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侧身窝在被子里,半蜷着身子面朝外,朝着那盏微弱的煤油灯。
周朔俯下身,伸手去理她垂在脸颊的碎发。
手指被握住,温热从指节顺着手臂流向心肺。
更多的手指被她牵住,她摩挲着他手心的纹路,又握住他的手腕。
她睁开眼,迷蒙着恍惚还在梦中,微弱的火光映进眸子,却准确喊出来人:“子辕,你回来了。”
周朔放低声音:“嗯,我回来了。”
她往里让了让,留出他躺下的位置。
她的动作太过熟稔,像是已经做过多次。
她很自然地靠向他的怀抱,伸手揽他的背。细微的血腥气从他身上散出,睡得迷糊的人微微皱眉,“又受伤了?”
他含糊着想糊弄过去,却又想到指路人的教导:“嗯,轻伤,不要紧。”
“疼吗?”
“不疼。”
“疼的话和我说,我让阿青去拿白檀香。”她闭着眼睛,放心地将自己赖到一个男人怀里。
周朔不由愣了愣,怎么会提到“陶青”?
他的指腹蹭妻子的脸颊,低头呼吸就能碰到她的额发,他以一本正经的语气询问:“佩兮,你是不是做梦了?”
她稍稍皱眉,避开他呼吸的空气。
伸手揽住他的后颈,她完全凑到他的怀里,不再回应他。
周朔微微一叹,闭上了眼睛。
她身上的莞香周朔很熟悉,那是他每每靠近就能闻到的味道。
甜蜜清幽,初初闻到并不惊艳,但离开后便总不由自主惦念,想念那道沁入心肺的素香。
姜佩兮沉浸在梦里,一块块碎片似的回忆在梦境里不断闪过。
一幕幕眨眼间便过去了,有孩子喊她“母亲”,也有周朔喊她“佩兮”。
他牵着她的手去热闹的寺庙祈福,拉着她走过繁闹的花灯街。
在寂静清冷的月光下,他们走出人迹罕至的幽幽巷弄,告别他白首相携的恩师与师母。
抛却热闹喜庆的除夕夜宴,他守在她身边,等待如波浪般的新年钟声穿过鳞次的亭台楼阁,荡漾进他们空阔的院子,再与屋内的寂静沉闷相碰撞。
他轻轻唤醒已熬不了夜的她,吻落在眉间,低缓着说出新年的祝福:“佩兮,新年了。此后吉利桢祥,百事如意。”
征和元年后,周朔总是很忙,不仅忙建兴,更经常去地方,他们相见的时光越来越少。
他忙起来的时候,可以数月都见不到人。
但每年年末,他无论如何都会赶回建兴,清晨、午时、傍晚、深夜,都是他回来的时间。
带着一身的风霜,他在深夜归来。
小心推开房门,再走到床边撩起垂落的床幔,在朦胧不清的烛火下抚过她睡乱的额发。
她夜里睡得浅,任何细微的动静都会惊醒她。
能大半夜到她床沿旁碰她头发的人,不用想就知道是谁。
周朔的手指骨节分明,指腹有一层薄茧,她很熟悉。
沿着指节摸向手心,可以摸到他手心被缰绳勒出的痕迹。很明显的凹陷,不知是赶了多久的路。
在年底回来的周朔,往往是硬赶回来的。他赶在除夕前回来,又在新年的第二天再次离开。
仿佛他回来只是为了过个年,陪她从除夕迈向新年,对她说出那句新年祝福。
他在新年的晨钟里,把她唤醒,呢喃在耳畔的祝福与渺远的钟声混在一起:“佩兮,吉利桢祥,百事如意。”
这仿佛是什么极为重要的仪式。
迷糊半醒的姜佩兮伸手摸向他的下颌,沿着下颌线,她的手指探入他的发间。
柔顺的长发缠在指尖,她的手心贴着他的后颈,模糊嘀咕着回应:“你也是。”
他们曾那样和睦。
生命最后的时光里,姜佩兮被病痛折磨地逐渐分不清现实与幻境。
而她为数不多的清醒时光里,总是在和周朔争吵。
一步步地,越来越多的因果报应,使她猜忌、怀疑、恐惧身边所有的人。
她眼睁睁看着自己走上母亲的老路,走入令她恐惧的婚姻尽头。
她们都与娘家断绝了关系,都面对着夫家的排挤与算计,甚至一样地对自己的丈夫满是恶意。
锋利的匕首被她抵在周朔的颈边,刃口下是他流动的血液。
她只要稍稍用力,就能亲手杀了自己的丈夫。
但因长期卧病,那时她站着都是勉强,她的手不断颤抖,仅仅握住匕首便耗费了她全部的力气。
铺着厚绒地毯的地面,碎了一地花花绿绿的瓷片,全是她气急下摔的。
匕首刺不下去,她自己越站越晃。
就在她快脱力摔倒时,被匕首抵着颈脖的周朔伸手扶住了她。
“这边会伤着你,到那边坐下好不好?”
