氏的关系。
她多嘴了。
秦斓试图用打哈哈把这个话题带过去:“没什么关系,就先前曾有一点小矛盾,没什么干系的。”
她在撒谎。姜佩兮一听就知道。
假若不是她去了治寿,在那见到了常夫人和常忆,姜佩兮这辈子都不会知道娄县常氏这种小世家。
秦斓出身温谭秦氏,是效忠周氏的四家之一。
秦氏在九洲也算举足轻重的大家,主家嫡女出身的秦斓怎么可能凭空知道娄县常氏这种在犄角旮旯里的世家?
“你不说,我就不会去查吗?”姜佩兮冷笑。
秦斓心里直后悔,她怎么就话这么多?
“周司簿的母亲曾与常氏有段姻缘。”
“与谁有段姻缘?”姜佩兮心里已清楚了七八分。
“娄县的常主君。”
果不其然听到预料之中的答案。
深吸一口气的姜佩兮端起旁边的茶盏慢慢抿了口茶,想要暂且按住心中翻涌的怒火。
清涩的苦味在嘴中蔓延。
周朔,他可真是了不起。姜佩兮想。
姜佩兮又喝了口茶,不断冲击思绪的怒意让她茶盏都没端稳,翻了些茶水在身上。
青碧的茶水染上纯白的制服。
“嘭”的一声,姜佩兮把茶盏搁到桌上。
怒意过甚的她起身后腿脚无力,勉强维持着最后那一星半点的体面。
姜佩兮看向秦夫人扯起笑:“烦请帮我照顾会善儿,我有些事。”
秦斓心中不安,她抱着善儿起身:“周司簿也不是有意瞒你。只是当初他母亲与常氏断绝了关系,司簿也不好再和常氏多来往。”
姜佩兮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生气过,甚至可以说她从没这么生气过。
气得她手脚无力,眼前发花,神思都浑噩起来。
“没事、没事。”姜佩兮说。
不知是在安慰秦斓,还是在欺骗自己。
“我不去找他,也不会和他吵。秦夫人不用担心,他不会怪你。你什么也没告诉我。”
秦斓上前两步满是关切。姜佩兮的面色极差,脸上几乎已经没有血色。
“佩兮,我让人去请大夫,你现在状态很不好。”
扶着桌沿的姜佩兮摇头,“不用,秦夫人帮我照看会孩子。我想先静静。”
“好,你别气,先自己缓缓。若不行,还是请大夫,知道吗?”秦斓抬手示意侍女来扶人。
不放心的秦斓送她出门,“你先静静。我就在这儿,有事喊我。我会好好照看善儿,你放心。”
孩子似乎发觉气氛的压抑,啊呀着叫起来,伸手要母亲抱。
姜佩兮只瞥他一眼,便转开眼。
她现在不想看到他,更勿论说去抱他。
被侍女搀扶着,姜佩兮终于在内室坐下。
她把所有人都赶了出去,只留自己一个人在屋里。
周朔是常恪。
但他不是常氏子。
姜佩兮记得,前世周朔和他母亲发生争执时,周朔母亲说:“你父亲故去这么多年……”
周兴月也和她说过,周朔是自幼丧父。
常主君现在还好好活着呢,他不可能是周朔的父亲。
再结合周朔自己说过的,他父母很相爱,甚至至死不渝。
周朔的真实身份已经很明显。
他是私生子。
私生子。
姜佩兮头疼得眼前发昏,喉间也像是被什么顶住,气都快喘不上来。
靠向凭几,姜佩兮用手抵住前额,试图按住它传出的阵阵刺痛。
周朔写给她的婚书,姜佩兮只扫过一眼,就丢到一旁去了。
如今她也不知道那份婚书在哪里。
当初是姜氏给她定下这门婚事,从始至终无人问她愿不愿意。
姜佩兮对此心生不满,周朔这个名字她又从没听说过,心中便全是怨忿不平。
这婚书她当初只看了一眼,里头的字句是什么压根不记得。
而对于此刻的姜佩兮而言,那一眼是十几年前的一眼,她连内容是什么都不知道了。
可尽管姜佩兮不知道婚书究竟写了什么,但她知道婚书一定不会写什么。
一定不会写周朔是私生子。
私生子。
这个词再次滚过姜佩兮的心头。
终于她没能忍住翻涌的胃,一下吐了出来。
喝过的茶水,零星吃的点心,被全数吐出。
胃里的东西被吐了个干净,姜佩兮吐得嘴里发苦,可却还是不断干呕。
在宁安怀善儿时的妊娠反应,再加上水土不服,姜佩兮吐得最严重的一次也没吐成这样。
当初她吐的时候,周围是一圈担忧她的人。
而此刻她吐得眼泪不止,恶心不断,却无一人知晓。
今昔的对比,让姜佩兮觉得可笑。
她一边笑,一边又被翻上来的恶心逼得不断干呕。
周氏骗婚。
他们骗婚。
周朔伙着他们建兴的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一起骗她。
他不是骗她几天,几月,几年。
他骗了她一辈子。
上辈子她到死,周朔都没和她坦白自己的身世。
今生和前世有何不同吗?姜佩兮问自己。
今生里她和周朔有过的和睦温馨,难道前世没有吗?
