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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中娇(猪猪丁)


苏玉茹甫一落地,身子没停稳,脚下一歪,半个脚踝陷进了积雪之中,她登时倒抽一口冷气,发出了低低的叹息。
宫女忙扶着她坐到一边,绣鞋已全湿了,众人忙开,有人递炉子,有人脱鞋袜,还有人拿着干燥的帕子将苏玉茹的脚裹起来,以免冻伤。
她被人扶到了一间偏房,廊下只留方柔一人。
她静静地望着屋檐外落下的鹅毛大雪,颇有好意地伸手去接,嘴边浮起一抹淡笑。
而此刻,二楼某间暗房内,萧翊透过木纹雕刻的空隙,正目不转睛地打量着落单的方柔。

萧翊负手而立, 于回廊静默。
李明铮站在他身后几步,正垂眸下视,像在汇报公务,姿态并没有往常那般有朋友间的闲适随意。
“殿下, 丘城那几个办事有差错的已冷待了, 只不过仍留着军籍未召返, 面上只当裴昭赢了此局。我们有天助,恰逢裴昭归京, 云尉营新派了人手顶上,来个声东击西, 这回定不会再让他察觉。”
萧翊没有言语, 李明铮悄悄抬眸, 继续:“殿下……我知晓定局不可逆改,今后必当谨慎行事,不再出纰漏。”
萧翊长睫微动,总算有了些反应,“做得好。”
李明铮一怔,喜出望外地抬头看向萧翊, 他跟随萧翊办事许久, 极少听他如此直白地表露夸赞之词。
他一时喜形于色, 又道:“与秦姑娘定亲一事,明铮须得多谢殿下及娘娘成全。”
此时沈清清正巧落辇, 随同秦兰贞进了门廊,正与方柔打了照面。三人小声说着话,不知谁说了何事, 竟令得方柔掩着嘴露出一丝羞赧的笑意。
萧翊眼眸轻压, 难得再见方柔露出这样灵动的神态, 竟一时被晃了眼。
李明铮此时察觉到楼下的动静,也不再言语,他稍稍探过身子,见方柔正对秦兰贞嫣然一笑,实在夺目。
他虽暗暗感叹,但只道萧翊不过记恨裴昭夺人所爱,由此对那女子格外关注些,如今大局已定,那女子即算模样再美,也比不过权势在握的快意。
更何况宁王萧翊品貌风流,日后想要何等美人不是唾手可得,这女子总有年老色衰的时日,眼下心底恨,过后也便忘了。
廊下的低声细语慢慢地飘传而来。
秦兰贞已回转过身,面向回廊,李明铮瞧见了自己未过门的妻子,一时失神,注意力全被她拉拢过去。
秦兰贞:“我小时候曾去一次太傅府,那回跟我大哥哥去读书,倒巧遇见了裴将军。”
方柔轻声笑:“将军说他小时候顽劣,总也静不下心来,由此才投笔从戎。”
秦兰贞掩嘴:“倒没说假话,那日我可瞧见他爬树上替苏二姑娘取纸鸢,差些摔落下地,后来被太傅大人打手板,看着都疼,他一声也不吭。”
“将军可没与我说过此事,日后可得仔细问问。”方柔佯作很在意那般,忽而鼓起小脸,惹得沈清清和秦兰贞都笑起来。
苏玉茹此时换好鞋袜,正好从偏房出来,甫一听得这句,竟笑道:“我与弈宣可身明心白,不存苟且。我只拿他当兄长,那纸鸢也是被丫鬟放飞挂上树的,我说了不要紧,他非得自告奋勇才惹了罚。”
说话间人已走上前,侧眸望了眼忍不住笑意的方柔,玩心起来:“大将军实在生猛,是么?”
她挤眉弄眼地望着方柔,这话只教沈清清和秦兰贞一怔,旋即想起了前些日子流传出来的坊间逸闻,知晓苏玉茹有意调侃。
方柔俏脸一红,心下着急竟脱口而出:“我与将军还未、未……”话到一半才觉不妥,她即刻止了话头,在三人惊疑的神色里垂下眸,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苏姑娘既喊我一声兄长,怎还故意戏弄你阿嫂?”裴昭的声音忽然自后传来,方柔喜从心起,忙抬眸望过去,步子已不自觉朝他迈出。
人才走到裴昭身边,他已自然而然地拉过方柔的手,此举又惹得秦兰贞和沈清清低笑调侃,裴昭倒没露怯。
苏玉茹惯来语不惊人死不休:“兄长人前冷静自持,人后行径孟浪,怎还不让人说?”
