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只剩下两个人, 吃完晚饭还是往院子里一站,扯着嗓子就开始唱。
但协调程度是大幅度提升, 甚至有换一首歌的感觉。
赖大方又来听过一次,对此不知道多满意,边拍手边夸,然后就要走,一不留神撞到东西。
说是东西也不对,毕竟西瓜皮是个活生生的人,他整个人瘦巴巴的,被撞得一屁股坐在地上道:“九叔。”
大家都姓赖,谁不沾亲带故的,赖大方一把拽起他说:“又逃课!”
这个时间点,可是梁孟津上课的时间。
西瓜皮还真逃过课,不过半点都不心虚说:“我是来找孟津的!”
哟呵,叫得还挺亲热的,赖大方拍他的脑门说:“没大没小,叫老师。”
老师?梁孟津从没这么自称过,毕竟觉得自己德不配位。
因此他赶快道:“没事的,我们都是朋友。”
朋友?那更是稀罕了,赖大方好笑道:“你也是个小娃娃。”
不然差着这几岁,压根凑不到一块去。
梁孟津憋红一张脸,有心想否认,又觉得对大队长来说,自己的年纪确实跟孩子差不多。
他不自在笑笑,两只手捏在身前。
局促不安的样子,仿佛上学的时候在办公室挨批评,许淑宁瞅着有趣,从背后推他说:“西瓜皮等你呢。”
没看人家起跑的姿势都做好了,脚底下有针扎似的。
梁孟津这才跟大队长打过招呼朝外走,边走边道:“今天这么积极?”
他就耽误了十几分钟,这种学习态度令人欣慰啊。
西瓜皮才不是为学习,偷偷摸摸说:“捞虾子你去吗?”
大夏天的,水对孩子们有无限的吸引力,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泡在里面。
就是梁孟津自己,也很心动,但他还是肃然道:“学完再去。”
西瓜皮一张脸苦巴巴的,商量道:“明天学行吗?”
梁孟津语重心长道:“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虽然讲得文绉绉的,大概意思西瓜皮还是能听懂的,他嘟嘟囔囔道:“学学学,学冬瓜。”
又是这些不押韵的孩子话,诸如此类的还有很多。
梁孟津道:“再不学你变傻瓜。”
西瓜皮才不信,心想那么多人目不识丁,还不是过得好好的。
思及此,他炫耀说:“我会用目不识丁了。”
梁孟津本来是高兴的,但听完他是怎么用的,只觉得哭笑不得。
他知道旧观念一时之间没法改,却偶尔会希望自己是那个能带来大变化的人,等看到毫无进展的时候,只能叹气说:“很好,进步很大。”
夸人怎么还带叹气的,西瓜皮瞪眼说:“难道我不厉害吗?”
他有一种生长于乡间的皮实,身上没有几两肉,瘦长的脸上,圆溜溜的眼睛最为分明,谴责的意味也很明显。
梁孟津竖起大拇指说:“非常棒。”
这还差不多。
西瓜皮做惯孩子王,带着一种领袖精神,自然不知道谦虚两个字,他雄赳赳气昂昂道:“所有人里,我学得也最好。”
说句实话,梁孟津也觉得他比别的小伙伴们更为机灵,不过知道跟普通话的好坏也有关系。
毕竟他对方言一窍不通,即使讲课的时候再掰开揉碎,对于多数小朋友而言仍旧难以理解。
这个难关,他一直没能克服,毕竟学好一门语言并非一朝一夕的事情,只能先这么教着。
但西瓜皮的普通话可是进步飞快。
他第一次跟梁孟津的时候还只能结结巴巴地说话,现在已经能顶嘴,回回还振振有词的。
小孩子的歪理多,只想着能争赢。
梁孟津却不能像他一样胡搅蛮缠,头回觉得自己教学上最大的帮手和阻碍都是他。
有苦恼,自然要解决。
一个人想不出办法来,知青宿舍里还可以群策群力。
吃晚饭的时候,梁孟津就提出这个问题来说:“怎么能治住西瓜皮?”
治?许淑宁好笑道:“你们中午不还是好朋友吗?”
