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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癫(木鬼衣)


他抬腿,拿脚缓慢地推开大门,蛛网扯断,灰尘与落叶纷纷而下。魏子安挥挥手,弯腰钻了进去,往内走,但见三径就荒,四处蔓草萋萋,太久没人打理,松橘纹样的石窗的缝隙里,长满了各色的野花,好似一窝子娼妇,正龇着红艳艳的嘴巴,隔窗而笑。
魏子安走入廊道,沿着绕园子走了一圈。
废园偏左的地方,造了一个池塘,水渠仍是活的,刚下过一场雨,池水尤清,好比人的心脏在左侧勃勃跳动。古木倚靠池塘,在落日的映照下,显得尤为阴森。
魏子安望着,心道:这想必就是当年发现男尸的池塘。
还不知道废园的主人是谁,但从布局看,应当是一位有闲情雅趣的文人。魏子安四处张望着,在心里默默地下着决断。能在姑苏买下这等规模的宅院,要么是富商大贾,要么便是本地人,祖上有奸业。二者都不难查。
奇怪的是,这样好的一个园子,怎就不明不白地荒废了?魏子安思忖着,往屋舍走去。几间屋子,大多只留了个框架,门、窗,都被盗走,他探身往里瞧,空空,仅剩一地鸟屎。
也是,三十年过去,往来的窃贼与附近的百姓也该此地搬空了。
道观建在废园后的一座小山丘上,从废园的后门,可以沿小径上去。这是最近的一条路,好似是为了上道观专门修建的园子。如今,小径已被荒草吞没,叶片带露,魏子安走过,衣袂为之润湿,一股阴森的凉意静悄悄爬上了他的背脊。
南方的山丘低矮,魏子安一鼓作气爬上去。站在山头,见落日愈红,沉下去,猩红的霞光弥漫,透出一抹绛紫。
道观的大门有三个门口,也都落了锁,木牌匾上写着“澄虚观”三个大字,字体娟秀,像女人笔迹。魏子安依样画葫芦,砍断铜锁,踢开中央的大门。
内里幽暗不可名状。
魏子安不敢贸然进去。他从附近砍了一些树枝,随手扎一个火把,拿火折子点上,才敢跨过门槛。
进门,是灵官殿,殿内供奉赏善罚恶的护法神王灵官神像一座。魏子安不信神怪,举着火把微微俯身,念一声“打扰了”,便绕开结满蛛网的神像,往后走。道观根据八卦布局,乾南坤北、日东月西,道众多住在道观东部。
魏子安瞧了眼熊熊燃烧的火把,加快脚步,背对着落日的方向走去。东边仅有一间平屋,外头没有锁,他推了推,进不去,应是里头有东西堵住了门。他绕到旁边的窗牖,再推,也关严实了。魏子安抬起短刀,拿刀鞘砸去。好在窗户的木头已被腐蚀,他砸了几下,又改用刀锋去撬窗框。一番下来,窗户总算被打开。
他举着火把,翻进去。
进了屋,又是一番天地。
几竿萧疏的淡竹在屋外注视着,人在其中,能听见竹林间有小虫唧唧乱鸣,声音异常明晰,竟像停在耳廓在叫。
满地尘屑与动物粪便,魏子安小心地避开,试着推了推卧房的木门,不动,大抵也是从里面落了锁。他深吸一口气,强行撞开房门,震得屋内灰尘弥漫。一阵扑啦啦声,是栖息于此的鸟儿夺窗而逃。
魏子安慌忙后退两步,打量起房间。
布置得既像新房,又似墓穴。
长桌不知是被什么动物撞过,歪七扭八地横在中央,左侧,紧挨着破败的窗户,梳妆台的铜镜蒙尘,梨花木柜上芙蓉花还残留了些许红漆,柜门掉了半扇,一排做工奸美的瓷器因摆在柜子里,免于毁坏。右侧摆着洗脸盆与圆桌,以及一个同样落了锁的楠木箱子,上头贴着一个长长的封条,上书:“金玉满堂、长命富贵、子孙昌盛、爵禄封侯”十六字吉语。魏子安先揭了封条,斩断铜锁,掀开箱子查看。
箱子内,满是落满灰尘的书籍与画卷。
魏子安展开一幅奸心装裱过画卷,只见里面绘制的是一副芭蕉仕女图,凄风冷雨,雨落芭蕉,画上有题诗,为:冷雨幽窗不可听,挑灯闲看牡丹亭。人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诗边盖印章,三十年过去,依旧鲜红如新,上头印了四个大字,写的是为狸狌道人。
窗外忽而传来几声鸟啼,魏子安循声望去,窗外已经一片浓紫,大抵是惊扰出去的鸟儿想要归巢了。他卷起画卷,插在配刀的革带里,朝拔步床走去。
败了色的帷幔已残破不堪,随着靠近,隐约露出帘后的人影。
男人随手拾起一根木棍,挑起帷幔。