她说着,手指轻抬,有意无意地放在领口,别有所指地望向方柔。
方柔脸色绯红,藏在白绒之后更显娇俏,还不待二人回驳,门廊之后有人走下木梯,发出了些声响。
众人循声望去,李明铮的声音先露了相:“裴将军年轻气盛,把持不住也是常事,怎又谈得上孟浪。”
他这话说得不清不楚,面上像在替二人开脱,言辞里却像在贬低二人不雅。
秦兰贞一时没领悟,倒笑着朝他走去,脸上露着姑娘家见着心上人特有的欢欣美满。
紧跟着,方柔瞥见那月色长袍出现在木梯之后,她心底一沉,忙别过了脸,身子朝裴昭后边躲了躲。
萧翊目不斜视地踏下木梯,并未跟话,他独自走到门廊另一侧远望冰湖。
沈清清守礼地跟了过去,福身行礼,低眉顺眼的模样像极了方柔当初被困王府那般。
萧翊轻轻应声,没旁的言语,似乎对此间一切毫无兴致。
这边的热闹散去,裴昭轻握着方柔的手,将她牵至门廊的角落,两人对视一笑,此时无声胜有声。
大雪渐停了,花园之中白茫一片,雪景极为夺目。
有不少朝臣兴致好,纷纷携妻外出踏雪,湖畔一时起了热闹人声,帝后携手登上二楼凭栏,相识而笑,这一幕实在琴瑟和睦,众人只得不住心叹。
裴昭的手很暖,方柔被他握着,心底只觉说不出的知足美满。
“小小想去踏雪么?”他瞧出方柔眸子里的期盼,主动开口相邀。
方柔意外地望向他,眼里却充满了憧憬。
裴昭低笑:“臣子们随圣上前来行宫一是议事,二是同行避寒赏雪,没那样多礼数讲究。”
他顿了顿,又说:“你瞧,苏姑娘和秦姑娘都去了赏花,咱们也无需担忧。”
方柔便笑着点了点头,“阿弈随我一同去。”
裴昭用力地握了握她的手,旋即牵着她出了门廊。
年纪稍长的朝臣已随帝后登上二楼观景,他们年事已高,身子自然经不得折腾,只瞧着年轻人英姿勃发,心中也无限感慨。
李明铮与秦兰贞过了明路,自然想方设法要独处相伴,两人没入梅花林后,不知去向。
苏玉茹那抹黛色斗篷在雪中极抢眼,方柔先前还以为她在独自赏梅,直到她听见苏玉茹娇声低笑,才发觉她身边也站了位年轻公子。
她跟随裴昭又走近了几步,这才瞧清了那公子的侧脸,只觉十分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裴昭像是瞧出了她的疑思,俯身在她耳畔低语:“花程节打马球,另一个落单的倒霉蛋。”
方柔怔了怔,随即回过神来,轻轻捶向裴昭的肩,“你又胡说!”
裴昭低笑着躲开,两人追打成一团,方柔一时玩心起,竟蹲下身子拢了团雪球朝裴昭砸去。可裴昭何等好身手,轻而易举便躲开了这明目张胆的偷袭。
嘴里还笑:“小小说不过人便要动手,实在输不起。”
方柔又起了一团,结果扔偏了方向,雪球散开,蹭上苏玉茹的裙角,打搅了二人笑谈。
她也非扭捏的性子,转即探身寻来,嘴里笑:“好哇!做了我嫂嫂,竟也这般小心眼,存心报复我方才戏弄你不成?”
苏玉茹嗔怪着,随即也俯身团了雪球,朝方柔扔了过来。
“呀!”方柔笑着躲开。
一时间几人四散开来,闹成一团,惹出了不小的动静,直教所有人的目光都投落过来。
彼时沈清清和萧翊才踏入园中,不知是谁扔雪球失了准,竟砸中了沈清清的手臂,她抬眸找去,见不着人,却听一人声:“得罪娘娘,万望莫怪!”
