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从扬州回来,苏窈便吩咐人下去,给他们这些远道而来的夫子张罗住处。
今日是众人头回来乌州,既他们是应的苏窈的约千里迢迢而来,那她作为东道主,也需在自己的宅邸里设下小宴,让人领着他们在乌州游玩几日,才算不失礼数。
等这些事都做完了,他们才会搬出去,准备等着新书院修葺好进去授课。
丁经文也知道他们是要离开的,并非在苏府久居,但此刻听苏窈说让师明镜在这住下,也实打实的替她高兴。
“多谢苏姑娘,我会修书一封,将此事告诉老师,好叫他老人家放心。”
苏窈却道:“我来即可。”
丁经文一下便对苏窈的印象极好,连声道谢后,退下与众人同席喝酒吃菜。
酒酣饭饱之后,白露带着两名侍卫,将众人引到了各自要住的客房,将需遵循的规矩说了说,众夫子一一听完,各自去整理行囊,寂静的别院一下便热闹非凡。
苏窈在园子里消了消食才回去,走到月门便看见魏京极站在门口,肩膀斜顶着廊柱,正听梁远说着什么。
听到脚步声,梁远回头,看见苏窈回来了,便朝魏京极拱手道:“殿下,那微臣这就去安排。”
苏窈走到台阶下,这个角度,她需要仰着头才能对上他的视线,“你是来寻我的么?”
“嗯。”魏京极远远眺望了眼,眼下有一圈淡淡的乌青,看上去有几分恹懒,“隔壁太吵,想借你书房用用。”
虽说府上有五个院落,可要供男男女女总共十七人住下,也需占用不少地方。
魏京极住的院子里没安排其他人进去,可隔壁院子这会儿的动静应该也大的很。
苏窈解释了下:“他们初来乍到,先来我府上住两日,过些天便会搬走。”
魏京极兴致缺缺的嗯了声,随意问了句:“都是师太傅在扬州的弟子?”
“对。”
苏窈不意外他清楚,外头的动静那么多,他底下的人耳通目明,不清楚才奇怪。
算起来,师太傅才是魏京极正儿八经的老师,两朝太子太傅。
魏京极不在国子监上课后,师太傅便会去东宫授课,她也时不时会去听,一来二往,她才与师太傅逐渐熟悉。
苏窈的屋子很大,几乎整个临着池,是府上位置最好的地方,里屋旁还有待客的花厅。
书房就在里屋旁,打开窗正对着湖心亭,凉爽的春风吹进来,带着新鲜的树木香,令人心旷神怡,因堆放了许多典籍的缘故,修的颇大,可容数人在此坐下。
苏窈原也正打算去书房,好给师太傅回信,便顺势带着魏京极进去。
“书房就是这,”她看了一眼书房内的摆设,道:“日后要用,你直接进来便行。”
魏京极走在她身后,顺手就将门关了。
苏窈听到动静转过身,目光落在他放在门上的手上。
他淡道:“吵。”
书房选址时便着重考虑了清静与否,这里距客房的位置也有一段距离,因而苏窈并未听到吵闹声,连侍女和侍卫的走路声都听不见。
可她转念一想,魏京极是习武之人,耳力较之常人不免要好上许多,她不觉得吵,他却未必,便也就由着他关上了。
白露正想跟着进门,不曾想门当着她的面关上,她一下便愣在原地,不知是进去的好,还是不进去的好。
纠结一阵,也没听着苏窈喊她,便也作罢。
于是门一关,里面就剩下他们两人。
书案做的宽大,便是躺两个人上去也绰绰有余,苏窈想的是她与魏京极一人一边,她写完信便能出去。
谁知刚才因打开窗,风将一张宣纸吹到了地下,恰好就在苏窈脚边。
魏京极看到时,她已经踩了上去。
苏窈未曾防备,身子一个不稳就要摔倒,就在这关键时候,手腕却隔着衣袖被男人滚烫的掌心攥住。
魏京极等她站稳了,才放下手,嗓音微沉:
“怎么总是这么不小心?”
苏窈无言以对,在被他握住手腕的那一瞬间,她以为他下一秒便会顺势揽住她的腰——这个动作他曾做的极为顺手。
她的身体甚至习惯到先她的意识一步,还没被他碰到,便先为即将而来的触碰颤了下。
可魏京极只是拉住了她的手腕,几个瞬息的功夫便松开。
他好像真的,在与她认真保持义兄与义妹应有的距离。
苏窈起初听到魏京极的话,心里还有些怀疑。
可现在,她却有些茫然了。
魏京极不像是在作假,自那日出现后,他便一直与她恪守距离,就如同现在,在说了她一句后,他便把胳膊递了过来,“扶着?”
