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人爱偷懒不假,真金白银的事情从不占人便宜。
梁孟津也没推托, 又到另一边找齐家兄妹。
齐阳明一口应下来,转过身叮嘱妹妹别说漏嘴。
齐晴雨不满道:“我又不是缺心眼。”
难道能什么话都往外说吗?
齐阳明觉得她对自己的认知还是很清晰的,拍拍她的脑袋说:“知道就好。”
好什么好,齐晴雨愤愤地捶哥哥一下道:“我宰了你。”
成天的放狠话,也不知道究竟能对谁造成伤害。
齐阳明捂着肩膀说:“你可像个姑娘一点吧。”
谁规定姑娘家一定要斯文,齐晴雨翻个白眼说:“我偏不要。”
不要就不要,气性还挺大,一个人哒哒哒走到前头去。
可她来过公社才几次,齐阳明眼睁睁看着她拐向错误的方向也不叫,悠哉悠哉朝另一边去。
倒是郭永年赶快追上去,把她从错误的道路拉回来。
队伍重新会和的时候已经是在国营饭店,第一道菜早就端上来。
郭永年迷迷糊糊被按在椅子上道:“我没点呢。”
他还以为是各吃各的,撑着桌子又要站起来。
梁孟津用力按着他的肩膀说:“不用,今天我请客,我做主。”
哪有这个道理,郭永年摆摆手道:“不行不行。”
可惜他态度坚决,一己之力对抗不了所有人,很快就晕头转向地拿起筷子。
稍有思考的空闲,陈传文的话就挤进来,直叫人分神一秒的功夫都没有。
但也托他的福,一顿饭吃得热热闹闹的。
期间当然少不了他跟齐晴雨的斗嘴,两个人出饭店的时候还推推搡搡的,就这么一路吵到供销社,声音才被盖下去。
眼看要过年,供应比较足,大家辛苦一整年也更舍得花,因此供销社是人声鼎沸,整个门被堵得水泄不通。
许淑宁都觉得这个门框撑不了多久,犹豫着要不要进去。
梁孟津见状提议道:“你还缺什么,我去买吧。”
许淑宁比较着两个人之间的体型差距,还是偏过头说:“永年,帮我个忙。”
不是,明明自己也能办,为什么非得是郭永年。
梁孟津着急道:“我去就行。”
一看他的样子就知道没在年节抢着买过什么东西,真进去还不知道要被踩成啥样,许淑宁道:“不用。”
梁孟津沉默两秒没再说话,只有郭永年重复一遍要的东西冲进去。
许淑宁在外头垫着脚尖看,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疑惑地回头看一眼。
梁孟津早不站在她身后,不知何时退到了墙根边,被阴影笼罩着。
任谁看,都知道不高兴了。
许淑宁心念一转,想起他最在意的事情来,过去说:“站这儿做什么?”
梁孟津不想冲她发脾气,踢一脚石头道:“反正我是没用的人,在哪儿都一样。”
低着头可怜巴巴的劲,许淑宁戳他一下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梁孟津觉得就是,追问道:“那你是什么意思?”
只听着语调就知道气得不轻,许淑宁只好更加温柔道:“我是怕你摔倒。”
在西平这种事可多了,百货大楼年年都有从楼梯上滚下来的人,就他这体格进去跟芦苇差不多,只能被推着左右晃荡。
但担心并非是梁孟津想要的,他希望自己能成为可以被依靠的那个,捏着拳头说:“我知道。”
恰恰是能理解,才更加的心有不甘。
那心思都写在脸上了,眼瞅着越哄越不好。
许淑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伸出手扯他的衣角说:“下次,下次我肯定让你进去。”
根本不是这次下次的事,梁孟津有心多说几句,到嘴边又讲不出来,闷闷道:“好。”
许淑宁看他的表情可不太好,还要再说两句,后边郭永年扯着嗓子喊道:“粉色跟红色都有,你要哪个?”
这年头满大街的绿蓝黑,他居然还能从缝隙里抢到这种花俏的颜色。
许淑宁顾不得其它,赶快说:“红的红的!”
再回过头,梁孟津的模样更不高兴了,板着脸不说话,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许淑宁茫然眨眨眼,无奈摊开手掌道:“干脆你打我一顿出气吧。”
这算什么法子,梁孟津轻轻一碰敷衍道:“好了。”
许淑宁是真没辙,叹口气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想怎么样?”
