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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中娇(猪猪丁)


正日选在了立冬过后三天,于外人看来实在仓促,可裴昭说二人以丘城礼数摆酒,不铺张大闹,办桌不多,只邀了交情频密的亲友,还望同僚包涵见谅。
皇帝允了裴昭的奏请,还说臣子若都有裴昭这份心思,大宇朝必能繁荣千年,一番话点得某些朝臣面红耳赤,心中大感惭愧。
大婚前夜,朝中传出一件大事,知晓的人不算少,但他们并不太当回事。
太医院照常替皇帝问脉,诊出些不妥帖,说应是在行宫受了风寒,皇帝今晨头风犯了,临时叫退今日的早朝。
裴昭回到府上不久,董方又传回消息,圣上病情不妥,宁王已召集太医院众入乾康宫。
他起先没觉得不妥,只道皇帝为朝政殚精竭虑,入冬后不知深浅惹了病,这便大发起来,一如山倒之势,好好休养几日便可恢复。
只是思虑片刻,又叫住了董方:“你密切留意此事,如有异动,即刻回府通传。”
董方领命退下,裴昭暗自思忖片刻,又提笔起了封密函,悄悄喊来贺世忠,对他耳语吩咐了几句,老管家收了信,匆匆出了将军府。
自然,方柔并不知晓这一切。
依照俗制,女子大婚前夜不得与新郎官见面。次日吉时,新郎官领着迎亲队伍前去女家接亲,热热闹闹游城讨喜,人人见着都愿意说句喜庆话。
只是他们二人情况特殊,新娘子不便外住,喜婆便想了个折中的法子,新人由将军府出发,只在东正街走个来回,也算是昭告众人,同添喜气。
将军府早已装点一新,那正红的喜字令方柔瞧着心中欢喜。
上一回见这般红装盛点,正是她奔向自由之际,这回再见,又是她彻底摆脱阴霾的好日子。
看来总是好人有好报,于裴昭来说,她亦是他的恩人,如此说来也算求得圆满。
方柔此时正在房里拆点贺礼,早先各府夫人登门拜访,均送了不少贵重的物件,她日后虽难再与京都世家打交道,可裴昭既受了人情,日后还得逐一按份量还回去。
沈映萝教导过她人情世故,方柔牢牢记在心里,不愿裴昭在外人跟前丢了脸面,由此很是在意。
贺世忠特地找了名脑子灵光的嬷嬷随她一同清点,两人边说着闲话,边拆着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匣子,像是一家人那般和乐融融。
那嬷嬷站在一旁,不断给方柔递盒子,自己再拣起一个慢慢拆。
她自角落抽出个并不太起眼的方盒,心说谁家夫人这般寒碜,便没将此物交给方柔,而是换了个更体面的长匣子递了过去。
方柔打开匣子,长叹:“又是砚台,我家将军惯常骑马射箭,哪有闲情伏案书写。”
她轻笑着摇了摇头,耳畔忽然听得嬷嬷发出“哗”一声的感叹,不由笑问:“嬷嬷可是翻出了宝贝?”
那嬷嬷啧啧感叹:“这等质地……怎偏塞进不值钱的小盒儿里了?”
方柔不经意间抬眸,整个人霎时一僵,嘴边的笑意就此退去。
那嬷嬷手里握着一方小盒,里头静躺着双红玛瑙坠子,在暮色里散发着妖异的光华。

方柔手里的砚台当即落了地, “砰”地一声断裂成两截。
嬷嬷不解其意,满脸皆是可惜,刚要俯身去捡,方柔却一把夺过那小盒, 那玛瑙坠子艳红似血, 仿佛在嘲笑她的自不量力。
她将那坠子拿起, 指间发颤,心中大有不好的预感。
方柔不顾嬷嬷追问, 大步奔出了院子,一路朝裴昭的居室奔去。
嬷嬷在后惊呼:“夫人留步, 此举不合礼数!”
方柔权当不觉, 她紧紧攥着坠子, 浑身止不住地发抖。是萧翊、是萧翊……
行宫那夜不是噩梦,是他在狩猎时发出的警告。一切都是他谋划好的,只等他们自投罗网。他这些天装着沉静、漠视,像是彻底不在意那般,只不过是障眼法。
她怎会?
