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怀生背着她,脚步却越走越轻松,大气不喘一口,“你想在这里小住吗?”
凝珑摇摇头,“不想,这里的天气好怪。要住也要住在中原一带的清秀山林里。”
她只随口一说,连她自己都没把话听在心里,偏偏冠怀生记得牢靠。
小周山属东山一带山脉群,与小周山共处同一山脉带的还有他们爬的这座山——讯山。
因共处同一山脉带,所以两山地势变化大多相同。若想知道小周山何时滑坡,只需观察讯山地势变化即可。
“干涸的泉眼突然喷出不绝的泉水,有水的泉眼突然干涸,大雨暂休,继而再下一场大雨……这些都是山体滑坡的前兆。”
走到地方,冠怀生放下她,沉声解释着。
随后俩人顺利寻到两处泉眼,正如冠怀生所说,有水的突然断了水,没水的突然来了水。
俩人默契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滑坡快来了。”
再四处走走,发现几处山体都有抬升断裂,说明近段时间山势在发生变化。
凝珑问道:“山脚居住的百姓都疏散了吗?”
冠怀生说放心,“这一带有几个山村,衙门秘密行事,连夜把各家各户的百姓都转移到了安全地,不会打草惊蛇。”
很快就勘察完了,冠怀生指着埋在山头的一道道观:“要去看看吗?”
凝珑起初不太愿意,“修道的道长或女姑子住在道观里,深入简出,咱们贸然前去不是打扰人家修行了吗?再说就算不打扰,道观有什么好看的?难道你想去学修行?”
冠怀生说不是,“我在京时就听过人家说,福州讯山里有座极其难寻的道观,名为留仙观。这观里的姻缘卦很准,若有缘人寻到此,将求来的红卦牌挂在梧桐树上,那么无论卦象如何,结果都会如人所愿。”
“这么玄乎?”
“传闻里是。雨过天晴,观方出。其余时候都藏在云雾里,就是去到地方也不见观。玄就玄在这里。”
听他这么一说,凝珑心有些痒。
“要去吗?”冠怀生问。
凝珑点点头,“你背着我去,爬台阶太累了。”
从脚下到留仙观,最起码还有两百台阶要走,俩人又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起话。
冠怀生提起去年春天那场花宴。
那场令他中春蛊的花宴并不只有赏花喝茶、吟诗作对,还有登山。
所以他与凝珑的第一次见面是在登山时发生的。
“你一口气爬到山顶,连气都不喘一口,全程云淡风轻。你是女眷里爬得最快的,甩其他人一大截距离。那时我还纳罕,原来京里竟有体魄如此强壮的女子。”
凝珑说那自然,“谁说女子不如男,你可不要小瞧我!”
冠怀生笑出声,“后来才发现,你不是不累,而是会隐藏。你爬到山顶时,山顶只有你我二人。我在一棵树后看风景,你没看到我,而我看到了你。脚步虚浮,歪歪扭扭,是累到极致的表现。可你要强,即便没人看,也不愿意扶石歇一歇。”
这尴尬事她原本都忘了的,现在被冠怀生一提,昔日的尴尬又再次重现。
她郁闷地捶着冠怀生:“不许说!你一定是自己杜撰来骗我的!”
冠怀生不恼反而笑得更开心,这笑容不是嘲笑,而是为看见更真实的她而感到高兴。
他感慨道:“你啊,有时就是太要强。其实就算你盘腿坐在地上大声喊累,大家也并不会因此看低你。”
她累,但装作不累。疼,但装作不疼。把自己塑造得十全十美,唯恐人家看不起她。所以她的美在具有攻击性的同时也带着疏离感。
凝珑难得没立即出声驳斥他。
她有些不好意思,只把他的脖颈稍微勒紧,“快点去道观!”
◎他声音是被车轱辘碾过的喑哑。◎
到了道观, 只见观门斜开一条缝,仿佛是里面的人提前知道有人会来参观,所以贴心地解开了门锁。
进去后,有两位头戴扁口玉冠, 身着道袍的女道长前来接应。女道长比手迎着俩人往后院走, “世子与夫人请随我们来。”
闻言, 凝珑不着调地瞥冠怀生一眼。
女道长走在前面领路,凝珑便与冠怀生并肩在后面跟着。凝珑撞了撞他的胳膊, “欸,你是不是提前给人家打过招呼了?”
