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侍女的敏锐,她上前牵住吉祥的手,带她退了出去。
“这边的事很快就能解决,等安定下来,我送你去新宜。不跟王郡公他们走,让我送你行吗,佩兮?”
“可是跟王郡公走,安全很多,还有保障。”
她是个相当记仇的人,无论多久之前赌的气,她都能找到合适的时机挖苦人,“这可是你说的,周司簿。”
周朔敛下眸:“抱歉,之前我顾虑不周。如今看来王氏未必安全,还是我送你好些。我送你到新宜后,留些人在那,再和建兴打个招呼,你不会再遇到危险。”
“王氏怎么不安全了?”姜佩兮看向他。
王氏的守卫是世家最严的,怎么会不安全?
周朔默了默,诚实回答:“匪徒的兵甲来自宛城。虽未必受王郡公指使,但还是小心为上。”
姜佩兮目光落到他身上,带了些探究不解。
他知道王氏和匪盗的瓜葛了,那他怎么还敢继续和王氏合作?
她想不通,更不理解他怎么敢孤身到全是王氏守卫的地方。她皱起眉:“你知道王氏和匪盗勾结着,怎么还敢到这儿来?”
“他们说你在这。”
“所以你就过来了?”姜佩兮觉得周朔不可理喻,“万一我不在这,他们骗你呢?”
“那我也得来看一眼。”
蠢货。姜佩兮想。
人家让他来就来,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他那些权衡利弊、斟酌谨慎的心思都去哪了?
“你不是这么不谨慎的人。”在片刻的沉默后,她淡声道。
“我找了好几天,能找的地方我都找过,但一直没你的踪迹。遇见王氏信使的时候,已经顾不得那些,我只想找到你,确认你平安无恙。”
他的目光落到她身上,沉静幽暗,无声无息,快要压得姜佩兮不敢对视。
但她逼自己对上那双深渊般的眸子:“因为我是姜氏的人,你怕我出事后,我阿姐会责难你,责难你们建兴,是吗?”
“不。”周朔否认道,“那时我没有想到这些,我只想确认你平安,确认你是安全的。”
“不对,你只该顾及我的身份,只怕江陵为难。”
他们是十年的夫妻,她了解他,知道他最看重什么。
前世的疏离与争执再次于眼前浮现,姜佩兮才不信他的谎话,“你明明就只在乎建兴,就只爱护你的族人。我只是你们建兴的外客,只是你不敢得罪的贵客,你才不会……只是担心我的安危。”
“你明明担心的是周氏与别家交恶。你怕的不是我死在宁安,而是我死后你没法向江陵交代。”姜佩兮站起身,心口泛起阵阵绞痛。
那些宽慰自己,欺骗自己放下的话,此刻全数崩塌。
“佩兮……”他皱起眉,看向她的目光满是茫然无措。
“你骗我,你非得用这些话骗我。”
让她总误以为,他们除开利益外,总有一些夫妻情分。
她对周朔,是毫无戒备的信赖。
是明知不能信赖,而一步步沉沦,是眼睁睁看着自己卸下了所有的防备而无能为力。
姜佩兮时常不懂,她到底在赌什么?到底在奢望什么?
她不是不知道周朔忠于建兴,不是不知道他对周氏的肝脑涂地、誓死效忠。
不是不知道,她于周朔而言只是建兴安排的一项差事。
心口的绞痛让她一时脱力,姜佩兮眼前一花,连忙撑住桌子。
“对不起,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
周朔扶住了她,他稳住她的身子,对她又是哄又是劝,“先坐下好不好?我去请大夫,别生气、别生气,是我不好,都怪我。”
姜佩兮顺着坐了下来,她按着心口,“不请大夫。”
“好,先缓缓。”他回答地很顺溜。
等慢慢缓过劲,姜佩兮道:“不是你的错,和你没关系。”
“我做错了很多事。”他垂下眸子,眸光暗淡,“抱歉,从前都是我不好,是我疏忽,是我没顾虑到你……”
“等这边事情结束,我们和离的事就昭告世家。以后……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姜佩兮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与周朔和离,然后老死不相往来,无论对她还是对周朔,都将是最好的结局。
他垂着眸,没答话。
“你听见了吗?”