萧翊从来不是善罢甘休的人,他那样偏执, 在她成功逃离前容不得一丝背叛和忤逆, 她怎会真正相信他回心转意……
她以为他们自有皇帝庇佑, 萧翊不敢肆意妄为,可如今看来, 他能神不知鬼不觉将这坠子送到她的房里,这将军府早已被他看透。
无论他有什么筹谋,方柔如今只有一个思索, 她须得跟裴昭立刻离开京城。
神思迷乱间, 方柔扑进了一人的怀中。裴昭扶着她的胳膊, 将她搂在怀里,阻了她的步子,垂眸关切地望下来:“小小,怎么了?”
方柔脸色苍白,整个人魂不守舍地,她站定片刻,这才回过神来,急忙扣住裴昭的手腕就往外冲。
裴昭竟不知她的力气大得惊人,被连拽了几步,忙问:“发生何事?”
“阿弈,我们今夜就离开京都,路上不要再耽搁,快些回丘城去。”方柔的声音止不住地发颤,她的手心甚至沁出了一丝汗。
裴昭终于止住了步子,方柔这回再没拉动他。
她神色焦急地回望过来,不愿意再浪费时机:“你听我说,一定不会错的。萧翊从来就没死心,我不管皇上有没有旨意,也不理是不是我多心,我只想离开京城。”
她语气里甚至带了些哭腔,又拽着裴昭要往前走。
裴昭闻言先是一怔,可身势已松了下来,又随方柔向前几步,“发生什么事了?”
他虽不解,但也并不固执,冥冥中似也察觉到一丝不妥。
方柔摇着头,“你别问了,一时也说不清,最好只是我多心。”
两人还未绕过花园,董方却已拔身跃入了院子,神色匆匆地朝裴昭行礼:“将军,急报。”
皇城乾康宫,殿外跪了满地的人。
殿门紧闭,烛火通明,何沉携一队王府亲卫持剑守在门外,神色沉静肃穆。
屋里同样跪了十来名太医,主事的老臣都已在此。
龙床边摆了张金纹禅椅,萧翊倚在靠背边,气定神闲地整理袖口,低垂着眸子,长睫交叠,叫人瞧不清他的神色。
布幔之后的情景无人可察,皇帝不时发出呓语,字句俱听不清。
过了良久,萧翊冷声问:“查不出来?”
跪在最前的老太医沉声:“禀殿下,恕老臣无能。今日臣替圣上号脉,初断只是风寒之症,谁知临到傍晚病症愈发诡谲,圣上入夜便昏迷不醒,药石无灵。”
萧翊冷眸扫去:“如何是好?”
“臣……臣定当携太医院众尽心竭力,望殿下宽限。”
萧翊低哼:“宽限?国不可一日无君。”
老太医声音轻颤:“老臣……”
不待他说完,何沉自外禀报:“殿下,苏太傅携几位大人在外求见。”
萧翊总算正身,他的脸上闪过几分意气,随后衣袍一摆,缓缓起身,帷幔后又传来一声呜咽,极不可察。
他稍稍侧眸,轻瞥一眼,转即绕过太医走到了屏风之外。
殿门被拉开,萧翊神色倨傲地站在门后,冷眼拂过跪在阶下的众臣。
苏太傅为首,其后是沈老将军、六部尚书、大理寺卿、还有御史台几名太傅党,以及跪在最远的内阁学士郎子丰。
何沉悄然朝萧翊轻颔首,即刻垂眸低视。
萧翊心领神会,撩起一抹淡笑:“太傅大人寒夜辛劳,孤替皇兄谢过你这份衷心。”
苏太傅神色狠厉,并未起身:“宁王这是何意?圣上忽有恶疾,可宫中内官三缄其口,难不成此事另有隐情不得与我等知晓?”
萧翊冷望着他:“如你所言,皇兄忽生恶疾,这病古怪得很,连太医也没查出来缘由,瞧着倒像是……”他一顿,嗓音骤凉,“蓄意下毒。”
众臣闻言皆是一惊,遏制不住声声低叹,苏太傅和沈将军皆没收住神思,猛地抬起头来望向萧翊。
“你说什么!”苏太傅一时失仪,对萧翊的语态早已没了半分恭敬。
他缓缓起身,朝前走了两步,结果被王府侍卫横手拦住。
苏太傅怒道:“凭你也敢拦下老夫!”
说着便抬手一推,不料那侍卫聚敛内力,一个借力打力,苏太傅一时失稳,反而朝后趔趄几步,急乱中扶稳官帽,当下更是惊疑不定。
他怒瞪着萧翊,神色里藏了些不可置信,“萧翊!你要造反不成?”
萧翊失笑:“太傅大人,慎言。”
他眸色一沉,脸上那抹笑意化作阴戾之色,冷眼朝身侧轻扫而过。
何沉即刻得令,忽而拔出佩剑,高声:“来人!”