声音带着笑,倒不像真觉着自己犯下弥天大错,连脸也没露。
沈清清仍存着些女儿家的玩心,刚欲提步向前,身子一顿,又规矩地回望向萧翊,只见他轻轻颔首,默许了她的请愿那般,身子却不动如山。
沈清清得了准允,霎时笑颜如花,提着裙摆快步没入林中,非要找出先前那位始作俑者。
萧翊独自潜行,轻而易举地在一片白茫茫中找到了那抹碧色,方柔虽披着厚重的狐裘,可裙摆飞扬之际仍露了行踪。
他犹如一只狩猎的狼,悄无声息地没入林中,无人察觉他已渐渐逼近形单影只的方柔。
萧翊听见方柔娇俏的笑声越来越清晰,在一片干冷雪气之下,他甚至能闻见独属于她的那抹淡香,令他魂牵梦萦。
他停步,站在一棵梅树之后,定望向方柔。
她脸上的笑明媚可人,小小的身子蹲下,认认真真地捧起一大抔落雪,团得极大,像是有心要闹人。
方柔站起来,正身对着他的方向,萧翊一怔,还以为方柔发现了他的行踪。
可方柔的脸上并未露出异色,她笑得越发明艳,表情里还带着丝狡黠,格外生动可爱。
萧翊一时恍惚,下意识往前踏了半步,忽而想起他被方柔救回宿丘山的那一日,隆冬大雪,她吃力地抱着他走了许久,好不容易带他回了师门。
连着几日悉心照顾,直到他彻底无碍能独自落地。
那日他披着大氅站在门边,见方柔穿了件白衣斗篷,小小的身子蹲在院内团雪球,她回身,察觉他转醒,脸上登时笑颜生花,手里的雪球落地,她提着裙摆朝他奔来。
在萧翊毫无防备之下伸手摸了他的额头:“你没事就好,可算不起烧了。”
他甚至连本能地回手之力也没使出来,那也是萧翊第一次发现,原来他对着方柔,能够全然放下戒心。
后来,她与他越发亲近,心底的好奇和爱慕藏不住。先前还拘谨地喊他萧少侠,在他明确地回应了她的爱意之后,就变作了一声温柔的阿翊。
语调轻快带着丝甜,叫他心底缺了一块那般,欲罢不能,今后非得要方柔填满。
萧翊甚至有些分不清,他以为自己仍在宿丘山,原来他对那段日子的记忆如此深刻。
他与方柔踏遍了山谷高峰,见过繁星日升,她带他去丘城体验了普通百姓惯常过的日子,平淡美好,他觉得新奇,但也并不排斥,甚至因方柔在身边,品出来别样的向往。
他在方柔主动吻上他脸颊的那刹,竟有一瞬的念想,就留在宿丘山过些闲散日子也不错。
直到那日他在城中识别苏太傅派来追杀的死士,他美梦转醒,记起此行要务。
萧翊恍惚,竟刹那间在想,若他与方柔从来没回来京城,先前那些是是非非皆是大梦一场。他们应当已成亲了?又或者携手返回中原游历山河,他带方柔去那些她无比好奇的城镇,别人问起,他就说方柔是他的娘子。
萧翊当真这样想过,当对寻常夫妻挺好。
他又往前踏了一步,直到方柔手里地雪球朝前掷出,他本能般地稍稍抬手,嘴边已带了丝笑,想挡去那捧雪,可发觉他不过自以为是。
萧翊循着那雪球抛出的方向侧过身,雪白散开之际,他瞧见了裴昭眉眼带笑站在不远望着方柔。
而后,他听见方柔语调轻快地喊了一声:“阿弈!”
萧翊怔然出神,脸上的表情霎时间凝固,因她这一声撞破心扉的称呼。
他不可置信地回望向方柔,却见她已提了裙摆快步奔向裴昭,犹如那日宿丘山见他。
裴昭伸手搂住了方柔,抬指在她眉前轻抚而过,替她扫去点点落雪。四下无人,方柔大胆地贴近他的怀中,脑袋轻轻一蹭,手揽着他的背,极为热切地索取更紧密的拥抱。
这是她惯常有的依赖之姿,姿态讨好而不谄媚,叫哪个男人不为此心动。萧翊极力克制着怒意,伴随而来强烈的不解与震撼。
他的耳畔不由自控,不断听见方柔喊:“阿弈。”
他原以为是方柔回心转意,又或以为是孤梦一场,直到他意识到,她喊的人是裴昭。
她竟敢这般轻飘飘地改换亲密,似乎毫不在意那般,一声声亲热旁若无人,满心满眼只有裴昭。
梅花树下,簌簌抖落满地积雪,方柔狐疑地望了眼那轻颤的树桠,却未察觉古怪,只道是风吹雪落。
寒风起,卷起层层积雪,覆盖了那一簇离去的脚步。
又将变天了。

众人初到行宫, 头一天的夜宴最为隆重。