梁孟津只听出“无理取闹”四个字,咬着牙道:“不怎么样。”
两个人就这样闹了别扭,回去的路上谁也不理谁。
齐晴雨没有陈传文那种“不掺和朋友的感情生活的原则”,凑到许淑宁边上道:“你们吵架了?”
非要说吵,好像也没怎么着,许淑宁思前想后,模糊道:“大概是。”
这种事还有大概的,齐晴雨百思不得其解,还是说:“那你怎么他了?”
什么意思啊,许淑宁反问说:“为什么不是他怎么我了?”
齐晴雨实诚道:“他哪里敢惹你。”
一点风吹草动都赶快过来道歉,没原谅之前肯定跟狗皮膏药似的缠着人,哪会像现在这样一个人走在后面。
有些事,本就是旁观者才清楚。
许淑宁两只手无意识地摆弄着说:“他就敢。”
声音里的心虚明明白白的,齐晴雨热心道:“咱们宰相肚里能撑船,再原谅他一次。”
许淑宁本来是绷着脸,被她的话逗笑说:“我其实也没多占理。”
她明明知道他在乎什么,却又下意识地当作不知道,自然会造成伤害。
齐晴雨心想这不就行了,更加撺掇说:“讲两句好话,实在不行你xx一下。”
中间有两个字含糊不清的,许淑宁没听清,问道:“什么一下?”
齐晴雨瞄一眼哥哥,才趴在她耳边说:“亲他一下。”
苍天呐,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许淑宁伸手要掐她,表情又羞又恼道:“你脑子里都装的什么?”
齐晴雨赶紧撒开腿跑,忘记这是在山路上,顺着坡差点滑下去。
也不看看这是在哪,齐阳明拽住妹妹说:“你们俩干嘛呢?”
齐晴雨哪里敢让哥哥知道,心想那估计该变成双打了,讪讪笑不说话。
许淑宁也没说,只是没好气道:“我早晚把你妹打一顿。”
要打齐晴雨的人实在太多,齐阳明自己有时候都忍不住,索性伸手一推说:“别挑时候了,就现在。”
可真是一母同胞的好哥哥啊,齐晴雨不敢置信瞪大眼道:“齐阳明,你怎么这样子啊!”
齐阳明别看脸说:“反正我看不见。”
简直是活生生的掩耳盗铃,齐晴雨提议说:“淑宁,他比较扛揍,干脆咱俩一起打他出气。”
许淑宁居然觉得这建议不错,清清嗓子说:“长兄为父,子不教父之过。”
一连两句,齐阳明就变成了该打之大。
他大为冤枉,心想跟自己有什么关系,腿一迈往前走,仗着长得高,两个女生追着他费劲,甩开好几步路去。
许淑宁也没真想拿他怎么样,悄悄地退到后面。
梁孟津知道她有话跟自己说,没想好拿什么态度来回应。
但半晌,许淑宁都没开口,反而是悄悄伸出手牵住他。
女孩子的手啊,软绵绵的。
梁孟津一颗心砰砰跳,还没来得及好好感受,美好就转瞬即逝。
许淑宁也不知道自己被什么附了身,还记得先问说:“和好吗?”
这还有什么不好的,梁孟津只顾得上点头。
两个人的距离看上去离了有半人远,心里的就不知道了。
从公社大采购回来, 好像一下子有过年的气氛。
日子在众人的期盼中到腊月十八,屠宰场来收猪的时候。
天还没亮,知青们就进猪圈, 连平常最嫌脏的陈传文都不例外。
他甚至破天荒蹲下来,几乎离猪没有几步远说:“老兄, 今天全靠你了。”
如果活到生命的尽头都叫一百岁, 那这只猪按年龄应该是他太爷才对。
但齐晴雨没想这么多, 只说:“确实,你也跟猪差不多。”
怎么讲话的, 陈传文心思一转说:“妹妹, 咱们本是同根生, 相煎别太急。“
齐晴雨嫌弃道:“少攀亲戚,谁是你妹。”
两个人又争起来辈分, 齐阳明只觉得自己也被绕进去,伸手打断道:“都闭嘴。”
又没好气推一下陈传文说:“你还想做我大爷?”
