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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枝(惘若)


太久没叫过这声妈了,程隽礼还有点不适应。
他自己也不清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极其反感叫何颍妈妈,而在今天这样的窘迫境地,又忽然有些想叫她一声妈。
“嘭”地一声落地。
那青花瓶已经被何颍摔了个粉碎:“不要叫我妈!我不是你妈!”
“你到底从哪儿来的?你是程印和哪个狐狸精生的孽种?怎么会养在我身边?你们父子俩把我儿子弄哪儿去了!你这个黑了心肝的!”
程隽礼看着满地狼藉,“这就得问你自己了,儿子被调包了,当妈的竟然不知道?”
“调包、调包......”
何颍不断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嘴里喃喃自语着这两个字。
她脑子里乱成一团,怎么理也理不清楚,事实上从今天早上拿到亲子鉴定书的那一刻起,她就再没清醒过。
她不知道这三十二年来是哪里出了错,为什么她亲生的一双儿女全都不知去向?
从前何颍总以为程隽礼不过是性子冷,他们程家的男人性子都冷,向来不看重亲情家庭这些,所以日常的冷漠龃龉她就没放在心上。
却没想到他程隽礼根本就不是自己的骨肉,那她这几十年来都做了些什么?她耗尽青春和程印博上一场,亏得她还认为自己赢得了这场持久战的胜利。
原来她只不过是处心积虑地为他人做了嫁衣。
程隽礼双手插兜,他斜靠在玄关的紫檀木柜子上,静静地看她发疯,心里头却是出乎意料的郁然。
从他知道自己并非何颍亲生的那一天起,他就在等着这一日的到来,可这一天真正来临的时候,他的心情并不如想象中的那般畅快淋漓。
就算何颍疯得人事不知,妈妈也已经是骨灰盒里的一把灰了,她不会再重回这个人世。
而他从前是没见过亲妈模样的私生子程隽礼,今后也一样是没有亲妈在旁的私生子程隽礼。
什么都没有改变,什么都改变不了。
他突然觉得一切都无趣极了,荣耀虚名,财富权势,家族地位,不过是蒙人一世的梦幻泡影。
程隽礼转身欲走,他不想再说下去。
原本计划好要把一切说出来的,而何颍亲手设计害死了自己尚在襁褓的亲儿子,就是这一切中最重要的一点。
但到了这个时候,他什么也不想说。
何颍的精神状态禁不起受刺激。
他不想把何颍逼到那个份上。
与其说他不想,不如说是不敢。
投鼠忌器,姜枝就是个重器。
程隽礼不敢赌,哪怕她还何颍未曾相认,就算她们一辈子不相认,他也照样不敢。
他太爱姜枝了,太在乎她,因而畏畏不前。
程隽礼不欲再待在此处。
他转身欲走时,背后就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何颍指着他喊,“我的儿子到底在哪儿!?我求求你了,看在我养育过你的份上,就告诉我吧!”
何颍的声音沙哑不堪,“程董事长,我求你了。”
深秋的日头格外明媚和煦,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一片。
而整栋别墅的窗帘全被何颍关上了,屋子里黑得难见天日,程隽礼就站在光与暗的交界处,他整个人背对着何颍,只需要走上一小步就能踏进光明中。
程隽礼依旧是波澜不惊的语气,“你儿子他很好,没有经历丝毫人世间的痛苦,爱与恨的折磨,也不曾和他的父亲刀兵相见,他比我有福气。”
何颍只知道懵懵懂懂地点头。
门外的文立听得一头雾水。
这和设想的完全不同,怎么董事长说着说着,反倒安慰起何颍来了?还是不着边际的假话。
但他转念一想,联想到程隽礼昨晚的闭门不出和狂饮烂醉,很快明白过来。
八成是因为何颍是夫人的妈妈。
但他没有想到,程隽礼对姜枝的感情能深到这种地步,磨砺了十来年,牢牢握在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利刃。
在杀母仇人面前,明明有十足的把握能一招制敌的程董事长,竟会把剑收回去。
眉姨见程隽礼这么快就出来,“少爷没事吧?”
