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摇头,“那也只能代表,我很会考试,说明不了别的。”
孟葭说完,也反应过来,“你在校外上雅思班?”
宋知许嗯了一声,“我已经考完了,不如你分数那么高,但申学校足够。”
“哦,你打算出国读研,是么?”
灯下她神情柔和坚定,“是。我一定得去。”
本来头次闲聊,不该打听别人这些事,但孟葭还是忍不住,“吴骏他知道?”
“他不知道。我骗他说来香港散心,其实坐明早的飞机走,去伦敦。”
宋知许握着冰凉的杯身,脸转向窗外,眼中演不尽的南朝旧曲。
孟葭怔了一下。
脑子里骤然浮现的,是那一天在SKP购物。
她去买一双面试穿的高跟鞋,路过RV的专柜,看见宋知许正在里面挑鞋子。
宋知许坐在沙发凳上,身边站了两个毕恭毕敬的sales,一溜的新款排开在脚边。
她不愿试,伸手随便一指,说,“就那双吧。”
吴骏掐掉烟走过来,问,“怎么不高兴了,挑不出?”
宋知许把鞋一踢,“随便买吧,又不拿去当嫁妆。”
“哟呵,大学还没毕业,就先想着嫁人了。”
吴骏温柔的看她,把鞋捡回来,蹲下去,托起她的脚,给她穿上。
但宋知许说,“那也跟你没关系,反正我又不嫁你。”
吴骏居然还冲她笑,仰头看她,“别总讲这些丧气话。”
孟葭从来没看他对谁这么好脾气过。
她忽然就信了,关于钟灵曾经发表的高见,认为恋爱就是驯化与被驯化的过程,否则怎么叫一物降一物。
很难想象,吴骏这一匹吊儿郎当的野马,会被一个,看起来如此乖巧的姑娘制伏。
孟葭不由得,对面前的宋知许起了几分钦佩,“你也太有决心。”
“其实很容易,就是永远都不要,去妄想和迷恋结局。因为你们不会有结局。”
宋知许深吸了一口气,抽出张纸巾,擦干净手掌心的水珠。
像抹掉这些年的日长月短。
她们后来,又聊了很多别的,孟葭没有再问起吴骏,宋知许也不再提。
她只是问,“你一开始到伦敦的时候,也会有不适应吧?”
孟葭想了下,“是,都有一个过程的。觉得课堂上教授语速太快的话,也不要焦虑,其实英国的学生上课也听不懂,在背后骂WTF.”
宋知许笑,她觉得孟葭好风趣,和想象中不一样。
聊完,她起身告辞,脸上是雪掩重门的空寂,“打扰你了,有缘的话,再会。”
孟葭有些担心她,“你还好吧?”
她苦笑着摇头,“离开他,我很不好。但我会装出很好的样子。”
孟葭怔然,她也只能说,“知许,祝你一路平安。”
在香港的这些天里,孟葭忙着批阅position paper,反复修改主持词,酒店和会场间,两点一线的连轴转。
除了每天不重样的工作餐,望望酒店下面的街景,孟葭也不剩多少时间,去香港各处好好的逛一逛。
只是听取发言的时候,脑中无端会蹦出宋知许那一句,因为你们不会有结局。
她好好坐在台上,头顶着中央空调吹出的凉风,没由来的打寒战。
模拟会议结束后,孟葭倒不急着回学校了,她去了一趟广州。
除下隔三差五的电话,和外婆偶尔打来的视频,她已经两年没回过家。
孟葭在门口下车,看见张妈在院子里浇花,老远就喊起来,“张妈!”
张妈唷的一声,手里的浇水壶都砸了,一拍大腿,“老太太,葭葭回来了。”
黄梧妹颤颤悠悠的,扶着门框来看,还没等到孟葭上台阶,就先下来。
孟葭忙迎上去,扶稳了她,“外婆,你身体好吧?”
张妈笑说,“好着呢,就是想你。”
黄梧妹拍拍她的手背,“是啊,外婆总是梦到你,一点点大,还睡在木摇篮里。一晃眼,今年都大学毕业了,真快。”
不快的。只有孟葭自己知道,不快的。
当晚,张妈做了几个拿手好菜,尤其是那一道金蒜花油蒸黄花鱼,孟葭吃了大半条。
黄梧妹一直给她夹菜,“在伦敦还好吗,有没有照顾好自己哦?”
