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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拢春腰(松松挽就)


做完许多零碎事后,凝珑满意地打量这个“温馨”山洞。面上不由透露几分得意,心想自己好歹还是有几分能力的吧!
这时她尚沉浸在自满里,不曾察觉到危险正在悄悄逼近。
山体滑坡,一整座山的地势都变了几变。沿着乌桕树林往南走,走到尽头会看到一条河。
治山站在河边等待冠怀生的到来。听见脚步声逼近,治山转过身,虽不知冠怀生为甚光着上身,却仍一脸沉重:“岑夫人死了。”
冠怀生手指一松,一捆鲫鱼掉在地上。
治山把腰躬得更深:“凝理提前安排一辆马车送岑夫人与凝玥出境乘船离去,但行至半路,岑夫人硬是要独自下车去山里取些衣物,人没拦住。刚来到山里,洪水就顺坡而下,把她冲走,最后淹死了。”
冠怀生把鲫鱼捡起,拿帕子擦了擦沾在鱼身上的泥土。
他的指节紧紧扣着捆鱼绳,指节攒得“咯咯”作响,吓得鱼都不敢再胡乱甩尾蹦跳。
良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尸身呢?”
“找到时,尸身已经泡发肿胀,身体各处都胀了气,鼓鼓的。属下不敢耽误,连夜将夫人下葬,就葬在凝检旁边。”
捆鱼绳把他的指腹勒出一条深深的印,很快那印里就冒出点点血珠,顺着绳节,滴在了鱼尾上。
冠怀生把鱼往水里涮了涮。水面漾起一层血花,很快就被冲走,消失不见。
有些人命亦如这血花,来去匆匆,出乎意料。
“做得很好。”
这夸奖的话非但没让治山放松,反倒令他心里更紧张。
不怕人发疯,就怕死一般得冷静。
治山犹豫问道:“那这个消息……”
“先瞒着。”冠怀生沉声说,“等凝理回了虫瘴山,等时机正好,再把这消息散布到他那里。不过想瞒也瞒不住,那是他的娘,娘遇害,当儿子的一日两日不曾发现,但等他处理好这里的事,到时定会察觉。”
说罢接来治山递来的两件干净衣裳。一件捎给凝珑,他把另一件衣袍穿在了身上。之后转身欲走,刚抬起脚,忽而想起还有几件事没交代。
“虫瘴山里不仅有毒瘴气,还有他们研制出来的各种病毒瘟疫。这些毒对他们无效,但对我们确实一杀一个准。你往京里寄去一封快信,让陛下知晓现状。再与几个待在虫瘴山里的卧底取得联系,让他们在我方攻山前,务必把各种解毒药方送过来。”
治山说是,借此又说起私事:“京城来信,王爷自开了春就一直卧病在榻,病情始终不见好。御医和大夫都说,怕是寿限将至,让世子提早做好准备。”
所谓准备,是心里要清楚家里老人将走,也是要做好备棺椁、行白事的准备。
冠怀生幼时把娘送走,又刚把苏嬷嬷送去不久,再把凝家两位长辈送走,如今该准备送自家的长辈了。
他说知道了。到底于心不忍,让治山给嗣王府寄一封信,嘱咐嗣王把身体照顾好,旁的事不必操心。
冠怀生回程的脚步迈得无比沉重,每一步都走得缓慢,充满着不想面对凝珑的刻意。
有些人心肠不算顶顶的好,但也不算是十成十的坏人。人就复杂在这里,看那凝检与岑氏虽然心里刻薄自私,但却把凝珑精心照料了十几年。这对夫妻还达不到君子论迹不论心的程度,但一个上了贼船手染鲜血,一个死得莫名其妙,令人叹息。
他是丧气满满,可手里提来的食材也是满满。
两尾肥美的鲫鱼,一只处理好的野兔,还有一兜酸甜开胃的山楂果,以及一件干净衣裙。
凝珑弯起笑眼,脚步轻快地去提这些食材,又拿来衣裙比了比,准备吃完饭再换上。
“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天都黑了。”她瞥了眼山洞外黑漆漆的天,顿觉恐怖。可又一想在这偌大的山野里,好歹有冠怀生陪着她,也就不害怕了。
饿了一天,肚子肉往里凹着,俩人皆是饥肠辘辘。
凝珑把野兔与鲫鱼都挂上烧烤架,坐在火堆旁,时不时把肉翻翻面,省得再烤焦。
冠怀生有意隐瞒他的丧气,但整个人看起来还是颓废不少。
凝珑只当他是打猎累得不轻,调侃道:“你先前不是说,你体力很好,在战场连杀数百敌人都不觉累吗?怎么现在恹恹的,难道先前都是在诓我,其实你是在吹牛?”