冠怀生顺势握紧她的手,“那可没有。道长虽深入简出, 但外面天地发生什么变化, 人家好歹还是知道的。”
道观里是一进院套一进院, 最前面那进院是供客人上香的, 堂下搁着一张方鼎,鼎里是千百柱香, 有的已经燃尽,有的还正冒着火苗。前院熏香厚重,走过几道月洞门,到了第二进小院, 道长在堂下诵经祷告。
第三进院里有棵苍老的歪脖子梧桐树,桐叶新翠, 枝桠末节布满了红卦牌。卦牌多, 又挨得近,风一吹, 牌子就扭转在一起, 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第四进院是道长生活起居的地方, 男女分开住,客人不能去这里。
凝珑与冠怀生被带到了第三进院。
两位女道长退去,凝珑抬眼一看,堂下有位仙风道骨的老道长。
老道长已是耄耋之年的年纪,眉目慈祥,头发银白,很是平易近人。
老道长手里握着一捆草杆子,自堂里走出,在凝珑与冠怀生面前站定。
不用这对夫妻开口说一句话,老道长便握紧草杆子用力摇了摇,再往方桌上随意一掷,接着目不转睛地用心解起卦来。
凝珑凑到桌旁,看着几根草杆子落定的方位,心里想:她虽不懂卦,但无论是在寺庙还是道观,求卦实则都是去求个吉利,这卦应该是个好的。
片刻后,老道长方开口说道:“火泽睽卦,艮宫八卦第五位。”
凝珑:“是凶卦还是吉卦?”
老道长沉吟半晌,方回道:“综合来看,先凶后吉。”
冠怀生:“凶是哪方面?吉又是哪方面?”
老道长窥冠怀生神色急切,所以先说了情|.爱方面的卦象。
“常言道,千金难买愿意。男欢女爱亦是如此,强求过来的一份爱终不算长久,换句话说,爱非施舍、强夺、将就,爱是两厢情愿。先凶,指着的是前半段路坎坷崎岖,两位有情人水火不容,矛盾不断。吉指的是好在后面会彼此包容谅解,走上正道。”
冠怀生心想这道长也些本事,寥寥几句话就把他与凝珑的纠缠给说得明白。他又认真问道:“从凶到吉,可有什么办法能及时转圜?”
老道长摆摆手,“不可主动干涉。”说罢指了指天,“遵循天意,只需静静等待。时间会证明其中的可贵之处。”
一个字——“等”。
冠怀生转眸盯着凝珑。
她仿佛并不在乎这方面的解卦,“那其他方面呢?”
接着道长便列了许多方面要注意的事。其中有一方面点醒了她与冠怀生。
老道长说道:“外出宜早不宜晚,不可再犹豫,需得立即行动。”
冠怀生眉头一皱:“为何?”
老道长乐呵呵地笑了几声,再次指了指天,“客人不了解福州的天气。六月一过,福州的雨季就来了。这雨季可怕得很呐,连日暴雨不断,山滑坡、洪水来,每至雨季必出人命。此刻若不行动,等到雨季来了再忙手忙脚,岂不是痛失良机?”
解完卦,不容人再多看卦象几眼,老道长便把草杆子都收到腰间的木筒里,又取来两张红卦牌:“两位客人若有什么想实现的心愿,皆可写在这卦牌上面。之后或是拿梨木长杆把卦牌挂树上,或是自己爬树挂上,又或是唤小厮来帮忙,多种方法皆可行。”
说罢便抬脚离了院。
留仙观既是因求姻缘而出名,那写在红卦牌上的心愿也要与姻缘相关才好。
冠怀生很快就写完,他把眼瞥过去,想看看凝珑写了什么。
凝珑时刻提防着他,拿手紧紧捂着,生怕被他看见半个字。
挂牌时,冠怀生提来一个长杆,挑起二人的卦牌,利落地挂到了一道枝桠上。
离得太远,凝珑看不清他在卦牌上写了什么,甚至连她自己的字迹都认不出。
她问冠怀生:“你写了什么?”
冠怀生:“跟你写的应该一样。”
凝珑气冲冲地看他:“你偷看我的卦牌!”