他浑然不将颈间的威胁当回事,哪怕匕首已经划开了他的皮肤。
温热的血液顺着匕首流淌,流进姜佩兮的手心,湿腻到她快拿不住匕首。
他们僵持着,她不肯坐下,周朔不肯放开扶住她的手。
白皙的颈间染着大片湿红,沉黑的衣襟像是刚刚被水洗过一样。
永无止境的梦魇,被珍贵药物强行拖拽的濒临崩溃的身体,让姜佩兮每一天都活在凌迟中,说话是疼的,眨眼也是疼的,甚至呼吸都在疼。
她的理智随着求生的意志快速消退,她是真想周朔死。
凭什么、凭什么,他能健康地活着?
病痛带来的绝望与恐惧,让她无比憎恶这个世界。
她多恨啊,恨他们能健康活着,恨他们能毫无负担地呼吸。
在所有人里,她最恨周朔。
他是那样顽固,那样孤行己意,近乎残忍地拖住她早该奔赴死亡的生命。
死前对周朔的憎恨怨怼盖过一切,盖住了他们十年里所有温情和谐的时光,盖住了他们相拥相守的全部回忆。
以至于重生至今的姜佩兮都要忘了,她和周朔曾经是那样的……和睦。
晨曦的光照到脸上,姜佩兮微微皱眉,她想抬手遮蔽照着眼睛的光。
但手刚刚一动,她就察觉到与往常的不同。身边的人是谁?这个人怎么还敢搂着她的腰?
这个意识在脑海里闪过,不由睁大眼睛,姜佩兮猛地起身,她的手拽紧被子,向后退去。
睡在她身边的人神态安详,晨光透过窗柩落到他脸上,投下深浅的阴影。
他的呼吸很轻,仿佛还在梦中。
晨光有些刺目,周朔撑着眼睛睁开,看到躲向一旁的妻子。他不由微愣:“抱歉,是我吓到你了吗?”
他坐起身,想伸手去触碰受惊的妻子。
却不料刚刚还神色惊慌的妻子,一下变了脸色。她脸上带着明显的恨意,毫不顾及地扑向他。
周朔毫无防备地被她扑倒,被按在床上,她的手摸向他脆弱的、流动着血液的颈脖。
她手上的力气不断增加。
“我杀了你,好不好?”她俯下身,潮湿的呼气落在周朔的脸上。
他静静看着她,那双漆黑幽深的眸子沉凝如水。
透过窗柩的光照在他脸上,照进他的眼睛。
姜佩兮第一次看到,他眸中映着光点,细碎的、凌乱的、波光粼粼的。
“可以。”他发出的声音已经嘶哑,这是被扼住命脉的人,才独有的破碎声线。
他抬起手,修长的手指抚上她的面颊。
指腹轻轻擦过细腻的肌肤,落到她湿红的眼尾上,指腹沾上的潮湿让他不由微微蹙眉,满是不安:“别哭、别哭。”
透过窗柩的晨曦一点点模糊姜佩兮的视线, 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
他颈间血管传递着心脏的跳动,清楚地被她的手心所感知,并顺着肌肤与她的呼吸纠缠在一起, 她的呼吸逐渐急促。
她终究还是松开了手。
记忆里的疼痛渐渐散去,姜佩兮理智回归, 意识到眼前的周朔还算无辜。
她慢慢收回手,手臂撑着床铺, 打算起身。
“抱歉, 我睡糊涂了。”
她敛下眸, 疏淡清冷的声音将刚才迸发的恨意轻轻揭过。
温热的手心攥住她的手腕, 就在姜佩兮以为周朔要报复她的时候,她被他抱入怀中。
不同于世家制服的精美华丽,庄严肃穆。贴身的里衣大多舒适细腻,触手柔软。
这样的拥抱他们有过很多,但生命的最后一年里,她已不常见到周朔。
难得的见面, 要么是争吵, 要么是沉默。
他们不再拥抱,不再有任何亲密的接触。周朔制服上的暗纹绣线越来越精美, 也终于带上了环佩叮当的玉饰。
在她日渐病重的时光里,周朔的权势地位不断攀升, 从辅佐的“卿事”, 到成为主事的“正卿”。
这个寒门孤子, 用了二十二年的时间,从仰人鼻息的地方学子, 到威慑主家的权贵。
终于不再有人提及他那个荒远孤僻的家乡,不再有人提及他那些苛刻鄙陋的血亲。