她兴致很好,撞了撞冠怀生的胳膊。
冠怀生被撞回几分心神,他对凝珑的问话避而不答,反问道:“你先前不也说,有些必须要说的话要跟我说吗?现在要不要说?”
凝珑伸手指着放在草垫上的一封信:“喏,想说的都已经写在了信里。待会儿吃过饭,你自己拆开去瞧。”
她解释道:“这事不劳你提醒,我心里记得清楚。进山前,我提前要了笔墨。你打仗时,我就把纸摁在云秀的背上,潦草写了几句话。之后将信封塞在里衣里面,时刻捂着,也时刻记着。信上字迹歪扭,你看了可不能笑话。”
她很期待冠怀生看到那封信后的反应,她确信,那信上一定写了他想听的话。
她没对几个人说出他们想听的话,冠怀生走运,恰好是例外之一。
凝珑把冠怀生的一些反常当作他太累,并没有多问。简单说过话,她便专心致志地给肉翻面。
很快,白肉上腥气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美味的焦香。凝珑摘下两条鱼,冠怀生一条,她一条,俩人各吃各的,不够吃也别想多吃,够吃也不必惹出你吃我的,我吃你的这等不必要的暧昧。
她把两腮嘟起,吹了几口气,小心翼翼地品尝起来。
侧眼瞥冠怀生,他傻傻地捧着鱼愣神。
“你怎么不吃?”她疑惑问,“我尝过了,很好吃。”
冠怀生无心满足食欲,“你先吃吧,吃完我有事跟你说。”
听他这么忧心忡忡地一说,凝珑反倒再也吃不下去。她把烤鱼撂在蒲叶里,“什么要紧事?你先说。”
冠怀生也把烤鱼放下,清了清思绪,落寞说:“岑夫人死了,被洪水冲走的。她原本坐上了去渡口的马车,中途坚持折回。当时山里已经清了场,她来得不凑巧,遇上了山洪。”
“啪哒——”
凝珑硬挺挺地站起,那条被包裹很好的烤鱼被她的衣袖拂落掉地。
烤鱼滚了几滚,滚到了火堆里。那美味的焦香鱼肉立马散发出怪异的腐烂气,令人作呕。
凝珑也的确想呕。她心里埋着一股憋屈的火,顺着喉管“嗖”一声地涌上来。
话还没说一句,泪水就已经在眼眶里打转。
冠怀生匆忙站起,想安慰她。他身侧那条烤鱼也滚到了火堆里。
野兔肉也烤焦了,白肉变黑,散发着阵阵恶臭。
温馨的山洞,只在一瞬之间就变成了个臭囊,包裹着两个不知所措的人。
要指责吗?指责他没有提前把岑氏与凝玥接回来。
要痛哭吗?就像当初哭凝检撞剑而死那样。
冠怀生只看到凝珑弯下了她的腰,背对他,走到火苗照不到的地方。
她的肩膀微微耸动着,整个人像被一把捶狠狠捶打一般。须臾,压抑的哭声弯弯绕绕地传到他耳里。
她已经经历过亲人的死亡,那次哭得狼狈,她的自尊不允许她再嚎啕大哭。
然而冠怀生宁愿她放声哭,她压抑的哭声似一把细刀,一刀一刀地割着他的心。
“我……我出去散散心……”
片刻后,她把腰杆慢慢挺直,抹干泪眼,快步走出洞。
出洞的那一瞬,她的确对冠怀生有些失望。
也对自己有些失望。
她以为冠怀生能完美处理好与她相关的一切事,但却忘了,他也是个人,是个人就会有疏忽的时候。
她知道岑氏也不是个好人,但此刻也想去无人注视的地方,好好哭一哭。
冠怀生怕她独自出去不安全,走几步想追,可又想给她留够发泄情绪的时间。
夜深了,她走不远,应该不会有坏事发生。
他在山洞里待得心乱如麻,拆开信一看,只见信上写着:
“此去虫瘴山,唯恐有去无回。若回不去,我也算是个英雄。倘能回去,我决定要和你认真……”
“认真”后面还跟着一串字,但书信泡了水,这串字已经看不清了。
但他知道,她是说,要认真地去对待他,认真地去爱他。
“糟了。”
他赶忙冲出山洞寻她。
凝珑一面抹泪一面摸黑走路,不觉间走到了个偏僻地方。
她再抬头一看,四周静悄悄的,这地方她不认识。
“糟了。”
说完话就转脚往回走。
可刚转过半边身,猛地被一道黑影擒住脖颈。
“啊!”