甚至前世的他们一起经历的更多,更信任对方。
可那又怎么样,周朔不还是瞒了她一辈子?

后来他们关系缓和,两人都默契地没再提。
当初姜佩兮想体面结束这段婚姻,故而把流程交给他们建兴走。
而今她知道周氏骗婚。
姜佩兮便不再把主动权交给建兴。
她给江陵写了信, 要求阿姐宣告这场联姻就此作废。
她和周朔分开,不需要和离书。
只有真实的婚姻才需要和离书解除关系, 他们这段婚姻从头到尾都是假的,根本无法成立。
他们都是骗子。
姜佩兮可以接受周朔隐瞒她一些事情。
但这场婚约是骗局。
周朔骗了江陵, 骗了她。
假若当初他如实告诉姜氏他的身份, 她绝对不会嫁给他。他们更不可能会有孩子。
他们这辈子不可能有任何交集。
她不会和这种晦气的人有任何交集。姜佩兮想。
曾经的姜佩兮始终认为孩子无罪无辜。
而此刻得知周朔身份的她却无法接受善儿。
她不能接受自己和私生子有一个孩子, 不能接受她竟然延续了这样肮脏的血脉。
出身优渥, 只与清风明月作伴的瑾瑶郡君从未想过,她会嫁给一个私生子。
姜佩兮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宽容大度。
她在乎门第,在乎出身,在乎血统。
她用几年的时间,才勉强想明白微末出身的人并非没有德行,并非不高尚。
而现在周朔不仅是寒门, 更是血脉浑浊的私生子, 并且欺她瞒她,诓骗婚约。
他的品性简直糟透了。
周朔身上让姜佩兮最欣赏的品德, 是假的。
让她能接受身份悬殊的品行,是骗她的。
他不是君子, 他是小人。
他彻头彻尾就是一个谲诈多端且精于算计的小人。
姜佩兮觉得自己瞎了眼。
更觉得周朔真能骗, 他骗了她十几年, 使她从未生出猜疑之心。
可尽管姜佩兮如此愤怒,该送往江陵的信, 她还是压在了手里。
她在等,等刘恩去临沅和娄县彻底查清周朔的真实身份。
尽管真相已经分外清晰, 但她仍抱有侥幸。
万一呢?万一是她想错了呢?
等待最终判处的日子总是不好熬的,尤其是当事人已经笃定结果不尽人意。
等待的日子里,姜佩兮拒绝再见任何人,包括善儿。
周朔当天就知晓了她的不对劲,并且承受她的怒火。
姜佩兮没叫他回来一起用膳。
回到建兴的周朔也很忙,阜水一脉的渠道明年开春就要开通。
三年前他接手修渠道的差,负责说服崔氏和推进修渠进程。
去年他解决宁安的事情后,便向建兴请辞,推去了所有差事。
如今一年半过去,回来的周朔看着几乎没怎么推进的渠道只觉得头大。
一年半,他们是事儿一点没做。
钱却花了不少。
这钱花哪去了,他心里有数,周兴月心里更清楚。
难怪一直催着他回来,原来是没人干活了。周朔想。
阜水渠道最晚明年春开通,不然等天气暖和起来,进入汛期,两岸的农田又要遭殃。
又将是无数人家失房失地,流离失所。
每年汛期,离阜水最近的东菏、门利、临城、平墨、滨宝五县受灾最重。
这些地方被高山阻隔,道阻多艰,消息难以传出。
或者说是刻意被截下,因地方主事怕受到建兴责罚,便都瞒而不报,想隐瞒自己的失职。
灾越大,地方越不敢报。
越不敢报,灾越往坏里走去,如此恶性循环。
农人没有地方住,又没有粮食吃,一步步走向绝路。
无论是父慈子孝,还是兄友弟恭,这些所谓的礼教伦常,只有在吃饱饭后才能被提及遵守。
极度饥饿的人是没有尊严的。
饿,能最大限度地激发人的求生欲望。为了活下去,人们什么都做得出来。
易子而食,析骸以爨。绝非仅存于史书中。
周朔亲眼见过这炼狱一般的惨象。
道德,是世间最容易被践踏的东西。
为了活下去,谁都能把它踩到脚下。
倘若践踏道德能控制灾害,道德也并非不能放弃。
而悲哀在于大灾之后多出疾疫。
即使是最寡恩无情的决策者也不会愿意见到尸横遍野、饿殍枕藉的景象。
这会动摇他们的统治。
任何一家主君都不乐意见到疾疫出现,并在土地上肆虐。
当真正的灾祸来临,没有人可以独善其身。
周朔便是用此说服了崔氏,让崔氏允许周氏在阜水开渠修道,降低大灾出现的可能性。
在原定的规划中,渠道到这时候应已经修得差不多,只差一点尾巴。
但如今的修建进程,竟还差着一半。
夏多暴雨,水位易涨。
若想减轻阜水两岸的灾情,建兴这边必须加快进程。
周朔重新拿起修渠的工程,并且开始核账,被吞下的赈款总得让他们吐出来。
这便使他很少有空闲再回去和妻子一起用膳,每天也很晚才能回梧桐院。
哪怕没空回去,妻子也会让侍女告诉他可以回去用膳。
周朔这天也没打算回去,但饭点前后他一直未等到梧桐院的通知。这立刻使他感到不安。
他想回去看看,却被积压已久的旧疴拽得脱不开身。
等他晚间终于结束一天的琐碎,回到梧桐院时,整个院子漆黑一片,陷入死寂。
今夜没有灯火为他而亮。
轻手推开房门后,周朔看到了梳妆台上的烛光。
妻子长发披散,端坐镜前。
“还没睡么?今天善儿还乖吗,有没有闹腾?”他走向妻子。
紧绷的神经在见到她后松弛下来,“是在等我吗?”