他从出身卑微低贱的阴影中走出, 迈入九洲世家的权力核心。
建兴为他向京都请封,遵照与主家最近旁支的礼制规格,封“朝明县公”。
周朔走上了千百年来,远支子弟仕途所能到达的巅峰。
无数寒门学子景仰崇拜他,以他为人生的至高追求,大有“封狼居胥”之意。
一个孤苦无依,不知是哪个山沟里刨出来的穷小子,居然与富贵荣华数百年的贵门子弟平起平坐。
周朔的封公,无论对贵胄,还是小民,都构成了相当大的冲击。
但他的一切荣耀都与姜佩兮无关,她缠绵病榻已久,等外界的热闹传到她那儿时已近尾声。
周朔封公那天,她撑着一口气,梳妆换衣,由好几个侍女搀扶强撑着走到院子里。
却碰上了京都来的使臣,一个尚未及冠的少年。
他嬉皮笑脸地说出极为轻佻冒犯的话,听得姜佩兮止不住发笑。
她必须要让这个不知死活的小子,知道什么是天高地厚。
皇权特使?太子胞弟?
姜佩兮笑得身体发颤,眸中却一片冷凝,不过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叛贼逆徒,也敢在世家里嚣张放肆?
就在姜佩兮打算让人拿下狂妄少年时,周朔回来了。
浓墨似的黑缎沉雅如宁静夜空,华美的珠玉配饰如星辰装点其上,远看去是说不尽的庄严典雅,凛然尊贵。
姜佩兮笑着打趣他:“周正卿这身礼服,倒比我们成婚时那身好看许多。”
彼时周朔抓住她的手腕,手心的温热隔着衣袍触碰肌肤,姜佩兮被迫靠近他,却只碰到一片冰冷的玉石。
而此刻他身上的温度,透过单薄的里衣传到她身上,姜佩兮能感受到他的心跳,混着呼吸一起。
他的手托着她的后颈,指尖缠着她散落的长发,“对不起,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
姜佩兮愣了好半晌,甚至怀疑自己又出现了幻觉:“你干嘛了?”
“我、我……”他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结巴了半天凑不出第二字。
姜佩兮十分纳闷,伸手想推开周朔的怀抱:“你闯祸了?”
但平日根本不会违逆她意愿的周朔,此刻却没放手,或者说他是松了后又很快抱紧。
他的呼吸喷洒在姜佩兮颈间:“对不起,我不该那么对你……我以后,都陪着你,一直陪着你。”
姜佩兮受到了不小的惊吓,她赶忙推开周朔,去摸他额头的温度。
手心对温度的感知不够敏感,姜佩兮便撑着他的肩膀,用自己的额头去测量温度。
她倒很期望周朔是烧糊涂了,但奈何他不能被确诊为发热。
于是姜佩兮只能一本正经地发出关切的问候:“你中邪了?谁给你下降头了?”
周朔有些怔愣,他茫然摇头。
姜佩兮露出她的忧虑:“你去哪了?怎么会中邪呢,这儿还兴巫蛊呢?”
看着面色关切的妻子,周朔迟疑着开口解释:“没有,是王夫人和我说……”
“别听她胡说!她都是瞎说的!”姜佩兮立刻打断他,她满脑子都是阿娜莎那些大逆不道的豪言。
她怎么能和周朔说那些?她怎么一点心眼都没有呢?
周朔虽出身不好,却是最忠诚古板的卫道者,他比谁都看重礼法尊卑,等级秩序。
阿娜莎和谁说不行,怎么能和周朔说呢?
姜佩兮心里发急,她拽住周朔的衣袖,与他目光相对,试图给他下降头:“别听她说的,听我的,她就是随口说的。你别当回事,别往心里去。”
但周朔显然不是好糊弄的,她也没有下降头的手段。
对上他疑惑的目光,姜佩兮被看得心虚,为了避开那双幽深探究的眸子,她抬手覆上周朔的眼睛。
“阿娜莎懂什么呢,她才在世家几天?哪能懂我们的规矩?”