姜佩兮追着他问,她已经完全破罐子破摔了。
“佩兮,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的错,我做错了很多事……”
姜佩兮不想听他的道歉,不禁皱起眉:“你用不着说这些。和离后,我不会跟阿姐告状,你们周氏的利益不会受损。你先前已经答应我和离,现在只需把和离的事尽早公昭世家,这对你来说并不难,不是吗?”
“对不起,是我的错。”他仍在道歉,但却抬眼对上她的目光,“但我不想和离,我不想与你和离。”
“一点都不想。”
“不和离,那你想要什么?”
“从前是我不好,我太忽视你, 不曾关心过你的感受。对不起,是我不好。”
为了便于仰视, 他单膝跪了下来,“佩兮, 你不仅是建兴的贵客, 也是我的妻子。”
姜佩兮嗤笑一声:“我先是你们家的贵客。对你来说最重要的, 是我江陵的出身。”
“我以前确实这么觉得。”周朔抬眼看她, 幽暗的眸子深邃寂静,“但这几日……我只是担心你的安危,只想确认你是安全的,除此外再没旁的了。”
“和离又不耽误你确认我安全。”她冷声道。
“但我想和你在一起。”
姜佩兮愣了愣,他这句话接地太快,以至于她都反应不过来。
“我想一直和你在一起, 佩兮。”周朔又重复了一遍。
“可我不想在建兴, 我不喜欢那。”
她生活了十年的建兴,最后留给她的全是不堪的回忆。
姜佩兮已经无法再面对建兴, 只要一想到那她就会想起鲜血哭喊、算计背叛。
“那就不去建兴。我会向主君申请外派,以后都不再去建兴。”
对上周朔的目光, 姜佩兮的不可置信哽在嗓子眼, “你舍得?”
他静静看着她, 目光沉凝:“于我而言,建兴和其他地方没有区别。没什么好舍不得的。”
姜佩兮哑然, 还是开口劝他:“建兴能带给你很多,权势地位、尊荣名誉……他们不会亏待你。”
“我不需要那些。”
“你安心在建兴办事, 周氏不会亏待你,他们会为你请封,你会被京都授爵。”
姜佩兮顿了顿,她仿佛又看到封公后的周朔。
后来的他越发沉稳,越发显得深不可测,尊贵凛然。
无数寒门学子想要拜见他,想成为他的学生,想效忠这个出生贫苦而毫无根基的远支。
“日后,不会再有人看不起你。你会成为世家的权贵,成为炙手可热公侯。你会摆脱出身的限制,不会再有人挖苦讽刺你。”
姜佩兮垂下眸,望着他静谧幽深的眸子,“子辕,别自毁前程。”
“佩兮,我不需要那些。”
周朔伸手触碰她攥着衣裙的手,他握住她的手腕,顺着牵住她的手心:“我不需要摆脱我的出身,这就是事实。你不喜欢建兴,那我们以后就不去建兴。”
“我会申请外派,最多年底几天去建兴述职。你不用陪我去,就我自己去,你在家里就行。佩兮,这样好不好?”
“你在建兴生活了十几年……离开建兴,你真的舍得吗?”
“建兴不是我的故乡,也没有我的血亲。我没什么可以留恋的,佩兮。”
姜佩兮愣然半晌,她看着周朔,终而露出一抹苦笑。她收紧手指,攥住周朔牵着她的手,拉着他的手,放到自己显怀的小腹上。
“这个血亲,是值得你留恋的吗?”
触碰到妻子腹部的瞬间,周朔脑中一片空白。
他抬眼看她,她垂眸敛眉,眉宇间褪去素来的冷清寒凉。
是初夏的风吹过亭亭袅娜的荷塘,送来阵阵荷香,清丽渺远而沁入心脾。
这是一个母亲,在爱惜自己孩子时才有的温柔。
那些被压制在阴暗角落里的欲望,如将近枯死的藤草,在猝然遇到阳光雨露后蔓延疯涨,缠裹心头,攀上岌岌可危的理智。
脑海里有道声音吵嚷起来,不断发出怂恿蛊惑:
[用这个孩子,困住她。]
[这是她的软肋,就这样囚禁她,让她无法离开。]
[留下她,困住她,月亮就会属于你。]
[抢走这个孩子,她就不会离开,她会永远陪着你。]
她很爱惜这个孩子。
他无比清楚,自己该用怎样的谎话稳住她,困住她。
魔障已入侵心神。
那些卑劣的、龌龊的、令人唾弃的渴望,正在摧毁摇摇欲坠的理智。
周朔不敢再与她对视,生怕被发现自己的贪欲。
他敛下眸子,一点点将那些在瞬间冲昏理智的欲念按下:“我会照顾它,但未必会喜欢它。”
这是近乎残酷的言语,姜佩兮静静听着,她并不感到意外。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血亲。我不知道怎么与至亲相处,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但我往后会慢慢学。”
父母为何会疼爱子女?