差点忘记这还有一个齐晴雨的至亲, 陈传文讪讪笑道:“无意冒犯,无意哈。”
他这么一讲, 反而大家都笑起来。
闲话聊完, 许淑宁指挥道:“行了, 动手吧。”
虽然是头一遭捆猪, 几个人的动作还算利落。
郭永年按照队里人教的,在猪身上打了个活扣, 然后把扁担从绳索中间穿过去,摩擦着双掌说:“阳明, 你起头。”
齐阳明喊了个“一二三”的调子, 两个人一起用力,从额头上的青筋不难看出来, 这头猪实在重。
另一边还有梁孟津和陈传文托着,四个劳力把猪挑到了大部队。
满院子熙熙攘攘,只听得到猪哼哼。
大队长赖大方东瞧瞧西看看,不时评价着哪家今年干得不错。
走到知青跟前,这位素来对城里人的干活水平嫌弃的大队长难得说:“小郭,你这猪养得够劲。”
啥意思,好像这猪就一个人养的。
连郭永年都听出来,赶紧解释说:“大家共同努力的结果。”
其他人啊,赖大方拍拍齐阳明的肩膀说:“那继续努力。”
得,反正他老人家眼里觉得知青里干活的就这两个。
陈传文和梁孟津已经习惯,看彼此一眼退到墙根处说话。
梁孟津左右看一眼,这才开口道:“我跟你讲件事。”
陈传文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消息,眼睛一下子亮起来说:“放心,我绝对帮你保守秘密。”
他倒不是敷衍,确实不该讲的从来没有脱口而出过,分寸还是拿捏得很好的。
梁孟津自然相信,犹豫说:“那天她牵了我一下。”
他不是想分享这件事,而是困惑于怎么动作上好像是更进一步,许淑宁这几天却对他很是不冷不热,一颗心七上八下的,没能研究出哥究竟来。
陈传文听完倒是能理解,虽然他从没为谁心动过,但从小都很爱听这些情情爱爱的戏码。
熟读兵书八百,总能谈上几句,因此他摆出架势说:“来,让我教教你。”
梁孟津洗耳恭听,甚至谨慎地从口袋里掏出眼镜戴上,仿佛面前是哪位名家大儒。
陈传文很是受用,清清嗓子道:“首先,你要懂女孩子。”
多新鲜啊,梁孟津怎么可能懂。
他在情感上是一纸白纸,全凭内心驱使,只知道喜欢是对她好,细究起来不知情的部分实在太多,一双眼睛充满求知欲道:”你别铺垫了,快说吧。“
还不许人多吊两句胃口,陈传文啧啧摇头说:“你也不懂尊师重道。”
架子都快赶上孔子了,梁孟津嘴角抽抽,行个礼道:“您请说。”
这还差不多,陈传文心满意足,琢磨作样摸摸不存在的胡须说:“女生嘛,都是害羞的。你想想看,她牵你一下说明什么?”
学这个,梁孟津就是差生,犹豫道:“说明她,没把我当男孩子?”
和齐晴雨就是这样,去个厕所都手拉手。
脑子里装的是什么,陈传文不可思议看他一眼说:“你真真是块朽木啊,我是许淑宁我也不理你。”
梁孟津心想都这时候,居然还打算搞启发学生那一套。
他就没这慧根,愁容满面说:“别说风凉话了。”
陈传文看他着急,也算过足瘾,不再慢条斯理,一口气说:“你看她不牵我,不牵别人就牵你,什么意思不是很明白了吗?女孩子脸皮薄,你们现在又不是处对象,人家事后想想肯定觉得不妥,面子上过不去。难道没人跟你讲过,男生要主动吗?”
确实没人讲过,梁孟津原来读的书里也只字未提。
他舔舔嘴唇道:“那她喜欢我对不对?”
怎么,难道他自己不知道了,陈传文洞悉人心,推一下他说:“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梁孟津只是需要别人帮他确认这个事实,因为他有种梦幻之感,仿佛一切都是臆想。
他的声音都宛如飘在云间,迷茫道:“那我现在要怎么做?”
陈传文搭着他的肩膀说:“一切照旧。”
照旧?梁孟津还以为应该有些剖白,迷惑道:“为什么?”