现在怎么就想翻身压一头了。
梁孟津觉得就是一开始的朋友身份,让他失去作为半个老师的威严,他记得自己上学的时候,面对师长也是大声咳嗽都不敢。
他无奈道:“没办法,老是带头捣蛋。”
才十岁而已,哪有坐得住的,陈传文道:“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更讨人厌。”
爷爷奶奶养出来的宝贝孙子,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简直到哪都想横着走,一个不如意就在地上撒泼打滚,长大后已经好很多。
跟他比,西瓜皮真是乖巧得不行,起码是个模范了。
不过齐晴雨可没看出来他的改善,说:“现在也差不多。”
陈传文立刻在桌子底下踢她说:“今天就让你看看什么才叫讨人厌。”
齐晴雨才不怕他,两个人只差没扭成一团。
这种打闹,齐阳明已经司空见惯。
他在局势快要失控的时候,捏住妹妹要挥出去的拳头说:“没用的话不要一直讲。”
又道:“孟津,你要不试试打他们一顿?”
那样不好吧,再说了,梁孟津尴尬道:“无缘无故的,他们说不准能反过来打我。”
他肯定没有多少反击之力。
齐阳明觉得可能性也很大,因为他看过好几次队里的孩子们打架,那真是比野狗抢食还凶。
一点不夸张,他看着都不敢近身,转而叮嘱道:“那你自己要小心点。”
这么一说,梁孟津的处境好像突然危险起来,不过他一点都不害怕,说:“我们不太起内讧的。”
他现在也是团体的一员,不然大家不会愿意配合上课。
我们两个字,让许淑宁好笑道:“那你们好好商量一下不行吗?”
梁孟津倒是想,可费劲口舌都没结果,思来想去还是擒贼先擒王,让西瓜皮更老实一点才好。
他道:“完全说不通。”
看他一脸纠结为难的样子,哼哧哼哧把地瓜粥吃完的郭永年道:“要不我帮你揍?”
他都十八了,传出去叫什么事。
梁孟津都替他脸上挂不住,嘴角抽抽说:“我还是再想想吧。”
一屋子人哦,正经的主意压根没有,插科打诨倒是挺擅长的。
热热闹闹,反正一顿饭又过去。
此刻太阳完全落下,只有月色映照在大地上,宿舍里一片祥和,只有收音机的声音。
因为电池不好买,加上山里头信号不好,陈传文只有刚下乡那阵子拿出来风光过几天,之后一直用得很少。
但最近的运气不错,一扭开就有声音,陈传文惊喜道:“在放《智取威虎山》。”
样板戏就那么几出,在西平是来回不断的演出,不像大队的娱乐生活只有茶余饭后的闲谈而已。
听说往前几年,还是有些本地的戏曲演出,尤其正月里,再穷的大队也得凑出钱来演一天。
可现在已经不时兴,让从西平来的知青们无所适从,因此哪怕戏曲里的电流声占大部分,大家还是挺珍惜的,一边做着自己的事情一边听。
为了节省蜡烛,大家一般都以饭桌为圆心活动。
许淑宁纳着鞋底,连额角都在用力地扎针。梁孟津在看书,因为字太小头都快埋进去。陈传文翘着二郎腿,手指头在桌面一点一点的。齐晴雨抱着自己心爱的画册,翻来覆去估摸着看了有百八十遍。她坐的位置是哥哥的床尾,身后的齐阳明和郭永年大咧咧地躺着,眼睛半眯,连动都不想动。他们俩是壮劳力,做的事情最多,向来也最累,因此抓紧一切时间好好休息。
大家也都很配合,这种时候是不说话的,困了就去睡觉。
许淑宁头一个挨不住,打着哈欠回房间,钻进被窝里闭上眼,嘴角不自觉上扬。
毕竟睡梦,总是叫人轻松又愉快的。
轮到陈传文做早饭的日子,他轻轻地掀开被子,蹑手蹑脚开关门。
院子里的寂静被打破, 阳光从云缝隙里想要钻出来,知青宿舍很快有袅袅炊烟升起。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 这才是新一天的号角。
整个院子热闹起来, 被关一晚上的鸡鸭们满地跑, 欢快得不知道其中几只的死期即将到来。
因为家家户户养家畜的数量都有限,为了利益的最大化, 肯定要养能下蛋的母鸡母鸭。
但买回来小仔们的时候, 谁都不知道哪只是公是母, 只能凭运气而已,或者有经验老道的人掌眼。
知青们两样都缺乏, 栽了个不大不小的跟头,拢共有五只公鸡三只公鸭。
再养着, 等于是浪费粮食,他们早就在心里磨刀。
只是这年头要吃肉, 总觉得要挑个时间, 没赶上过节好像不配吃。
加上这几天是农闲, 体力消耗没有那么大, 所以经过一致投票,他们决定回头抢水的时候再杀。
抢水是农民们的大事。
因为最近是本地不下雨的季节, 可晚稻刚种下去没多久,要是没灌溉好, 肯定影响收成。
但附近几个大队都要用水, 有限的资源就变得紧张。
按照左邻右舍的说法,年年都要打好几架, 困难时期还打死过。
这种肯定会起冲突的事,是避免不了的,因为乡下是讲宗族观念的地方。
尤其是这儿,更加传统守旧,甭管私底下有什么矛盾,一致对外的时候不含糊。
知青们既然来了,就不能躲在后头,硬着头皮一直等着。
到日子,大队长振臂一呼,夜里整个大队的男人们整装待发。
怎么看怎么吓人,齐晴雨拽着哥哥说:“必须要去啊?”