“或者我扶你?”
苏窈没有犹豫多久,把手轻放在他胳膊上,借着他的力气,慢慢走到书案前。
这是好事不是么?
说明,他应该是将她说的话都听进去了。
前尘往事化为过眼云烟,她身边又能多一个胜似亲人之人。
这个时候,书房的门被敲了敲。
梁远站在门口道:“殿下,是我。”
等到里面传来一句:“进来。”
梁远方才推门而入。
苏窈的手还搭在魏京极的胳膊上,看梁远进来,手里拿着一册眼熟的东西,看见她也在,他面色似乎犹豫了一下,人也站在门口不动了,朝她行礼道:“郡主。”
苏窈略一点头,算是回应。
魏京极先让苏窈扶着他的手坐下了,才出声:“有事直说。”
他处理政务的时候也从不避着她,可苏窈从没主动去听过什么,坐下后,她便挽袖子去提笔。
梁远这时候开口了,他轻咳了一声,嗫嚅道:“殿下,这是圣人送来的东西。”
苏窈提笔的动作一顿。
她想起梁远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了。
像是三年前东宫选妃的时候,各官员送来的女子小像,她当年在梁远手上看见的,也是这样的一册画像。
空气随着梁远的话安静了许久。
魏京极就靠在苏窈的座位旁,他缓缓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轻瞥了眼梁远,直把他看的浑身打哆嗦,才不咸不淡道:
“放着。”
梁远忙送不迭,还刻意将那画册放远了,离苏窈此时坐的位置隔了十万八千里,放好后,他恭敬的侯在一旁。
苏窈仿佛没听见他们的话,继续提笔写信。
过了一会儿,魏京极用手指在她面前敲了敲,指骨修长冷白的仿佛瓷器。
她于是平拿着手里的笔,抬头去看他。
魏京极道:“明日我要动身去齐州,快的话五日回来,你想我给你带点吃的还是其他东西?”
梁远也道:“郡主,齐州的珍珠最为出名,宫里御贡的东珠便大都产自齐州,您戴着一定好看。”
苏窈闻言,语气越发淡了,道:“不用了。”
魏京极俯低身体,视线与她平视,“真不要?以前不论我去哪,你总要我给你带些东西。”
苏窈一边摇头,一边加快了笔下的动作。
信很快便写好了,她朝外喊了声:“白露。”
等在外头的白露推门进来,想把门关上时,苏窈却阻止了她:“不用关了,信写完了,你扶我出去,再将信交给丁夫子。”
白露应了声是,然后过来,小心扶着苏窈出去,两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后,打开的门再度被合上。
偌大的书房里。
魏京极转头,似笑非笑地撇了眼梁远。
梁远自觉说错了话做错了事,想到方才是他让他直说了,又有心想辩驳几句,可甫一抬头,便看到青年那张面色不佳的俊脸,还是没敢开口。
丁经文拿到了苏窈的回信,当日下午便将信寄了出去。
师太傅收到了信,也是立即修书两封,一封给师明镜,催她尽快动身前去乌州,一封则是给苏窈的回信。
苏窈收到信后的第三日,魏京极便从齐州回来了。
她闲来无事,正等着慕茹安过来与她对弈,结果慕茹安没等来,倒是等来了魏京极。
临近梅雨时节,乌州时不时便暴雨倾盆,这日难得没有下雨,早间的空气却像吸饱了一夜的露水,润在皮肤上,带来轻微寒意。
苏窈在外头坐了一会儿,手上便有些凉。
魏京极来时,仿佛未卜先知,不知从哪找来了暖炉,塞进她手里。
若他不是以她前任夫君的身份,抱着与她和好如初的想法,而是以她兄长的身份待她好。
苏窈发觉自己并没有那样排斥魏京极。
甚至都不用适应的时间。
因为很长一段时间,长达十几年的时光里,她都是这样被他照顾着的。
习惯难以改变。
魏京极塞给她手炉后,右手还没空,手里拿着一个雕花匣子放在她面前的棋盘上,眼眸漆黑带笑。
“打开看看。”
苏窈打开匣子,发现里面是一对孔雀绿珍珠耳坠,在阳光下折射着浅浅的光晕,圆润的毫无瑕疵。
“好看么?”
饶是苏窈见过不少珍珠,可还是被眼前这一对惊艳到。
梁远神出鬼没道:“郡主,这对耳珰是殿下走了许多地方寻到的成色最好的一对,便是放眼整个齐州,这对珍珠耳坠也是极品。”
苏窈并不喜欢太过奢华之物,有时只用一支簪子挽起发,也是常有的事。
参加再隆重的宴会,她也不会顶着满头珠翠去,这一对珍珠算是投其所好,既不过分贵重张扬,也能时不时戴戴。
礼物既然已经给她带回来了,苏窈也不好再推却。
她转而想到魏京极的生辰礼,因时间匆忙,她还未去给他挑,便顺势问道:“你想要什么生辰礼?”