周朔不知道,究竟是爱的转移,还是来自骨血的漫延?
倘若是转移,此刻为何他对这个孩子并无好感?
倘若是骨血的本能,为什么……遥远故乡的母亲又对他那样苛刻?
手心下被母体孕育的胎儿静静窝在那,无声无息,这是否可以被视作一个生命?
它凭什么可以得到关注与爱护?
世道总是不公的,有的人生来尊荣无双,而有的人却在出生的那一刻就注定流离失所。
他是世间的弃子,被父亲抛弃,被母亲憎恨,被故乡的血亲们唾弃厌恶。
周朔无比清楚,不会有人能接受真实的他。如今的一切,是他偷窃所得。
终有一日,他费劲心力掩藏的真相会展露于人前。
今日的一切只是沤珠槿艳,用谎言与隐瞒织起温情终将破灭。
等那天到来,如今这个被疼惜爱护的孩子,又将遭遇什么?是否将重演他的生命?
到那一天,他又该做什么?又能做什么?
“我会尽快学会,怎么照顾它,怎么陪伴它,怎么做一个父亲。”
周朔顿了顿,他终于鼓起勇气,看向她并与她目光对视,“从前是我不好。此后,我也会学怎么做一个丈夫。”
“佩兮,我不想和离。你可不可以,再给我一次机会?”
他的神情太过认真诚恳,又显得小心翼翼。
姜佩兮抿了抿唇,伸手触碰他的脸颊。
他很顺从地靠近她,任她动作。他永远这样,永远从容谦和,永远竭尽全力地去满足她的要求。
哪怕她前脚刚刚要杀他,在他颈间划开了致命的伤。
后脚他也能为了满足她不合理的要求,而和周氏的权贵们吵得不可开交、寸步不让。
“佩兮,好不好?”
他握住了她的手腕,看向她的目光已近乎恳求。
她不该答应他,姜佩兮想。
她该做的是尽力与周朔断开,远离他们周氏。这样她才不会越陷越深,重蹈上辈子的覆辙。但是、但是……
“你真的、会离开建兴吗?真的能放下,你效忠的主家吗?”
周朔垂下眸,他神情宁静:“我立誓。”
“如果我……”
“用不着。”姜佩兮打断他。
她看着他,认输般露出一抹苦笑,“等哪一天你想回建兴了,就告诉我。我不会拦着你,也不会用孩子要挟你。那天我们再和离,再公昭世家。”
“好。”周朔答应了她。
姜佩兮舒了口气,看着外头的天色:“耽误这么久,他们该等着急了。你去吧。”
周朔站起身,握着她手腕的手滑到手心,他捏了捏她的手背:“好,那我先走了。”
“要我送你么?”
“不……”周朔下意识否决,却又顿住,他试探地提议,“送到门口?外头风大,大夫说你不好吹风。”
一切似乎又在复演,姜佩兮有一瞬恍然。
“嗯。”她站起身,任由周朔牵着,“走吧,送你到门口。”
姜佩兮本以为她会站在门口看周朔远去的背影,谁想走到门口后周朔站着不走。
“还有事?”姜佩兮问他。
“没。我可不可以……”周朔默了默,试探地看向她,“送你回里屋?”
“什么?”