齐阳明也是头一回参加,自己茫然无措得很,还要安慰妹妹说:“没事的。”
他也打听过,打起来的情况在少数,毕竟安定团结是第一,位于山泉的上游和下游们的几个大队之间也会错开时间。
除非是实在干得厉害,大家才会急红眼。
这话,许淑宁也在对郭永年说,只是更强调道:“千万别出头,管好你自己知道吗?”
郭永年爱见义勇为,这个脾气是没法改,看到人家挨打一准往上冲。
他只能挠挠头说:“我尽量吧。”
还尽量,许淑宁没好气道:“给我做到!”
郭永年哈哈笑两声,被踹一脚没敢再说话。
许淑宁对他是恨铁不成钢,扭过头板着脸道:“你不许学他。”
梁孟津倒是想,可没有这个本事,不知怎么有些惋惜说:“我也做不到啊。”
许淑宁耳朵尖听见,捶他说:“你以为打架就是英雄气概吗?那是蠢。”
跟她哥似的,打球愣是打到头上挨一板砖,骨折后在床上躺整个月。
梁孟津很少被人用“蠢”这个字,老老实实地点点头,看上去乖乖巧巧的样子。
十五岁嘛,本来就介于成年和幼稚之间,多关心是应该的,但陈传文仍旧多少有些不得劲道:“就我该被打是吗?”
怎么独独漏下他。
许淑宁上下打量道:“我相信你会照顾好自己的。”
理是如此,陈传文坚持道:“不觉得我更像是会受伤的那个吗?”
按他下乡以来的表现,还真是大有可能。
许淑宁都不知道说点什么,一言难尽道:“乌鸦嘴,快闭上吧。”
又无奈说:“你跟平常一样,知道吗?”
那不就是偷奸耍滑嘛,陈传文可不以为耻,挑眉说:“得令。”
亏他还能笑出来,许淑宁都替他们担心,主要是这些天听说的事故太多,仿佛抢水跟打仗差不多。
但去的人才知道,无非是挖水沟把山泉水引到田边而已,哪有这么夸张。
没有亲眼见过的事情,许淑宁反正都是半信半疑,不过人四肢健全的回来是真的。
准确来说,除陈传文蹭破一块油皮外,其余三人都好端端的。
可陈传文的个性,那真是少一根头发丝都喊得死去活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去移山了。
齐晴雨是一眼都不能多瞧他,控制着自己的白眼说:“省点力气吧你。”
陈传文就是鬼哭狼嚎上最不肯放弃,反而越发大声起来。
大家都当作是背景音而已,充耳不闻,毕竟现在还有更热闹的,那就是抓公鸡。
郭永年本来是自告奋勇,结果反被鸭在手背啄一口,罕见地痛得叫出声,心想待会就把鸡头啃了吃。
可他有想法鸡也有,仿佛是被什么绿林好汉附体,简直是佛挡杀佛、神挡杀神。
两三个壮汉,居然都奈何不了它。
到底行不行了,许淑宁烧完水出来骂道:“逗鸡玩,好玩吗?待会我拔你们的毛吗?”