孟葭只敢点头,“好啊,除了吃的得自己动手,其他都好。”
她一贯是不敢报忧的。
因为说出自己真实的处境,除了让外婆难受,痛惜没有能力帮到她之外,一点用处都没有。
黄梧妹笑,“也该学着弄点吃的,将来工作了,总不能天天下馆子。就当锻炼了。”
孟葭忽然打个饱嗝,把碗递给张妈,“不好意思,我想再喝一碗汤。”
张妈瞪她一眼,“还喝!再喝又要撑到!”
她伸出食指,从上到下比划了一道,“那就一口。”
惹得黄梧妹笑着去拍她的后脑勺。
孟葭回了阁楼,洗完澡,穿了条杏色的吊带睡裙,靠在窗台边吹风。
明月皎皎,远山尽头飘来淡淡轻烟,疏寥几笔,将深黑的丛林勾绘出形状。
她接到钟漱石电话,他像是刚忙完,声音沙哑,“回家了?”
孟葭哼一声,“什么都会被你知道,一点神秘感都没有。”
那头传来一阵低低的笑,“好,那我下次问话注意点儿。”
她关上窗,怕自己一时收不住情绪,会有动静传出去。
孟葭躺回床上,和他说闲话,“我晚上又吃撑了。”
钟漱石问,“像遇到我的那个晚上一样?”
她像错失了什么似的,“你提醒我了,我应该要出去走走的,万一再碰到个帅哥呢?”
钟漱石漠声道,“你也就是仗着离得远,我的手伸不到你身边。”
孟葭拨画着床单,“那你什么时候才回北京呀,我不想谈异地恋。”
他沉默了一息,“说不好,一会儿一个变。”
她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侧着身子和他聊,手机就放在旁边,后来慢慢的睡了过去。
钟漱石接连喊了几声,“葭葭?葭葭?”
没人回,他笑了笑,摇着头挂了。
隔天,黄梧妹早早把她叫起来,非带她去六榕寺还愿。
这些年她在外头,黄梧妹几乎每逢初一十五,都要来许愿,求佛祖保佑她,在外平安顺遂。
如今人回来了,自然是亲自去一趟寺中,烧一炷香为好。
孟葭不情不愿,勉强打起精神去洗脸刷牙,换了条白棉麻的素净裙子,提着香烛出了门。
她不忍心,也不敢拂了外婆的意,是老人家的一片痴心。
寺内香火依然很盛,黄澄澄的日头底下,湃养着的几缸佛莲,花事正酣。
她随外婆跟大师父见礼,过后,在大雄宝殿里参拜佛祖。
孟葭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闭眼时,闲将往事,细细的思量一番。
几年过去,她已不再是当年那个,添换几盏灯油,都嚷着累的小丫头了。
人人都在变。但诸法空相,不生不灭,所遇皆为虚幻。
每个人的心像一面铜镜,会原原本本的,照出这个世界的面貌来。
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
这是佛经给她指出的一条通明之路。即放下和了断。
但孟葭放不下。走到今天,她已不可能放得下。
她手持三炷高香,举过头顶,求的是,誓愿发大乘心,向无上道的菩萨,真能代尽众生,受无量苦。
不要留给他们一个水中望月的结局。
她是花了很长很长时间,鼓足许多勇气,才走到钟先生身边的啊。
【📢作者有话说】
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
诸法空相,不生不灭。
——出自《心经》
祝大家中秋快乐!
七月初的广州, 室外气温直逼三十四度,火云如烧。
孟葭从大殿里出来,她用手搭在眉骨上, 遮着跑到檐下。
她坐在石凳上, 小沙弥给她端来一杯凉茶, “天气太热了, 解解渴。”
孟葭认得他, 她被外婆带来当志工的那一日,他们一起洒扫庭院的。
她双手合拢还了个礼, “谢谢。”
“孟葭?”
身后传来一道标准的播音腔。
孟葭端着茶, 转过身去, 竟然是陈少禹。
他们俩异口同声的,“你怎么会在这?”