只来得及惊呼一声,下一刻,嘴里就被塞了布团。
一阵幽香诡异袭来,不过一瞬间,凝珑就软身昏迷得死沉。
与此同时,冠怀生的呼喊声贯彻山野。
密道人走道空,唯有他喊的一声声“凝珑”,久久未散。

◎异床同梦。◎
船支摇摇晃晃, 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人裹紧,再把网抛在水里,咕嘟咕嘟煮上旬日, 之后就到了该去的地方——虫瘴山。
凝珑这一路乘得迷迷糊糊, 路上凝理体贴细心地照顾她, 说:“大妹妹晕倒了,我带大妹妹去我的地盘休养休养。”
凝珑假装什么都不知情, “你的地盘?”
凝理神秘莫测地睨她一眼:“是啊,我的地盘,落地后, 大妹妹就会知道一切事情。”
他试探地问凝珑:“大妹妹还记不记得晕倒前的事情?”
凝珑掩下藏有心机的眼, “世子带兵去攻打什么巫教派, 非得要把我带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没对我关心一句。后来山体滑坡,山洪不绝, 我俩被埋在下面,我身上擦伤几处,他摔断了半条腿。我俩吵了一架,我出去散心, 结果郁闷过度直接昏倒过去。幸好大哥把我救了,还把我带到你这安全地盘, 真是谢谢你。”
凝理恻隐之心大动, 没多想就信了她这套说辞。
实在是她这副柔弱模样太可怜。乌黑的发,瓷白的肌肤, 妖媚的眼, 饱满的唇与身姿。
她慢慢抬起鸦羽般的密睫, 挑起眉梢,仿佛在深情地望他。
他觉得此刻自己就是她的天,他要跟她贴心窝子。
也要逼她无路可退。
她以为他比冠怀生更值得信赖,殊不知,他就是能与冠怀生匹敌的巫教教首。
落地后,凝理特意换上教袍,他没戴獠牙面具,反正整座山头都是他的亲信。
他朝凝珑伸出手,温文尔雅地笑道:“大妹妹,你来。”
凝珑脸色突变,眼露惊恐:“大哥……你……你竟是教首。”
她泪如雨下,却又哭得极其美丽。
看聪明女人犯糊涂,不失为一桩乐事。
凝理笑出声,整个人阴冷狡猾的气质尽数显现。
他拽来凝珑,“大妹妹,别哭啊。擦干眼泪看看我给你打下的江山。”
凝珑放眼望去,只见浓厚的瘴气里隐约露着数个人头。他们目光湿冷地盯着她,仿佛是一条条蛇滚成大团,伸着长舌头要把她咬死。
“放我走,放我走……”凝珑不断挣扎,看起来害怕极了。
凝理阴森一笑,“来者是客嘛,大妹妹暂且住一段时间。”他掰着手指头数了数,“就暂且住个百八十天吧。”
凝珑听了更是害怕,泪珠断了线般地往下淌。凝理毫不在意,端来一盏药汤,扣着她的下巴灌了大半。
凝珑捂着胸口咳嗽,美人蹙眉啜泪,即便哭起来也是一道美景。
“大妹妹多喝些,这是防瘴气的。你初到这里,身子定不舒服,日日软瘫无力。也好,每日让婢子灌你几盅药汤,给你续命。”
如此便被坑蒙拐骗到了山沟沟里。
凝理表面一副自信模样,实则他心里比谁都慌。跑到虫瘴山是最后一道自卫手段,倘若那冠怀生真有本事能冲破山,他也自有无数陷阱阵法拿出去对付。怕就怕冠怀生所向披靡,能把巫教逼得节节败退。
因此凝理把凝珑关在一个院里后,并没把心思花在她身上,而是整日跟着几位有勇有谋的亲信一起商讨计划。
这也给了凝珑往外递信的机会。
冠怀生的确总有办法。原本她被关在一个小院里,院里常来往的只有两个婢子一个小厮。院外亘着一座小山坡,山里有野兽猛虎,外人没法进院。偏山里的卧底得了冠怀生的信,把两个婢子与一个小厮都替换成了自家人,还换得神不知鬼不觉的。
婢子春蓝说:“别看这虫瘴山人多势众,其实人心不齐,彼此间都不熟识。所以顶替就再好说不过了。教首的亲信,十个里面有五个都是咱们的人,山里的教徒,百个里面也有一半都是侍卫假扮。看似是一座攻不破的山,实际只要世子点个头,次日这山不攻就破了。”
凝珑心叹冠怀生手段高深,“这么多卧底安插进来,难道就从没被发现过?”