要真是下狠手,百八十只估计都早就搞定,现在分明在这儿瞎闹。
话音刚落,郭永年一个抄手,架着鸡翅膀道:“现在就宰它。”
这是最瘦的一只鸡,摸上去没有几两肉,经大家投票后即将第一个被处决。
不过说真的,瘦归瘦,煮了汤还是让人鲜得想把舌头咬掉。
虽然一人一小碗和两块肉而已,但油水已经很足。
许淑宁还有一个鸡腿。
她已经很久没吃过,想起来在家的时候,自己也能得到兄姐的这份谦让。
当然,此刻的照顾是男知青们提出来的。
毕竟怎么分都划不来,倒不如这样大方一点的好。
许淑宁不仅是心领,还道:“替你们一人做一天饭。”
集体的活计最少有十几样,其中的难易度肯定有区别,做饭并不是最辛苦的,却因为要起得早,让大家很不满意。
她这样一讲,自然人人都满意。
齐晴雨也跟着说:“还有我。”
接下来的几天,她们俩其实包办多数事情,因为抢水实在是个早出晚归的忙活。
男知青们灰头土脸,但幸好想象中的那种械斗没出现,倒是听说离得不远的冬瓜大队和西瓜大队打起来后重伤了两个。
乡下地方,少一个壮劳力对家庭是大损失。
许淑宁为素未蒙面的陌生人祈祷,同时也为即将开始的知青联欢会。
这个联欢会,其实是他们来的时候就该办的,但当时赶上天气不好,之后又是一阵一阵的农忙,因此拖到现在。
要许淑宁说,干脆别办的才好。
可惜她说的不算,只能继续排练着《红梅赞》。
一首歌唱上几百遍,不止是他们,半个大队的人都会了,尤其是往返于知青宿舍比较勤快的西瓜皮和小伙伴们。
平常四处跑的就数这帮孩子们,加上年纪小,大人很多事不背着,多少流言蜚语都靠他们传出去,更何况是一首歌,很快就变成整个大队都会唱。
许淑宁走哪都能听见人唱,心想各个都比自己唱得好,怎么偏偏是她上。
可她唱得再烂,也得硬着头皮来,这天还特意穿上裙子,整装待发去公社参加。
天不亮就出发,薄薄的雾气都快钻进人的发缝里,更何况是露着小腿的裙子。
许淑宁连着打好几个喷嚏,揉着鼻子不说话。
好在郭永年今天穿得厚,把衬衫脱给她说:“套着吧。”
这样一来,他就只有件跨栏背心,许淑宁光看就浑身冒鸡皮疙瘩。
她搓着手背道:“你确定吗?”
郭永年平常是不太爱穿上衣的,因为热起来湿答答贴在身上,还很容易哪里破个洞。
往地里一看,男人们也多半是这样,毕竟现在还是大夏天。
他拍拍胸脯道:“我身体你还不知道。”
这倒是,许淑宁竖起拇指道:“壮得跟牛差不多。”
郭永年权当是夸奖,一个人走在前头。
大家跟平常上下工的队形差不多,自然是许淑宁和梁孟津坠在后面。
梁孟津还背着个买东西的箩筐,里头现在是空的,就是不知道回来的时候要填多少。
许淑宁好奇道:“你都有什么票啊?”
除了粮票有全国通用的,其余种类基本都限于地方使用,他们手里头随便一张,都是费好大劲才弄来的。
一般人肯定小气,但梁孟津大方道:“你想要什么?”
许淑宁才不是想占便宜,说:“我是想说咱俩能不能凑出张肥皂票来。”
两张工业券才能买一块,但她手里几张已经前前后后算过,不知道该从哪里挤出来。
梁孟津就是想花钱,还真没好好盘算过,因此想都不想就点头说:“当然可以。”
许淑宁简直是乐开怀,毕竟她已经用剩下的那点肥皂泡着水用好几天。
她趁势道:“那你还有细粮票吗?”
这年头,怎么把票用到最划算也是一门学问。
反正梁孟津是很欠缺的,只能听她安排,两个人嘀嘀咕咕,喜悦得像是已经满载而归。
不过买东西还是等下的事情, 他们这一大早出发可是为了知青联欢会。
刚下乡时住过的仓库前面搭起舞台,还没走进就能看到敲锣打鼓的小学生们,不知道哪年的横幅改字之后重新挂上, 营造出欢天喜地的气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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