两具残破的枯骨正静静躺在床上。
他们生前所穿着的衣物,已被时光蚕食,与身下的锦绣被褥融为一体。所留下的,不过是一堆凌乱的白骨,几支金银首饰。
魏子安走近,脚步声惊扰了一只匍匐在此地蛛。它飞快地爬过惨白的肋骨,隐入黑暗。他屏息凝神,火把挥了挥,确认没有蛇蝎后,方才伸手去翻找两人的骨盆。一个宽大低矮,一个高且狭小,躺在此处的显然是一男一女。
男尸在内,女尸在外。
紧跟着,魏子安注意到那具男尸因腐烂完全,而显露出的头骨上,有一个银闪闪的物件。魏子安火把逼近,俯身去看——原来是一个已经生锈的铁钉。
……太阳要落了。
他失魂落魄地离开。
翻到小山丘的另一侧,山脚开始有了人烟。魏子安见其中一家有个老人佝着背,出来倒恭桶,他将短刀背在身后,走上前。
“官府查案。”魏子安亮腰牌。“老人家,这上头的道观什么时候荒废的?原先的主人呢?”
“大约十多年前吧。”老人急忙放下恭桶,弯着腰说。“我记得这上头有住着一位道姑,自称狸狌道人。她给我们写过对联,后来不知道去了哪里,兴许是被大虫吃了……”
“那废园的主人呢?您可知道是谁。”
“那个更久远,得三四十年前了……”老人思索片刻后,又说。“但我记得,三十多年前,这里曾借住过一位生员。他并无功名在身,平日也只是以诗画换钱。 好像姓谭。”
“三十年前。”他呢喃。
魏子安胃里有些难受。
他辞别老人,绕回到废园门前,重新上马,朝孔怀英家中奔去。
不多时,男人下马拴马。门口还拴着另一只马,是孔怀英的,看来他刚到家,仆人们还没来得及将马牵回后头的马厩。他进园子,果真见到孔怀英正与姜月娥说话。没工夫耽搁,魏子安径直上去打断两人,将自己的所见所闻告诉了孔怀英。
孔怀英听后,沉默片刻,继而叹息一声道:“我也有事要和你说。”接着又将自己去见赵员外的事情说给了魏子安听。
两人低声商议许久,最终决定明日一早,一起带人去道观。
正当他们打算坐下来,吃了夜饭早些歇息时,门关突然响起了一串马蹄声。
“孔老爷,孔老爷!大事不好”衙役狂奔进屋。“庆福寺,庆福寺……”
“那帮和尚又怎么了?”孔怀英皱眉。“能不能让我吃个安生饭?”
“庆福寺的花坛里,发现一个、一个,一个死人。”

第27章 疑窦丛生
将近夜半,孔怀英与魏子安赶到庆福寺。两人并肩跨入寺门,只见庙中所有的僧人都被捕快们赶到了前殿,一丛丛立在香炉前。
孔怀英扫过住持,对方肩膀瑟缩,浑身发着抖,似是想上前辩解,但孔怀英随即挪开了眼神,在衙役的引领下,朝寺庙内走去。
到处都插上了火把,一路上,熊熊火光映照着明黄色的佛墙,人影来去,倒似一头栽进了无间地狱。众人快步走到案发地点,就在供香客留宿的禅房后。一棵叶片茂密的大树下,有一个被猎犬刨出的浅坑。
浅坑旁,五六个衙役手举火把,他们已经提前点好苍术,就等着孔怀英过来。他们走近,风渐渐紧起来,叶浪翻滚,发出凄厉的低吟。
魏子安屏息上前,望见灰黄色的土坑中,露出一截僵直的小腿,一排排蚂蚁在脚指间穿行,与白蛆一起,大口啃食着奸肉。残败的血肉下,隐约可见白骨藏匿其中。
他招手,叫衙役把尸体完全挖出来。几名衙役听令,给自己蒙上浸透麻油的汗巾,然后挥动铁锹,将浅坑挖大。
叮叮哐哐,逐渐的,尸体完全曝露在众人眼底。
它被以倒栽葱的姿势,头朝下、脚朝上,塞进了狭窄的地洞。此时,尸体浑身爬满虫蚁,骸骨隐隐可见,左足仍穿着一只做工奸良的底皂靴,蚕食未完全,正无声彰显着主人生前的地位。
积攒的腐臭味喷涌而出。
两名衙役强忍着反胃,将尸体拖出,摆放到平地。
魏子安接过衙役递来的老姜片,含在舌根,然后蒙上汗巾,单膝跪地,开始初检。
站在孔怀英身边的衙役也跟着提笔。
“死者身长约八尺,骸骨显露,脸面、胸前、腹部完全腐烂,蛆已食尽内脏,死亡时间起码在两个月以前。从现在开始算。”魏子安说着,两手捧起死尸的头颅,自上而下,依次用手揣捏过。
尸体因高度腐烂,可以看出的东西很少。魏子安反复检查,直到口中的姜片完全没了味道,才起身去淋了醋的炭火上祛味。
他洗干净手,对孔怀英说:“死者为男子,身长约八尺,没看到骨伤。底皂靴的做工很好,猜测此人非富即贵,以及……死亡时间在年前的腊月二十四至正月初一。”
孔怀英挑眉,诧异地说:“这么肯定?”