“我可没有。”冠怀生摊摊手,“我猜的。本来不确定,随口一说,现在看你这反应,我就知道猜对了。”
凝珑耷着她明媚的眼,“无聊,幼稚。”
说着便走出院,冠怀生见状,赶紧抬脚跟了上去。
俩人一前一后地走到第一进院,买了两柱香拜了拜,随后便走出道观,准备下山回家。
哪想刚走出观,天就披了一层灰色。天际压得低,乌云滚滚,天气也一瞬间闷热不少。
看来暴雨将至。
雨季将来,凝珑怕山体滑坡提前降临,便催着冠怀生赶紧走。
冠怀生试探问:“那我还背着你走?”
凝珑其实想自己提着裙摆走下山,可她自己走肯定比被冠怀生背着走慢。这雨水不知何时噼里啪啦地落,若走得慢了被困在山里,那就太得不偿失了。
“当然要背。”
利落爬上他的背,俩人下山的速度比上山要快了一倍还多。
冠怀生脚底像抹了一层油,快得凝珑心口突突跳。台阶布满青苔,稍微脚滑,俩人就会丧命在这深山老林里。
“你慢些……”凝珑盯着看不见太阳的灰天,“时间应该够用。”
冠怀生邪笑一声,“你怕什么?放心吧,我保证你不会被摔下去。再说,就算真摔了,我也会护着你,保证你从头到脚都毫发无损。”
凝珑气恼地拍了拍他的背,“你说这话作甚?咒自己啊?”又“呸”几声,连连说晦气。
她一扑腾,那胸前肉就往他的背上蹭了蹭。她的细肉碰着他的筋骨,尽管隔了两层衣裳,可那柔软的触感还是令冠怀生眼神一暗。
他反手拍了拍她的臀,不轻不重的,是调\\.戏般的警告。
“趴稳,不许乱动。”冠怀生无意间滑动了下喉结,而凝珑恰好把他环紧,指腹划过他的脖颈,感受到了他的忍耐。
她把声音放小,轻轻地怨了句:“不动就不动嘛。”
往常只在床榻里,他被激得发狠时,才会掐紧她的腰,紧紧地伏着她,说趴稳。
要趴稳,是要因他起承转合的力道太狠。不许乱动,是因到最后,她会承受不来,蹬腿伸手,往前面跑。当然结果总会是被他拽来。
凝珑脸颊一红,冠怀生却毫无察觉。
他继续像头犁地的老黄牛一样,尽职尽责地背着她走路。天阴了,山野也似披了件薄纱罩子,树影婆娑,绿意比上山时更暗了些。
或许也是因到了黄昏,日落西山,山里倏地没了光亮,顿时显得很阴森。
氛围越是压抑,山里便越是异常寂静。
刚下了百个台阶,就已静得只剩下俩人的呼吸声。
这时天雷一轰,“轰隆——”
一道紫红的雷电飞快划过天际。
凝珑心里一紧,还未来得及开口说话,倾盆大雨便哗哗落下。
眨眼间,她与冠怀生的衣裳就湿了大半。
凝珑从他背上跳了下来,眼睫沾着雨水,艰难地看他。
他的身影被雨水刮得格外清晰,绿野被暴雨淋得褪了色,再好看的美景到如今都抵不过他的半分生机。
凝珑伸手挡着眼前,冠怀生则环顾四周,想看看有没有能避雨的地方。
这一看,果真大失所望。四周只有数不清的树,树栽在斜坡上,因地势倾斜,所有雨水顺着坡往山下倒灌,再继续下山会很危险。
电闪雷鸣,不能往树下躲。眼下只剩一个对付方法,他拉紧凝珑,生怕二人会被暴雨刮散。
“跟紧我,先到道观里住一夜避避雨。”
凝珑点了点头。眼下没有其他对付方法,只能再重新折去了。
暴雨如瀑,他们的身影浸泡在雨瀑里,愈加单薄萧条。凝珑几乎睁不开眼,只能像幼鸟一样偎在冠怀生身旁。
山顶积攒的水聚成巨流,顺着台阶往下灌,所以他们是逆流而上,每一步都走得十分艰难。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走了大半晌,回头一看,原来不过走了二十道台阶。
这时候不爱运动的坏处就显露出来了。
凝珑的手渐渐从他的指节里窜了出去,然而在刚窜出的那一刻,冠怀生又重新握紧了她的手。
他决定不能再手拉手地往山上走了,这样不稳妥。
冠怀生停下脚,侧身回望凝珑。
她被雨水打得懵懵的,半眯着眼,朝他歪了歪头,用她的一脸疑惑告诉他:怎么不走了?