说完两个人又相视一笑。
陈少禹先解释,“我是来看我表妹的, 她在中山这边读书。今天刚到, 随便走一走。”
孟葭哦了句,“那我理由更正当了,我是广州人。”
他像才想起来似的,“是, 听你提起过,我忘了。”
一个打扮靓丽的女孩子过来, 双手搂在他的肩上, “你是看见谁了走不动路啊,哥?”
陈少禹把她的手拿下去, “菩萨眼睛底下, 站直了。”
他给孟葭介绍, “这就是我那个表妹, 上大二,不爱回家,我妈让我来瞧着她。”
她友善的笑了一下,“你好,我是孟葭。”
“我看过你,在我哥的ins里,你是她同学。”
陈少禹瞪了她一眼,“赶紧回去,我晚上再带你去吃饭。”
她乖乖去了。
临走前,还不忘再打量孟葭一眼,嘁一声,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陈少禹也坐到石桌边,他说,“你什么时候回北京啊?”
孟葭放下杯子,“后天吧,蔡学姐的工作室接了个活儿,人手不够。我也去挣点外快。”
在北京,花钱的地方很多,随便吃一顿饭,再挑一挑地段菜色,几千就出去了。
而她从伦敦交换回来,就没再问家里要过钱了,基本都是靠自己。
陈少禹看着她,平和柔婉的一张脸,眉间浅淡春山般的沉静,总有一种,独行在世界边上的冷美。
她是沉重而无声的利器。
而不是一件,只能小心被架在橱柜上,需时时勤拂拭,精致又脆弱的花瓶摆件。
黄梧妹诵完经,从禅房里出来,孟葭上前扶住她,“外婆。”
她哎一声,眼神淡淡扫过陈少禹,“这是你朋友?”
陈少禹紧走两步,“外婆您好,我是孟葭的同学。”
孟葭解释,“我们一个学院的,和我同级,他来广州看表妹。”
说完,小心翼翼观察外婆的神色,要知道,她一贯不喜欢她的男同学。
尤其当陈少禹说,“外婆怎么回家?我开了车,要不我送一下?”
孟葭立刻便要拒绝,“不,我们打......”
黄梧妹拦住她,“大热天的,我们打什么车,麻烦你了,小陈。”
“不客气的。”
陈少禹去取车时,孟葭扶着外婆在后面,撑了伞慢慢走。
她抱怨说,“外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最讨厌......”
黄梧妹更恼火的,打断她,“那时候你多大?现在你都读研究生了,还不找男朋友?”
孟葭有点生气,“那你也不能随便就塞一个过来,我又不喜欢他。”
外婆点一下她额头,“喜不喜欢,别太早下结论了。我看这男孩子不错,干干净净的。”
等上了车,孟葭更不想说话了,完全就是查户口。
陈少禹很配合,交代的也一清二楚,内容真实到,就差在笔录上画个押。
他开上山,黄梧妹正问道,“爸爸妈妈做什么的?”
孟葭生无可恋的,捂了下脸,求求她别再问了!
陈少禹说,“我爸妈都在上海,就快要退休了,他们人很开明的,不干涉我的事。”
这一点,孟葭也听钟灵提过。
她说陈少禹的爸爸,最是个冲淡质朴的人,否则也不会在争斗场上,一再的退避三舍。
因此在管教儿子这件事上,除了对他自身严格把关外,没有多余的要求。
黄梧妹拍了拍孟葭的手,不停的说,“好,真好。”
偏巧这时候,她的手机又震个不停,是钟漱石打来的。吓得孟葭赶紧挂掉。
陈少禹在门口下车,他给黄梧妹开了车门,“外婆,您当心点。”
黄梧妹伸出枯瘦的手,拉过他,“留家里吃顿便饭好吧?”
陈少禹看了眼孟葭,她做出一个特别无奈的表情,没有说别的。
他点头,说,“好,那我去停好车。”
孟葭领着陈少禹进门,她抱歉的说,“我外婆问的有点太多,不好意思。”
他笑了笑,“没关系,我喜欢回答老人家的问题,亲切。”
孟葭不知说什么好,就指了指路,“请进吧。”
陈少禹跨过红漆木门槛,仰转着头,看前厅精巧别致的陈设。
他笑向孟葭,“敢情,您还是位大小姐来的?”