不待众人有所戒备,禁军侍卫忽而自黑暗中拔刀,从四面围拢,霎时如潮水般涌进乾康宫。
苏太傅大惊失色,不待他质问,何沉已几步朝前,持剑抵上了他的喉头,手掌用力一压,苏太傅再度跪下地来,那官帽应势摔落,扯散了他齐整的冠发。
萧翊冷着脸望向苏太傅,随后转眸,瞥了郎子丰一眼。
年轻公子旋即起身走上前来,苏太傅在惊疑不定中察觉来人身份,心下一松,只道苏玉茹执意要来的这门姻缘也非愚蠢。
可很快的,苏太傅宽松的神情凝在了脸上。
郎子丰朝萧翊一拜,朗声道:“臣内阁东临学士郎子丰,向宁王殿下揭举太傅苏钦尧意图谋反,望殿下明察。”
此言一出,院内鸦雀无声,在场众臣无人敢动,更无人敢言。
沈将军心间一沉,却当即明白过来,这不过是一场早有预演的好戏,千算万算无人知晓,他女儿沈清清那位得意郎君今日便要清扫门户,改天换日。
他无意中蹚了这趟浑水,现下只得静观其变,如何也不可能全身而退。
苏太傅一惊:“郎子丰!你好大的胆……”
他话音迟迟不落,何沉在他颈后一扫,苏太傅瞪着眼,却再说不出半个字来。
萧翊负手而立,墨色长衫与殿门金辉交映,恍惚间竟有真龙之仪。
“郎学士,你所言之事可有证据?你可知,诬告朝廷重臣是要掉脑袋的极罪。太傅大人多年来劳苦功高,又是皇兄的师.长,岂容你轻易诽谤?”萧翊言语中维护着苏太傅的体面,可姿态却没有半点恭敬。
苏太傅向来恪守礼制,言行谨慎,可眼下他朝服蒙灰,发冠散乱,整个人瞧着狼狈不堪,哪还有一丝大儒大雅之质。
郎子丰语气恭谦:“臣自有人证物证,还望殿下请旨,微臣领命前去太傅府一查便有清白。”
萧翊沉声:“请旨?皇兄如今昏迷在榻,孤还能向谁请来这道旨意。”
一息的静默之后,兵部、礼部、大理寺三名主事朝臣稍俯身,皆朝前一拜:“臣恭请宁王殿下代摄..政.事,以平乱局。”
沈老将军耳聪目慧,跪在阶前不动如山,一时不知是喜是忧。他在此际已然明白过来,今夜皇城的风,终归吹去了宁王府。
他沉默半晌,随即同拜附声:“老臣恭请宁王殿下代摄.政.事。”
其余朝臣蒙此巨变,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他们相觑无言,沉默一息,过后皆俯首帖耳,顺应时势。
萧翊的脸上并没有大权在握的饕足神色,冷风吹起,他定望着阶下群臣,心中只有一丝冷笑待发。
苏太傅无法言语,只得闷出一阵古怪的狂笑,他因被何沉封了穴道,喉腔里只剩低鸣。
他抬头恶狠狠地盯着萧翊,心知自己已彻底陷入败局。
这一桩桩一件件,萧翊早就埋下线索,他二人这么些年分庭抗礼,这么多日子里尔虞我诈,他算输了一步,错计了人心。
他自以为先皇去世,极权加身,日后便能将那皇帝小儿踩在足下。他将嫡女送入东宫,一朝封后,他无怨无悔拥立这位帝君,用尽势力助他稳坐龙台,又自持帝师身份,向来压他一头,教他无敢不从。
可他终归疏忽了,萧翊也是只会吃人饮血的狼崽子,他当年看着这位小皇子呱呱落地,慢慢长大,起先觉着萧翊年幼稚嫩,又由先皇太后骄纵坏了,日后当个逍遥王爷不足为惧。
他自恃站对了未来天子,却忽略了萧翊同样流着皇家的血,他生在名利场,也会觊觎那张龙椅。当一人之下的诱惑力足够大,无人会因那可怜的血脉相连忍下欲,.念。
周遭一切动静都逐渐褪去那般,苏太傅心中只有感慨。他活到如今这个岁数,说声一人之下稍显勉强,但也独揽大权那么多年,直到萧翊和萧括兄弟俩羽翼渐丰,他才逐渐察觉力不从心。
说不上恨,更多的是棋差一着,麻痹大意的懊悔。
这么些年的筹谋毁之一旦,不知要牵连多少,可成王败寇,他已无力再斗。
萧翊踏出了殿门,冷风吹起墨袍的一角。