真是奇怪啊,她这么娇气,平常手被划出一条极浅的口子都要皱起眉头叫痛,再把受痛积攒的怨气撒到他身上。
如今她鬓发稍乱,衣裳全湿,裙摆啪嗒啪嗒地往下落着水珠,若是在平时,这时定会觉得她自己丢了面,又要埋怨他做事不利索了。
可现在,她很信任他,把她的命系在他手里。
半句抱怨都无。
“上来,我背你。”他说道。
凝珑没听清,只顾着抹去脸上的雨水,“你说什么?”
她没听见冠怀生的回话,下刻松开了手。
“你……”凝珑心里一慌。
待她竭力睁开眼看去,只见冠怀生把衣袍下摆撩起,系在腰间。他练出来的宽肩窄腰螳螂腿堪称极品,如今衣裳服帖地贴着皮肉,长腿“唰”一下亘在了她眼前。
他再次伸出手,“上来。”
她忽然觉得在这一身欲之外,还能看到他能给她的安全感。
暴雨、青苔台阶、雨水倒灌……
在这么恶劣的环境下,背人上山是件非常危险的事。可她竟愿意信任他。
只要靠在他的背上,被他背着走,仿佛就能寻到无限希望。
凝珑从不知道他的背是那么热,好像能把她的湿衣裳都烫熟。
她把手甩了甩,又嫌甩不干净,干脆把手往他衣裳上蹭了蹭。虽然到处都是湿的,但往这里一蹭,再往那里一蹭,不多会儿手心就干了不少。
冠怀生以为她玩性大发,嘱咐道:“环紧我,万一再掉下去……”
凝珑非但没听,反而继续重复着甩手再蹭衣裳的动作。
冠怀生假意把手一松,“欸,欸,要掉下去啦!”
凝珑惊呼一声,赶紧贴紧他。确认手心干了后,她把两双手贴在他的耳朵上,贴心地护着。
又趴到他耳边,轻声说道:“山里虫多,我给你护着耳朵,省得虫子混着雨水污了你的耳。”
在她看来,这不过是一件小事。她怕他死,他要是死了,谁把她背到道观里去?所以还是要慰问一下这个勤恳背她的老黄牛,他可不能有好歹。
凝珑的话变作一根漂亮的羽毛,在他的耳廓里来回挠。痒痒的,轻飘飘的,明明转瞬即逝,却叫他尾椎酥麻,腿脚差点软了下去。
他还当她在肆意玩闹,没想到她费心把手心弄干,只是想盖住他的耳朵。
冠怀生走得更稳。每一步都像早已扎在台阶里一般,稳稳当当,从不出错。
走了百道台阶,抬眼一看,道观近在眼前。
老道长放心不下,怕两位客人遭遇不测,便派了小道童下山递伞。
不过还不待道童下山,冠怀生就已背着凝珑重新走到道观前面。
老道长亲自来接,“我为世子夫人在前院安排了一间客房,这雨不知何时才能停,二位就先在客房稍作歇息吧。”
凝珑跟着女道长前去沐浴洗漱,再折回屋时,正好看见冠怀生在铺床。
这时他也盥洗好了,换了身宽松的道服,别有一番俊俏。
道观不比王府,客房里只有一张铺着几张木板的床榻、一床被褥、一张桌子两个板凳、一套茶具。虽简陋,但稍作歇息已经够用了。
凝珑关紧窗户,把风雨声隔绝在外。
明明是在大夏天,可她忽然有些冷。待冠怀生铺好床铺,她立马钻到被褥里。
这被褥里面是几层薄棉花,还没有冠怀生身上暖和。
她有些想念冠怀生起伏有力的胸膛,可这时他正在熬姜汤,她说不出想枕他胸膛的话,只能忍受着寒冷,耐心地等。
冠怀生怕她发烧,赶紧喂了她一碗姜汤。
时候不早了,俩人这一天都在上山下山,疲惫不堪。冠怀生吹灭蜡,躺在她身侧。
往常他睡得比她晚,可今日或许是太累,刚躺下眼皮就开始打架,不一会儿就沉入梦乡。
睡意刚来,就被搅醒。
“喂,醒醒。”凝珑一巴掌拍在他身上。
冠怀生翻过身,迷迷糊糊的,搂紧她的腰说了声“睡吧”。
凝珑幽怨地盯着他,脑里有两个小人在打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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