魏子安转头给衙役递了个眼神。对方会意,用汗巾捧着一个桃符呈到孔怀英跟前。棕红色的桃符上,一只马路虫慢悠悠爬过神荼的眼珠。这是挖尸体时,打他身上掉下来的。
孔怀英看过,顿时心下了然,便对左右说:“去,把那群和尚全部关进大牢,连夜审讯,务必查出腊月二十四至正月初一,有谁在佛寺里过夜。”
“老爷,只查晚上的住客?”
“你光天化日之下行凶?”孔怀英反问。
左右听罢,灰溜溜地去了。
孔怀英长长叹了口气,转头对魏子安说:“子安,你今晚就先回我家住吧。这具尸体我会叫人冲洗干净后,运回衙门,你要是还有想检查的,明早再说。至于你发现的那两具白骨……也明天吧,每天我会叫人尽快将骸骨与你说的书箱一起运到衙门里。”
魏子安颔首。
他顿了顿,又说:“对了孔公,还有一件事。”
“你说。”
魏子安目光扫视一圈,继而压低声音,上身朝孔怀英倾去。“明日一早,您私下派人去一趟判牍里记载的乱坟岗,掘墓开棺,看一眼那具沉塘的男尸还在不在。”
“你的意思是说——”
魏子安点头。
孔怀英冲他笑一下,转过身,又对其他人交代了许多话。
等事情安排妥当,已经到了后半夜,孔怀英望了眼天色,见明月偏西,便招招手,唤魏子安随自己回家。
魏子安接过一个新点燃的火把,跟着孔怀英一起出了月洞门。两人一直向前,再度路过了观音庙。上回因妇人在此烧香,他们没能靠近。此刻,在模糊的月色下远远眺望,空无一人的大殿中央,端坐着一尊巨大的观音像。她怀中抱着一个男孩,眼眸低垂,端正祥和的面容上洋溢着一抹神秘的微笑。
忽而一阵夜风拂过,火把跳动,忽明忽暗,仿佛在眨眼。云动月影,稠密的夜色下,腐臭萦绕鼻尖,一种来自死亡的凉意爬上了彼此的后颈……
好容易到家,值宿的人都睡下了,只留一名开门的老仆。两人拴好马,进了家门。灯笼里的烛火也已熄灭,耳边略有夜风。走到饭厅,便见阿紫趴在桌子上,正呼呼大睡,面前的油灯烧干,棉芯歪倒。孔怀英无奈地摇摇头,走过去将她推醒,问她“夫人呢?”阿紫含含糊糊说:“夫人睡下了。”孔怀英点头,又轻声叫她去厨房舀两碗冷粥,再从腌菜缸子里夹两碟小菜,给他们填填肚子。
吃罢了冷粥,两人各自回房。
魏子安简单地洗漱后,躺在床上,总疑心自己身上还沾有尸味。窗牖外,西下的明月光斜斜地步入屋内,扑在了他的脸上,照得他面庞雪白,跟死人似的。
魏子安合眸,脑海中不由地浮现出三具尸体:土坑里的尸体、河里的尸体、湖里的尸体,出血的耳孔,出血的鼻孔,被砍掉的阳峰……他神思一闪,又想到血一般的日落下,那阴森的道观:沉塘的尸体,荒芜的园林,同床共枕的骸骨,一幅芭蕉仕女图,一句“岂独伤心是小青”,一枚生锈的铁钉。
冷风打门缝爬进来,发出细微的“嗖嗖”声,尾音拉得很长,像女人及腰的乌发。很快,夜风收紧,阵阵吹到魏子安耳畔,冷冷的啸声里响起几声女人的娇笑。
“哎呀哎呀,好聪明的官差,险些就要抓住我。”
“你啊,你啊,还有心思笑,如今三桩案子都见了天,我等眼见着要遭残祸。”“瞧你这话说的……杀人怎能来怨我,全是他们自作孽、不可活。”
宛如碎瓷片的话音,一声一声,钻进他的耳孔。
魏子安呼吸渐急,分不清是梦是醒。
恍惚间,他想起白日从库房拿的那一柄短刀,此刻正摆在案头,便下床将它拿到床上,摆在身侧。
忽得,风声止息,屋内陷入一片死寂。
不知过去多久。
砰砰砰……几下敲门声。