屋内没有任何回应。
周朔走到妻子身后,无意间对上了镜中的眼睛。
他已很久没被这样看过。
冰冷,厌烦,恶心。
周朔不敢相信镜中所见。
一定是光太暗,他今天看多了账,所以现在出现幻觉。他安慰自己。
“怎么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他抬手想搭到妻子肩上。
“别碰我。”
冰冷的驳斥使周朔动作顿住,他默默放下手,觉得自己的手有些多余。
“我哪里做错了吗?”他问。
“告诉我呢,我会改的。”他说。
姜佩兮听着冷笑,“哦?你会改吗?”
“会的。”他的语气平缓从容。
“你错在出现在我面前。”
周朔沉默下来。
“不是说会改?你不改吗?”她用极度讥讽而厌烦的语气嘲笑他的静默。
“佩兮现在不想看见我,是吗?”周朔问她。
“是。”如此简单的一个字,却像匕首刺入心扉。
“好的,我明白了。”
他一如既往地温和稳重,仿佛这是件再稀松平常不过的小事。
在出门时,周朔转身询问妻子:“我们明天……或者后天,可以见面吗?”
屋里只有寂静。
他站在门槛处等了许久,没等到任何回应。
于是他自言自语着:“好的,我明白了。”
周朔去看了孩子。
善儿无知无觉地睡着,幼儿总是不需要烦恼。他不能理解父母的隔阂,也记不住。
周朔询问嬷嬷今日梧桐院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嬷嬷想了老半天,语气迟疑:“阳翟那边送了些礼物过来,除此外没什么了。”
“夫人今日不高兴,你知道吗?”
嬷嬷恍悟点头:“知道的,就是裴氏来后。好像是夫人看过信后?对,夫人就是看完信不高兴的。然后就回屋歇着了,也不让人伺候。”
“信呢?”
“夫人收着的。”
“裴氏过来的时候,你听见他们说什么了吗?”
嬷嬷摇头:“没。当时只有秦夫人在,我们都在外头。”
接下来的日子,周朔开始制造与妻子相见的机会。
不过他是蠢笨的人,翻来覆去只能想到以孩子为借口。
善儿哭闹的时候,他就抱着孩子到屋外。
一边哄着,一边试图以此来使妻子心软,让她再次出现。
可她一直不出现。
等周朔把孩子都哄得睡着了,她也不露面。
计划落空的周朔悻悻离去。
转机在善儿哭得很凶,难以收住的那次。
妻子一把打开门,冷眼看向他,质问道:“你想干什么?”
“善儿大概是想见你。”他为自己辩解。
可原来极为疼爱孩子的母亲此刻冷漠极了。
“我不想见到你,也不想见到他。你明白吗?”她说。
心中的侥幸终于被彻底打散,面色苍白的周朔抱着孩子不知所措。
“明白了。”他说。
恍然中他又呢喃着点头,“我明白了。”
她知道了。
她知道他的欺骗,知道他龌龊低贱的身份了。
周朔早就知道这一天会到来。
并在隐晦地促成此事。
在宁安跟妻子商量修养的地方,定为治寿就是他的试探。
此后让她见到常氏人,是他更大胆的试探。
他们的婚书里,周朔介绍了自己的父族为娄县常氏。
娄县常氏。
他把他们放到妻子面前,也没能引起她丝毫的察觉。
事情已经很清楚。
他们的婚书,于妻子而言什么都不是。
被忽视的不甘驱使周朔做出更大胆的行为,他把娄县的地方志交给妻子。
但凡她对婚书有一点点印象,她就能知道常恪是谁,她就能知道他是谁。
可她全然无知。
周朔用婚书已是过去来宽慰自己。
可他真的甘心吗?
他一点都不甘心,他一点都不想顶着“周朔”这个身份与她相伴。
在治寿的日子里,周朔一边沉沦于她给出的温情,一边承受着被忽视的煎熬。
在觉得自己被需要的同时,他又觉得自己很多余。
用谎言与隐瞒编织起的温情迎来了它的破灭。
沤珠槿艳的泡沫,已经全数被风吹走。
他不再有自己好像被需要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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