程隽礼却答非所问,“把何颍送去港城疗养院,安排最好的心理医生给她治疗,你也跟过去好好照顾她,等将来她的身体好转了再回来。”
“是。”眉姨应道。
文立忙紧走两步开了车门。
程隽礼坐上车后默了好一阵子,司机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副驾位上的文立也很识相地装哑巴。
良久,他摘下眼镜,用力揉了揉眉骨,轻声吩咐道,“开车。”
从佘山庄园下来,路过申城戏剧学院大门的时候,一直面无表情的程隽礼终于出声,他侧首看着窗外,“小枝呢?”
文立早就防备着程隽礼这两天会问起夫人的日常,因为他家老板能做到对夫人不闻不问的时间,撑死了也就一天。
他早上就归纳好了,只等着向老板汇报,“昨天正常上下班,六点半回了云月居,晚饭后练了瑜伽,今天没课所以没出门。”
程隽礼脸上已经不复从佘山出来的阴鸷淡漠,一提起姜枝,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都平静温和了不少。
他牵了一下唇角,“都懒成什么样了。”
文立趁着他心情好赶紧问,“董事长现在回公司吗?”
程隽礼轻轻点了下头,算是同意了,不回公司他又能去哪儿?
亚太地区的销售额下降,京城房产开发的项目要持续推进,欧美市场正在打通关系,还要跟进核心产品的研发。
集团每天等着他处理的事情多如牛毛,就算今天躲着休息片刻,明天还是得要他坐在办公室全做完。
从他接了这个位置起,就是三百六十五天全年无休的状态,真要想赋闲在家的话,除非是他和姜枝生个得力的孩子,能肩负得起集团的重担。
想到这里程隽礼笑出了声,他不知从哪儿冒出来这种不切实际的念头,姜枝可没那么容易答应他。
他也被何颍给弄糊涂了,姜枝都让人把离婚协议书扔他桌上了,哪里还会肯生什么孩子?
这一回闹出的阵仗大,还不知道哪天才能消停呢,他就想起生孩子来了?
程隽礼在集团忙到九点多,他搁下笔,走到落地窗前,熟练地点燃一支烟。
夜晚的玻璃由于温差的缘故,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气,原来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
申城每一年的秋天总是特别地短,好像秋装才上身不久,气温就在接连的秋雨中降了下来。
程隽礼拿出手机打开微信,和姜枝的对话框被他置了顶,备注是“奶气缠身的小仙女”。
他轻哂,也不知道这种称呼她是怎么想出来的。

他们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吵架那一天。
姜枝下课以后, 给他发了一句:【我的腿酸死了!劈个叉都疼得直抽抽,我还怎么给学生上课?你太过分了你!】
末了还配上了个“嫌弃你这个泰迪精转世”的表情。
姜枝发的勤快,他回的却很少。
程隽礼没有在私人的微信上聊大天的习惯。
简单的事情打电话, 复杂的事情发邮件。
多年来忙于集团事务的关系,已经让他的社交方式只局限于酒局饭局这种有事见面说的模式,至于工作群则全由文立打理。
他不过偶尔看上一眼。
挑剔文立通知发的随意, 和一些语法上的错误。
这还是结婚以后, 为了配合姜枝这种小女生的日常习惯, 他才开始聊微信。
用姜枝的话来说就是,他简直是生活在都市圈的原始人类,应该赶去洞穴里生活。
程隽礼微勾唇角, 坐回了长沙发上。
他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好整以暇地调整了个姿势, 仰靠在椅背上给姜枝发了句:【外面雨很大,你回家了吗?】
云月居里。
姜枝坐在客厅中间的瑜伽垫上。
她左脚放在右大腿上面, 脊背挺得笔直, 打了一个标准的莲花坐。
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响了一声, 她以为是学校班级群里的消息没有理会, 还是卓歆拿起来问她说,“有人给你发信息了。”
刚从椭圆机上下来的黎汀满身是汗的凑过来看了眼备注, “狗逼男人是谁啊?”
卓歆伸过一只腿来踹了她一脚, “还能有谁?”