姜佩兮缓缓说着,试图寻找让周朔不把阿娜莎话当回事的理由。
“她心思单纯,说话就跟孩子一样。今天说的,明天就忘了,你别计较,好不好?”
她的语速越放越慢,最终停下声音,显然是找不到更好的歪理了,但她的手还掩在周朔的眼睛上。
姜佩兮前所未有地焦虑,急得手心出汗。
新阳有人会巫蛊吗,有人会下降头吗?
能不能过来把周朔记忆里关于阿娜莎话的那部分删了?
她的手一直遮着他的眼睛,周朔顺从地没有动,等她说完想说的话。
她说话慢条斯理地,字句放得很慢,像是怕他听不清忽悠的内容。
潮湿微凉的手心触碰他的眼睫,她捂得不严实,只是虚虚遮掩,她不想与他的目光对视。
姜郡君不喜欢他的眼睛,周朔知道。
他便尽量避开与她对视。
可明月对黑暗中的生物是太过美好的存在,他无法克制祈求的渴望。
只能绞尽心力地在不经意间对视,却总是以失败而告终。
此刻她的手掩着他的眼睛,窄口的衣袖落在他的鼻尖。
断断续续、缠绵纠葛、难舍难分的莞香不断从她的衣袖中溢出,扑向他的口鼻。
失去视觉后,别的感官便开始放大。
她有些潮湿的手心,纤细的指尖,甜蜜幽远的素香,还有时不时撞在鼻尖的衣袖。
撑在他右肩的手,甚至她咬字吐音的气息节奏,都变得格外清晰。
一切都可以交付想象。
手心被纤长的睫毛扫过,细细密密撩拨着掌心,这样奇妙的触感让她有些愣神。
姜佩兮目光落到他身上,正巧看到周朔的喉结上下滚动。
他本来就有些瘦,此刻仰着头,喉结越发明显了。
她不是不知事的人,只是先前满心都想着怎么糊弄周朔,根本没注意到他们的姿势有多么暧昧。
她和周朔的床笫之事是少,但不是没有。
姜佩兮被当下的暧昧灼烧,连掩住他眼睛的手都像被烫到一样,连忙要收回自己的手。
她嘴里是慌乱的道歉:“不好意思,我……”
“不要紧。”她要抽回的手被周朔一把按住。
她的手还是覆在他的眼睛上。
他的手却开始顺着她的手臂向上摸索,摸到她的颈脖,手指滑过她的下颌,指腹摩挲着她的面颊。
下唇被他的拇指抚过,指腹的薄茧带来粗糙的触感。
他的喉结再次滚动,这次他发出了询问:“佩兮,我可以吻你吗?”
姜佩兮被他的直白弄得不知所措,她的脸颊像是着火了一样,烧得厉害。
她一直没有回答。
周朔松开握住她手腕的手,搂向她的腰。摩挲她面颊的手转而扣住她的后颈,一点点将她贴向自己。
“可以推开我的。”
他的呼吸越来越近,吞吐的气息几乎被他们共享。
掩住他眼睛的手没有放下,搭在他肩上的手也没有放下。
姜佩兮目光落到他的唇上,红艳的、湿润的,有些诱人,半跪的她不得不弯下腰,才能准确吻到他的唇。
搂住她腰的手稍稍用力,姜佩兮便没能维持住,跌坐到他身上。
他们的唇瓣相触,不知是谁先张开了嘴,逐步变成唇齿交缠,逐步变得难舍难分。
姜佩兮掩住他眼睛的手在抖,几乎就要撑不住。
周朔握住了她颤抖的手腕,揉了揉她酸软的筋脉,将它放下。
他们额头相抵,唇齿稍稍分离。
他的吻落在她的鼻尖,手揽着她的后背,给她足够的安抚:“我不睁眼,别怕。”
脸快要烧着的姜佩兮总算放下心。
她搂住周朔的脖子,手指缠上他披散的长发。
周朔的吻在往下,吻过唇,吻过下颌,吻到了颈侧。
他的吻很轻,近乎一触及离,但很密,一点点的,细细密密的,每一寸肌肤都被照顾到。
她难耐着抓紧手中缠绕的长发,压抑自己的低喘的气息。
姜佩兮领口的衣襟已经松散,吻落在敏感的肌肤上,身体控制不住地轻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