春蓝感慨道:“夫人还当攻打巫教派是一时兴起吗?十多年前,在巫教派刚冒出个苗头的时候,彼时还是荣王的陛下,与还是国公的王爷就已布下了这场大戏。十几年过去了,这场大戏终于要收尾落幕。咱们在外表现的是临时起兵镇压的样子,实则巫教要做什么,咱们心里都门门清。夫人且想,这能不赢?”
你玩阴的,制毒放毒,人家比你玩得更阴,提前预判了你的预判。
所以说程家能稳固地位,靠的不仅是家族荫业,更离不开每代程家人的敏捷预判与精准出击。
凝珑知道冠怀生一向有手段。他在她面前跪多了,难免令她忘了,他从不是善茬,而是一头危险的凶兽。
一晃眼,小半月已过。亲人离世的悲痛被风雨兼程的疲累代替,凝珑问春蓝:“你知道岑氏都做过什么坏事吗?”
她不能在春蓝面前给岑氏一个尊称,毕竟在她们眼里,岑氏也是个坏人。
闻言,春蓝眼神一暗:“经手多桩仙人跳,把人家家里的女孩卖个一帮恶心老男人,换来大笔金银给自家女儿做嫁妆。被洪水冲死都算她寿终正寝了……”
凝珑又犯起恶心,把药碗往桌上一掷。
人心隔肚皮啊,看起来是个正常人,哪知道做事那般疯魔……
凝珑重情重义,但心里也有良知。如今凝家夫妻落得如此下场,只能说是恶人恶报,也的确如旁人所说,这都已算是让他们寿终正寝一回。
自此凝珑便不提这件事,耐心等冠怀生攻上山,一面打探山里情况,通风报信。
却说冠怀生收回福州,朝李昇禀了巫教派的败落后,便谋划着何时逼上虫瘴山。
现今闽南一带,除虫瘴山周边几个小县,其他州郡的几场小叛乱皆已被朝廷镇压。
近日巫教那边又研制了一种疫毒,倘若攻上山,他们必定会放毒害人。因此冠怀生迟迟没有动作,可也怕拖延太久,山里会出变故,对凝珑不利。权衡再三,冠怀生派数位大夫研制解毒的药,一面练兵等时机成熟。
凝珑没想到会在山里见到凝玥。她以为凝理最起码要保护凝玥,把凝玥送去其他地方,这样就算巫教被灭了,他唯一在世的至亲起码还能苟延残喘几年。
如今看来凝理谁都不在乎,亲人不过是他的一枚棋子,有价值就继续用,没价值就随意扔弃。
凝玥消瘦憔悴,比她这个囚犯更像囚犯。
她看见凝珑也很意外,“你都知道真相了吧。大哥他就是作恶多端的巫教教首,还有爹娘做的事……这些你都知道了吧。”
凝珑说是。
随后凝玥避开耳目,带凝珑往自己所住的院里走。
凝玥之前好歹也算是千金大小姐,如今住在一进只有三间屋的破旧院里,一间是卧寝与堂屋,一间是浴屋,一间是茅房。院里没婢子伺候她起居,添火加柴之类的琐碎事都是她自己亲自干。墙砌得歪歪扭扭,漏着风,进了屋更是凄凉,茶具卧具都是最差的那种,衣柜里连件好看衣裳都没有。
凝玥苦笑打趣:“比你那院差远了。兄长很久之前就开始布置你那进院,前院后院游廊,拢共十二间屋,家具都是用陈年梨花木打造。不过你那院跟我这里一样冷清,没有人气。”
“看来你我都是囚犯。”凝珑品了口清淡无味的茶水,这水里仿佛还带着沙,品起来很艮啾。
“都是囚犯,待遇也不同。你还有个盼头,等世子来将你救出。我可没盼头了,我只能赌,赌大哥还有点良心,兵败时,还有心能保我一命。”凝玥将茶水一口饮下,她已经习惯了过清苦的生活,能有水喝饿不死就很感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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