黎汀“嗷”地惨叫了一声后反应了过来, “是程隽礼?他竟然还会发微信?我以为他是个老古董。”
姜枝茫然地点头,“他确实是。”
很明显她大脑运转不过来了。
姜枝盯着手机屏幕当机了十秒钟,随后又左右翻覆查看了一遍手机, 确定了手机没有被人动手脚。
程隽礼这是在干什么?他从来不会给自己主动发微信的, 即使是在他们如胶似漆的日子里, 何况如今正冷战分居。
何况她在极端愤怒的情况下,对他进行了多番谩骂和讥讽。
“外面雨很大,你回家了吗?”黎汀念了出来,紧接着评论道,“哇,他好像还很关心你,看来是不打算离婚。”
姜枝另有自己的判断,“没准他手机掉了,被人给捡到了呢?”
卓歆大赞了一番她的脑回路,“推理能力不是一般的强啊姜枝。”
姜枝立马转头问黎汀,“让你把离婚协议书给他签字,你到底给了没有?怎么两天了也没消息传来?”
黎汀真没想到火会烧到自己身上来,“我当然给了,只不过没敢等他打开我就走了,你是知道的,我打小见了这位少爷就害怕呀。”
卓歆噗嗤笑了,“这我听唐聿说了,那也不只是你一个人怕,就程隽礼那张扑克脸,谁见了敢亲近?好像谁欠他一顿打似的,真白瞎了那副清俊样貌。”
“而且女生和他说话也不理的,满脸都写着老子天下第一拽。”黎汀忿忿捶了两下抱枕,“当年姜枝追他的时候我就说,肯定成不了,这程隽礼摆明了一脸GAY相。”
还在进行激烈的哥德巴赫猜想的姜枝冷不丁冒出一句,“那他就是被人绑架了。”
卓歆扔了手里的枕头,和她并肩坐在地毯上,“咱就是说,有没有可能,我是说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他本人?”
姜枝索性把这条微信删了,“爱怎么样怎么样,都要离婚了,我还管他这些呢?”
可很快脑子里又有一个声音在质问自己:是你把气撒到他头上,还说了那么多伤人的话,真要为了面子离婚吗?
她坐在瑜伽垫上猛地摇了好几下头,才把这种自我否决的思想给清出去。
不管不管!程隽礼就是对不起她,是他的错。
姜枝站起来去卧室洗了个澡。
她慢条斯理地擦着头发,肚子突然咕咕叫了两声。
奇怪,晚饭明明吃了不少,一向着紧体重她特地练了一小时瑜伽来消耗热量,最近还真是容易饿。
姜枝出来换了件蕾丝复古花纹衬衫,再搭了条Hermes的黑色天鹅绒背带裙。
她走到穿衣镜前一照,活像个还在念书的端庄女学生,瞬间减龄了好几岁。
姜枝拿上她的DIOR手袋问,“有谁要和我一起去便利店吃宵夜?”
黎汀和卓歆像连体婴一般动作整齐地大吼,“你穿成这样去便利店?!”
姜枝:“怎么了不行吗?”
黎汀只惦记着这条设计款的裙子她没有买到,因为她在Hermes的消费金额不如姜枝。
“你确定你不是去西郊宾馆吃国宴?或者是去世博会发表英文讲话?”嫉妒作祟的黎汀小嘴叭叭说个不停,“就怕便利店的店员让你付钱你都要大喊一句,不要伸手过来,你的脏手不可以碰到我的裙子!全球只有两条!”.
姜枝:“......你吃错什么药了?”
黎汀搂住了卓歆,“这位富婆朋友,我们不吃宵夜。”
姜枝白了她一眼后独自出了门。
云月居楼下有个二十四小时开着的便利店。
晚上加完夜班回家的白领路过常买些吃的充饥。
姜枝住进12楼的公寓以后,爱上了这家的梅菜扣肉包子,有早课的时候总要买上一个,因此店员已经和她很熟悉了。
“姜老师,很少晚上看见你出来。”店员热情地说。
姜枝点头,“今天有点饿了。”
她快步走到琳琅满目的货架前,犹豫再三,还是拿了分量最小的一盒拉面。
自从她走上了跳芭蕾舞这条不归路,她已经很少有这样强烈的进食欲望了,也多年都没碰过泡面这种热量炸弹。
今晚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特别想来一口。
姜枝结账的时候,面上那种视死如归的壮烈表情,和炸碉堡的小董同志如出一辙。
反正都放纵到吃夜宵了。
吃泡面和吃沙拉有什么区别?