孟葭给他倒一杯温茶,她也笑了,“哪个大小姐有我命苦?小姐身子罢了。”
陈少禹接过她手里的折底杯,缠枝莲的样式,杯沿描着上下呼应的海水纹。
他举起来看了遍,“杯子不错,像是你的品味。”
“你坐一下,马上就可以开饭了,稍等。”
吃午饭时,黄梧妹一直笑眯眯给他添菜,那副架势,还以为是她留洋归来的外孙。
孟葭安静吃着,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只求这一场诡谲的会面,赶紧过去。
等到送走陈少禹,黄梧妹反而责怪她,“你对人家好冷淡。”
她反刺一记,“是你教我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不用给好脸色。”
孟葭说完,正准备回房间休息,再给钟漱石打电话。
刚才在车上,挂了他的电话以后,那边也一直没消息。
钟先生就是这样,永远也不会追着你问,怎么不接我电话。
她转过身,就听见身后黄梧妹说了句,“你还在惦记那位钟先生吗?”
孟葭这才发觉,话赶着话,她和外婆杠起来了。
她摇头,语气也柔缓下来,“没有。我就是太忙了,还没想过这个事。”
黄梧妹站在桃花心木底下,举着一把团扇,若有所思的看了孟葭好久。
她慢悠悠的,摇了摇扇,“你不准惦记他。”
孟葭垂眸,小声说知道,“我回房了。”
张妈端了她的药过来,“葭葭去午睡啦?”
黄梧妹扶着桌子,晃了一下,坐下来,忧心忡忡的,“她还是忘不了钟家那个。”
“怎么会?都过去这么些年了,她一直听话。”
黄梧妹哼一声,把扇子用力扣在桌面上,“她听个鬼。”
孟葭关上门,给钟漱石拨回去,她拢起鬓边头发,“老钟,刚才我在忙。”
钟漱石说,“好,以后如果有事,不用特地回我。”
她坐到桌边,随手拨着梳子的木齿,“你总是那么正式的呀。”
“嗯?那要怎么不正式?”钟漱石伸长手,敲了敲烟灰,“你说。”
“你都不说想我的,还要我来讲。”
钟漱石压低了声调,“老同志脸皮薄哇,心里想得都快不行了,就不好意思说出口。”
她把脸伏在手臂上,吃吃的笑,“你还缺锻炼,多说几次就好了。”
他吁了口烟,“是,批评的很对,我接受。”
孟葭想起才走不久的陈少禹。
她总觉得,哪儿对不住钟漱石似的。
孟葭说,“等我忙完,再去武汉找你好吗?”
他笑了一下,“不是哄我的吧?小孟。”
“不是,挂了。我想睡一会儿。”
钟漱石放下手机,想起刚才那阵敲门声,他伸手挥散了烟,说,“进来。”
郑廷抱了一堆文件,“这些带不走的,我都放进碎纸机啊。”
“放吧。”
钟漱石往后靠倒,头枕着椅背,手上拿了一支钢笔,笃笃敲着桌面。
郑廷问,“这眼看就要调回去了,还不得劲儿?”
他喝了口茶润喉,没头没尾的来上一句,“现在的小年轻城府深呐。”
郑廷听着都觉得新鲜,“你昨天不是还说,集团的新员工少根筋吗?”
钟漱石把杯盖一摔,“他一根不少!还知道先从她外婆下手,把他能的。”
“人家年岁相仿,又是一个专业的同学,家世也不错,”郑廷笑着摇了摇头,又稳又狠的,往钟董心上插刀子,“那是真没办法,我要是孟葭的外婆,也中意陈少禹。”
他用笔指了指自己,气急道,“我没有家世吗?有没有!”
“消消气。你倒是有,但您那家世也太高不可攀,谁放心呐。老太太又不是爱慕虚荣的人,她首先考虑的,是外孙女跟着你会不会受委屈。”
郑廷给他倒上新茶,一句句说的都在理。
钟漱石伸出两根指头,敲了下桌子,示意他就倒到这里为止。
他端起来,再喝了一口败火,缓下来道,“得想法子,让她老人家放心。”
郑廷提醒了一句,“那咱谈主任能放心吗?还有老爷子呢。”
钟漱石靠在宽大的转椅上,叹了口气,摆手道,“不说这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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