御厨房从几日前便开始忙碌,临到日暮时分,华灯初上,听雪楼笙歌不断。
夜宴又为家宴, 各府亲眷同案对饮, 帝后端坐最上席, 排场虽大,但仍以和睦团聚为主, 是以席间彼此姿态都很放松。
萧翊和苏太傅分坐左右最前,身边各跟着沈清清和苏玉茹, 两位女眷早已动筷。尤其苏玉茹, 吃相那叫一个饕足, 令人见了食欲大开。
裴昭带方柔坐在苏太傅邻座,两位姑娘凑在一起,偶尔还侧身附耳说上几句私密的话,方柔笑得开怀,只要她不抬眸,便见不着萧翊冷得像雪融化水的脸色。
宴席最初很克制, 渐渐的众人酒足饭饱, 便开始了交际应酬惯有的劝饮风俗。初是小侯爷傅亭扬起的头, 说恭贺裴昭新婚,他不待裴昭开口道谢, 竟已连倒三杯一饮而尽。
裴昭皱了皱眉,心说来者不善,却只得按照声色场的规矩回了他三杯。
势头便这样起来了, 席间不断有人起身祝酒, 无不起势豪饮, 裴昭被架在准新郎官的身份上动弹不得,似乎今夜就是他新婚的大日子那般,非要与他喝个痛快。
裴昭饮酒也是不起脸色的,可方柔察觉得到,他在极力忍耐那阵不适,他的手指藏在案下,微微颤抖着,方柔满是担忧地望着他,再顾不上与苏玉茹私语。
她悄悄挪近了些,在宽袖下握住裴昭的手,细细搓.,磨着他的手心。裴昭微微侧过脸,眸色迷蒙地望下来,扬起唇朝她浅浅一笑,悄然摇头,示意方柔别担心。
方柔眸色焦急,她瞧出来裴昭此际已意识朦胧,再喝下去只怕要出事。
可席上那些大臣怎会轻易放过他,一轮罢休,又起新的攻势。
好不容易得以休战,方柔便捏了方小帕子,抬手轻轻替他拭去额上的薄汗,裴昭终忍不住小声叹息。方柔正凑上去,被拍了满面的酒气,一时怔然,过后又心疼地捧了裴昭的脸,将他额前的薄发拨去一旁。
这一举一动都被萧翊瞧进了眼里,可他气定神闲地坐在案后,举杯慢饮。余光察觉到皇帝不住地往他这边看,诚然,皇帝始终对他的冷漠姿态持有疑虑。
既然如此,萧翊更不可能提前露了心思,好叫这一帮共犯有了戒备和提防。
大戏未成,戏台子可不能先塌了。
终于,皇帝出言止了这场缠斗,他瞧出裴昭已至极限,虽是好由头,不便刚起头就扫了众人的兴致。可这场夜宴裴昭也非主角,再任由他们胡闹不休,只怕传扬出去有失体统。
筵席散去,两名内官听皇帝旨意,随同方柔将裴昭送回别院。
等到关上门,屋内只剩二人独处,裴昭终于松了戒备,五指猛一用力,他的手一直握着方柔的腕,她吃痛,却只是低低“啊”了声,心知裴昭现下十分难受。
方柔将他放倒在床上,裴昭紧闭着眼睛,额上登时沁出了大簇热汗,像是浓厚的酒气开始挥发,要将他体内的热全都散出去。
她心中急乱,曾听沈映萝说过大醉之人出热汗最易着凉,因此刻是烈酒在催汗,稍不留神极为伤身。
方柔忙叫清月清柳拿来热水和干巾,她轻手轻脚地解开裴昭的外襟,见里衣已被汗打湿,又俯下身,拢起裴昭的的身子,留出一丝缝隙,喊清月合力把那湿衣退下。
她拿着干巾替他擦汗,微凉的指尖触上滚烫的胸膛,惹得她心间惴惴,脸却不合时宜的红了少许,不免心猿意马。
她的手势轻柔,才擦干那层薄汗,刚要抬起,手腕却被裴昭猛地捉紧。
方柔手里的方巾坠落,上身忽然被他朝前一扯,清月清柳悄悄对视一眼,忙埋下头悄没声地退了出去。
方柔的鼻息间尽是浓烈的酒气,有些呛人,她却忍着喘息,抬手抚上裴昭的脸,替他轻轻拭去又新来的薄汗。
“阿柔……”他低声唤她,眼眸微微抬起。
“先穿上衣裳,盖好被子,要不该要受凉的。”方柔的手按在他的心口,五指已被一团热意包裹。
裴昭气息粗重,松了手里的力道,让方柔继续做完手头的事。
她替他拉好里衣,又捻紧被子,这才松出一双手湿润方巾,温热的触感抚过面庞,裴昭的内心倍感安宁。
他是醉极了,全靠最后一丝意念强撑着没在筵席上露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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