人生百味,挑想吃的体会。
姜枝小心端着这盒拉面走到橱窗前的高脚凳上坐下。
她把脸颊两旁的长发别到耳后,露出一整张白净的小脸,像礼佛一样虔诚地看着这盒面。
冒出来的香气也叫人咽口水。
程隽礼就是这个时候把车开到对面马路上的。
他起初没有注意到坐在窗边的姜枝,只是打开车窗,径直往12楼的窗口看。
在目光落回地面的时候,就看见一个皮肤雪白的小姑娘坐在橱窗边,小心地揭开泡面封口。
程隽礼的眸色逐渐深了几分。
那样子和她读大学的时候偷吃奶油蛋糕没有半点区别。
她的容貌和从前一样,一样的明丽娇俏,一样的不可言喻,一样时刻牵动他的心。
程隽礼手里紧紧捏着方向盘,他很想下车走到她面前,耐着性子好好把她哄回家。
尽管他不认为程印做的事就等同于他做的事。
父是父,子是子。
七岁小孩都懂的道理。
可是姜枝那天哭成那副模样,甚至把她一向喜欢的项链都丢在了地毯上,程隽礼就不能再用理智思考。
也许他真的错了,而且错得很离谱。
如果那天他能站在姜枝的角度为她想,替程印给她诚心道个歉,不说那些权衡利弊的话,是不是就能留住他的心肝宝贝了呢?
所以明明自己离不开她,为什么还要逞这个能?
姜枝丝毫没有注意到路边这辆低调的黑色迈巴赫。
她沉迷在工业香精带来的无限美妙滋味中。
抛开自我谴责,尝了一口后,又再尝了一口。
吃到快见底的时候,那些对她职业的敬畏和责任全都回到了脑中,她几乎快要尖叫了。
苍天呐大地啊!她含泪吃了一大碗!一大碗拉面啊!
姜枝迅速将面盒丢弃在垃圾桶里,以六亲不认的姿势,完全忘了刚才享用时她有多陶醉。
今晚也是个拔吊无情的渣渣女一枚了。
姜枝没看见对面始终脉脉注视着她的程隽礼,反而看见了江对岸的新樾府,心里泛起一阵没来头的伤感,也不知道日理万机的程董事长回家没有?
听说蔚然集团开了临时股东大会,他那么历练不凡,那罢免他的提案应该不会通过吧?
应该是没有通过的吧,如果蔚然集团真的半路换帅,媒体该大肆报道才对。
姜枝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想了这么多。
不过才分开两三天而已,之前独自在国外三年,好像也不如这两天想他。
一定是因为自己口出狂言的关系,心里有愧所以才份外地放不下。
嗯,一定是的。
姜枝拍了拍自己的脸,站起身来,和店员说了声拜。
出门时她接到了韩叙的电话,“周六我结婚,在三亚订了酒店,大家都老朋友了,好好地聚上两天,赏光啊姜枝。”
姜枝并不是很想去。
她含含糊糊地应了句好。
再想着过两天找个理由推辞。
可是一打开门,黎汀就一扫刚才她出门前的低落,拉着她欢呼道,“韩叙要结婚了,请咱们去三亚乐两天,还有游艇出海!”
姜枝赶紧捂住她的嘴,“你他妈小点声,别让卓歆听见了,到我房间里来。”

黎汀被姜枝硬生生拽进了她卧室里。
姜枝东张西望地带上门, “那么大声干嘛?你长这么大没参加过婚礼啊?还是一年到头少去三亚玩了?有什么好乐的?”
“你是怕韩叙两口子没请卓歆?不请才正常吧?他们又不认识!”黎汀闷着头想了片刻,自以为找到了原因,“我和新娘宋凛是大学同学, 你和韩叙从小一起长大的,卓歆和他俩都有没关系啊,卓家和韩家也从来没来往。”
姜枝真服了她这颗社交脑袋。
她戳了戳黎汀的脑门子, “总之这事儿你不要宣扬!周五下去悄悄的去, 别让你卓歆姐姐知道。”
黎汀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可我还是想知道为什么。”
姜枝还没开口,卧室的门就被人推开了,卓歆走了进来, 她直接坐在了她俩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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