真是啥也不懂,陈传文道:“不以结婚为目的的可都是耍流氓。”
世道对女孩子不友好,凡事有个名头,将来不管如何吃亏的都是许淑宁,别看在大队山高皇帝远的,世界上又哪里有不透风的墙,不如暂且如此的好。
梁孟津是个守礼的人,心想自己确实也不到可以谈结婚的时候。
他才几岁,许下的承诺毫无分量,只有一颗真心勉强够看。
然而再不通柴米油盐,他也知道生活不止如此。
许淑宁是个很务实的人,她肯定不会愿意托付将来。
思及此,梁孟津觉得自己暂时也给不了什么将来。
他又一次失望于自身的弱小,琢磨着前路,拿到挣的第一笔钱。
猪是统购统销的重要物资,收上去的价格这些年都没变过。
知青宿舍这只养得不错,总共计价六十一块八毛三,扣掉开春时要买两只小猪仔的二十块钱不动,每个人分到手有六块九毛七。
说真的,买梁孟津身上的衣服都不够。
但他仍旧是兴奋异常,回宿舍后还不停地拿出来数。
许淑宁进来出去,看他还没数够,好笑道:“干嘛呢你?”
梁孟津不好意思说:“我还是第一次自己挣钱呢。”
许淑宁心想那他命真是不错,满院子估计就他和陈传文没有干过零工。
她在家的时候可是有空闲就糊纸盒,到下乡前几天才停下来。
不过人和人本就是不同的,她鼓励道:“很厉害,到秋收的时候还有呢。”
工分是隔年结算,他们到现在还没领过队里的钱粮,吃的是补贴给知青们的粮食。
不过只头一年才有,再过俩月他们就该跟队里赊粮吃,等算总帐的时候再一笔勾销。
总之在乡下,勤快些的劳力是饿不死的,但发家致富也很有难度。
反正梁孟津知道靠土里刨食,自己这辈子肯定没指望,定定看她说:“我现在不能承诺什么,但我会努力的。”
好端端的,提什么承诺。
许淑宁可不需要人点拨,嘴角微微上扬说:“好啊。”
至于好什么,大家都心知肚明。
连梁孟津也开窍,盯着她一个劲的傻笑。
看着就是个愣子,许淑宁推他一下觉得不够,伸出手又推一下。
梁孟津倒是一副任由摆布的样子,惹得躲在角落的陈传文说:“还挺有进步的。”
他的喃喃自语,全被齐晴雨听到,伸出手推他一把。
陈传文没留神,暴露了自己偷看的行为。
他尴尬笑笑,立刻把身后的齐晴雨也拽出来说:“还有她。”
瞎说,齐晴雨对天发誓她什么都没听到,纯粹就是想作弄一下陈传文,喊冤道:“我没看见你们在干嘛。”
一句话等于此地无银三百两,许淑宁压根不信,捏捏发红发烫的耳垂说:“待会你们俩都揍一顿信不信。”
齐晴雨越发抱屈,索性先把陈传文捶一顿,追得他满院子乱跑。
总之是打架的有,谈情说爱的有,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
在厨房里剁肉馅的齐阳明挥着刀出门说:“摘菜、和面、挑水、劈柴!看不见活吗?”
指挥本来没什么问题,只是他往那一杵,架势看着十分眼熟。
梁孟津不确定地扭过头说:“好像在学你?”
哪里是好像,分明就是。
许淑宁自己看着都乐,笑道:“我没这么凶巴巴的吧?”
说真的,还比她平常差点意思。
梁孟津实诚道:“大家还是比较愿意听你的。”
够婉转的,不还是觉得许淑宁凶。
她两眼一瞪,伸手一掐说:“再讲一遍。”
其实力气不大,但梁孟津还是讨饶道:“轻点,轻点。”
学什么不好,学陈传文的油腔滑调,连表情都几乎一模一样。
许淑宁在他额间戳一下说:“挑你的水去。”
梁孟津应一声,剩下的人也各自忙碌开来,期待着能吃上一碗热腾腾的饺子。
在众人的齐心协力下, 很快一锅热腾腾的饺子率先出炉。
许淑宁盯着桌子觉得差点什么,双掌一拍说:“欸欸欸,醋呢!”
对啊, 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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