他垂眸下视,凛声:“传朕旨意,即刻查抄太傅府,此案交由大理寺主审,刑部协同理事,一众人等关押刑部大牢听候发落。”
阶下众人大惊失色,就连事先知情的三位朝臣也俱变了脸。
他们原以为拥立萧翊为摄政王爷,扳倒苏太傅,今夜之变即可止息。谁料萧翊当即反悔,禁军围宫,他似乎不满足于摄政王的头衔,企图要在乾康宫接管天下。
萧翊并没有明言要如何安置皇帝,那毕竟是他的兄长,他二人对外虽向来不合,可这几名宁王党羽心如明镜,兄弟俩争吵不止不过作戏,当不得真。
只是,他们眼下只得顺势而为。
许久的静默之后,礼部尚书蒋勋颤声:“臣……参见万岁。”
群臣起了头,禁军随后,紧接着,院里所有内官皆齐声朝萧翊行礼:“奴参见万岁。”
苏太傅被禁军押解下去,刑部尚书及大理寺卿领命告退,郎子丰得了萧翊口谕,领了大内令牌前去查抄太傅府,搜罗所谓的谋反罪证。
沈将军自请告退,兵部尚书仍沉息静候,此间徒留其他惴惴不安的朝臣,不知进退,只得继续跪在阶下。
萧翊无心理会,又点了礼部的名:“蒋尚书,皇兄如今身染恶疾,该当如何?”
蒋勋听他仍称呼皇帝为兄长,霎时心头一松,心道萧翊方才虽以天子自称,眼下却并没有废帝的打算,那之后的事情,可待风波平息再行定论。
他心领神会,忙低声答:“大宇子民理应为帝君祈福请安,祈盼圣上早日安康无虞。是以,当举国禁红白一月,百姓心诚福灵。”
萧翊撩起一丝笑意,冷哼:“何沉,听明白了么?”
何沉俯身:“属下即刻去办。”
萧翊挥退朝臣,院子里的内官和宫女也散去,忽起了一阵冷风,他抬眸望向天边皎月,圣洁而不可亵.玩。
阶下有名年轻内官战战兢兢候在一旁没退下,萧翊冷眼拂去:“报上名来。”
内官当即趴跪在地:“奴是偏殿的掌灯冯淳安。”
萧翊一默,缓声道:“从今往后你便是乾康宫的主事,苏太傅谋反一案尚未了清,皇后于宫内禁足不得擅离,你前去带路。”
冯淳安一惊,忙应声:“诺。”
萧翊下巴微扬,禁军已领命退下。
乾康宫再度陷入沉寂。
早在围宫之时,太后就派了人来,嬷嬷的语气冷硬,可见着萧翊的模样,再多的底气也化作了顺从。
萧翊不愿与自己的母后起冲突,但他眼下也无暇顾及这份追缠,事到如今木已成舟,任谁也不可能再有翻盘的余地。他自有分寸,太后的弥天震怒也只得往后稍稍。
这件大事萦绕在他心中数月,他须得亲自动手,亲自确认,再不会留下任何疏漏,让人轻易拿了可乘之机,
如今整个皇宫大内都尽在掌握,他终于可以安安稳稳离开乾康宫,前去解开这最后一环。
而在城中将军府,府上众人的心境与萧翊截然不同。
行囊一切从简,马匹须得挑好的,方柔还趁着时机赶紧换了身装束,恍惚间竟像极了那日她自庄子逃脱的装扮。
她心中闷出一丝苦意,不知兜兜转转为何又回到原点那般,竟是天意弄人。
裴昭也替换了一身演武的装束,乌发高束,磊落潇洒,适合轻装跋涉。坐骑已被董方牵到府外,旁的一概不理,只等离开京城再议。
二人携手奔到门口,街上竟火光通透,照亮了将军府一角,犹若白昼前至。
方柔心间猛地一坠,步子顿住,下意识握紧了裴昭的手。
她的五指霎时发凉,裴昭察觉到异样,回眸望着她,张开嘴,并无言语。
方柔瞧清楚了府外来人,站在最前端的是何沉,他抱剑而立,脸上没什么表情,那模样一如他誓死效忠的主子。
他见着二人的身影,这便高声道:“奉万岁旨意,帝兄身染恶疾,大宇子民依制禁红白一月,以为贵人祈福。”
方柔与裴昭对视一眼,俱是大惊。
何沉刻意用了粗浅的言语传旨,方柔心底知晓,他为的是让她也在第一时间听明白圣旨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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