“你一个人进去,我不放心。看着你坐下,我才放心。”
“现在不是我送你吗?”姜佩兮没跟上周朔的思路。
“是,但已经送完了。现在我想送你回里屋。”
“……”
姜佩兮没忍住:“你挺会找事啊。”
周朔没答话,他垂眸掩住幽暗的眸色,伸手揪着她宽松的衣袖。
“随你。”姜佩兮转头回里屋。
周朔还真跟进来了,看她在椅子上坐好后,他弯腰理她散落在鬓边的碎发。
“等我回来。照顾好自己,我很快就能回来。”
等他回来。
这句话姜佩兮已经听过太多遍,前世每次离别的时候,他都会这么说。
她那时一定会送他,送到屋檐下,送到院门处。
但最远只送他到院门口,再远他便不肯了,“风大,回去吧。”
姜佩兮望着他的眸子,黢黑深邃,看不到光亮,不是讨喜的眼睛。
她抬手蹭了蹭他的下颌,重复前世念叨了无数次的叮嘱:
“平安回来。”
在他们别扭着送出来又送回去时,外头等候的王柏与阿娜莎已目睹了一切。
他们站在沙地里,任凭北方刮过脸颊,扬起衣袂。
看他们夫妻拉着手走到门口,一副难舍难分的样子。阿娜莎叹了口气幽幽道:“我从没见过这么口嫌体正的人。”
白袍华服的贵公子“噗”得一声笑出来。
他笑得肩膀抖动,以手握拳抵住笑意,却还是没能忍住:“是的,姜妹妹……确实嘴硬。”
阿娜莎露出些忧虑:“她这样……在感情里会吃大亏的。明明在意地不得了,又摆着架子不肯表露,受委屈了也没人知道。”
“这样看,是的。 ”
“姜妹妹和裴臭脸在一块的时候,总受委屈吧?姓裴的脾气差,脸又臭,姜妹妹还比他小那么多,她肯定被拿捏地死死的。”
王柏想了想,认真回忆他从前去阳翟的所见,“未必。其实……远山待姜妹妹很是纵容,他脾气不好,是会和姜妹妹拌嘴,但每次他们吵完,都是远山伏低做小地去求和,姜妹妹很能拿捏他。”
阿娜莎挑了挑眉,表示完全不信:“他会伏低做小?就他天天摆着的那张臭脸,究竟是去道歉,还是去气人,都说不定呢。”
“姜妹妹嘛,远山待她很不同。”王柏笑道。
待发的马匹等候已久,开始烦躁地打起响鼻。
王柏看向踏地转圈的骏马,想起从前,便补充道:“姜妹妹的马术是远山教的。当初她年纪小,到马背上害怕,远山就给她牵缰绳。”
“每次牵缰绳的时候,他虽脸色摆得难看,但实则乐在其中。”
“他在乐什么?”阿娜莎不能理解他的脑回路。
王柏笑了笑:“因为姜妹妹只要他。只有他牵缰绳,姜妹妹才肯上马骑一会。于是就算我们笑他身为郡公,却跑去做下等马夫的活。他也就一边瞪我们摆脸色,一边又贴着去给姜妹妹牵绳。”
阿娜莎看向王柏,神情古怪。
“怎么了?”王柏问。
“姜妹妹这别扭性子,是跟裴臭脸学的吧?一定是跟他学的吧?”
矜华清贵的郡公愣了一瞬,想起裴岫的傲娇别扭,又想到姜妹妹如今的嘴硬,两者一联系便禁不住笑开。
“必然是了。姜妹妹自小跟着远山,肯定是有样学样。”
第52章
宁安的匪盗彻底引起建兴的注意, 周边的驻军纷纷被遣往宁安,势必要绞杀这群亡命之徒。
周朔和王柏在离开第三日的傍晚归来,能擒下的匪盗被尽数押往建兴, 等候周氏主家的裁夺。
而更多的匪盗,因反抗被立地诛杀。
宁安的外祸被清理干净, 暂住在新阳的外人也该告辞离开。温家派来的人马向姜佩兮告辞返回复命,姜佩兮写了回信交给他们。
阿娜莎收到了来自宛城催归的信件, 在王柏回来后便和周氏告别。
周氏为王氏举行了饯行宴, 姜佩兮没出席。
她被大夫关照静养, 能躺着就别坐着, 能坐着就别站着。
粗陋的饯行宴,显然不适合随时可能滑胎的她出席。
而周朔身为来自建兴的使者,代表周氏的态度,他当然是要出席的。
姜佩兮以为他要很晚才能回来,便早早洗漱准备就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