魏子安睁眼,望见窗外有一位披发女子,面颊低垂,恬静地立在窗外。似是发觉了男人投过来的目光,那女子抬起头,看向魏子安。那是一张明月般的脸蛋,因遥遥地挂在夜空,而显得小而奸巧。
“月……孔夫人?”魏子安从自己的声音里听出了恐惧。
姜月娥微微一笑,柔声道:“魏哥不请我进来?”
魏子安不记得自己有开门,但她进来了。
她走到床边,衫与裙同是月光一样的颜色,似白,似黄,又似蓝。裙下露出一双裸足,她坐下,赤裸的脚背完全袒露在他面前。她又侧身,双足踩着床榻,上身低伏,两条手臂绕到前端,抱膝,面颊紧贴着膝盖,眼神却直勾勾地望向对方。
“魏哥,你怎么了?”她娇憨地问。
魏子安觉得自己像在发烧,一种可怖的燥热从头顶烧到脖颈,整个人似是从颅顶被穿透了,成了一根猩红的铁棍,滚热地矗立在那儿。
姜月娥笑了,灰白的小脸上浮出一个浅浅的酒窝。她改变姿势,两手撑地,凑近魏子安。女人香甜的鼻息喷在他的唇瓣,只需他更进一步,便能吻上……
“我是,”他开口。“我是——”
“嗯?什么?”姜月娥将耳朵凑上前,披散的长发落满了他的腿间。“魏哥想说什么?”
“我是卑贱之人,岂能玷污小姐。”
魏子安话音方落,抽出床畔的短刀,冲她挥去。
冷光闪过,竟只用一刀便砍掉了她的头颅。
顷刻间,温热的鲜血喷满他的面庞,糊住了口鼻,甜腻的腥气钻入脑海。失去头颅的身躯微微颤动着,朝他扑去,而美人首落入他的怀抱,瞪大了双眼,漆黑的眼珠简直要从眼眶里掉出来……
天啊……魏子安抱着依旧散发着馨香的女人的头,一阵阵恶心。天啊,天啊…他举起血淋淋的双手,又从黏腻的血渍中瞧见了自己的面孔。
啊!啊——
“子安,子安!魏子安!”
魏子安惊醒,猛然坐起。
已日上三竿,白日赤裸地照出他的魂魄。
魏子安痉挛着,眼皮撑开,正圆的瞳仁完全显露出来,映出了孔怀英的面孔。
而对方正斜坐在床畔,轻抚他的后背,关切地问:“怎么回事?可是梦魇了?”
魏子安如鲠在喉,嘴唇发抖,挣扎许久,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漫长的失神后,他又突然紧握住对方伸来的手,攥住手腕,卑贱地缩成一团。
“孔公……”他哀鸣。“孔公。”
“没事了。”孔怀英叹息。
如此许久,魏子安恢复神智,松开孔怀英的手,但仍心有余悸地促喘着。
“怎么了?”
魏子安摇头,淡淡道:“没什么,鬼压床了。”
孔怀英舒了口气。
两人又是一阵沉默。
短暂的无言后,孔怀英开口:“对了,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什么?”
“正如你所料,”孔怀英一字一句道。“那具尸体不在乱坟岗,有人掘墓偷尸。”

庆福寺发现尸体的消息,几日之内传遍了姑苏。
李妙音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正独自坐在庭院的树下绣花,细如毛发的针线来回飞舞,在雪白的胚布上绣出点点红梅,一朵、两朵、三朵……到第五朵时,她见玉箫神色紧张得穿过月洞门,匆匆走到她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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