魏京极的视线一直落在她身上,听她问起他的生辰礼,他难得沉顿了半晌。
这时,月门外传来一道银铃般的笑声。
“就是这儿吗?”
苏窈循声望去,看见白露领着一个姑娘进来。
那姑娘生的肤白貌美,并非寻常闺阁女子的发髻,反倒像西域那儿常见的装扮,几绺头发编成细辫,身上的衣服像是由各种质地,大小不一的布拼成。
额前有一额坠,是一粒浅金色的珍珠。
苏窈看的愣了愣神。
不是因着这姑娘过人的容貌,而是因为,她与她长得有六七分相似。
尤其是笑起来时的神态,让她一下子便想到了从前的她,那个在魏京极的羽翼下,活的无忧无虑,未曾经过后来风浪的她。
鬼使神差之下,苏窈朝魏京极看了一眼。
却发现,一贯对女子兴致缺缺的青年,视线也在师明镜身上停留了一瞬,眼底有些深邃。
苏窈收回视线,眼皮微敛。
师明镜冲苏窈打招呼没得到回应,下意识便看向了站在亭柱旁的青年,眼神一下便亮了:
“是你?”
魏京极没抬眼,正低头将那对耳坠拿出来,可也嗯了一声,话却是对着苏窈说的。
“要不要试试?”
苏窈看着眼前的这对耳坠,还未说话,师明镜便道:“原来这就是你妹妹?”
“我还以为你说的妹妹你是杜撰出来的呢,”她笑道:“说起来那日你帮我解围,我还没来得及好好谢谢你,不曾想今日在郡主这又见到了你,我们可当真有缘。”
魏京极答的随意。
“举手之劳。”
师明镜看着他笑得灿烂,再度看向苏窈的时候,却忽然想到了什么,笑容微顿:
“不对,如果说永嘉郡主是你妹妹,那你,你是……”
梁远看魏京极有些不耐烦的脸色,隐觉不妙,吃一堑长一智,这回他反应的很快,赶紧上前一步,道:“师姑娘,这是太子殿下。”
不等惊讶之中的师明镜回话,他又快速解释道:
“郡主,殿下那日为你寻礼物时,虽先看上了这对耳坠,可这对耳坠和其中一件额饰却被师姑娘先行买下,不巧那时有几个欺男霸女的二世祖想明抢,殿下便同师姑娘做了交易,我们赶走那些人,不让他们去骚扰师姑娘,师姑娘便将这对耳珰让给殿下。”
苏窈听了,略一抬眸,便瞧见了在师明镜额间晃荡的珍珠。
看她看她了,师明镜上前一步翘起唇道:
“就是我额头上的这一件,当时我其实更喜欢郡主你面前这对耳坠,可太子殿下不肯退步,说要送家里的妹妹,我当时还只当是借口,不料竟是我多想了,永嘉郡主貌美绝伦,比我更适合这对耳珰,也算物得其所。”
苏窈觉得这世间的缘法颇为奥妙,师明镜虽生了和她有几分相似的容貌,性子却和慕茹安相似。
她道:“你若实在喜欢,那我送你吧?”
师明镜眼睛一亮。
魏京极却将耳坠从苏窈手里抢了过去,表情看起来有些不好,嗓音低沉:
“不行。”
苏窈对上魏京极的眼神,说:“一对耳珰而已。”
魏京极略扯了下唇,看着苏窈的眼神略有深意,轻描淡写地反问,“而已?”
“这是能换我生辰礼的耳坠。”
第73章
苏窈斟酌着道:“这对耳坠原是明镜先买下的, 给她也无妨,你的生辰礼,我自然也不会少。”
魏京极低着头没看她, 重新将这对孔雀绿耳坠放进匣子里, 语气云淡风轻的:
“因为是我送的,所以无所谓,是么?”
苏窈一怔。
寻常人若知道了魏京极的身份,多少还是会惧大于敬, 师明镜却不然, 许是因为她与魏京极之前便相识, 如今喜出望外,更不拘小节。
她侧跨出来一步, 主动摆手道:
“不用了郡主, 这耳坠还是你收着吧,我已有了一件, 再多便有些奢侈了,我爹也不喜欢我身上戴太多首饰,多谢郡主好意。”
魏京极在她说话时,将手里的匣子抛给白露便往外走,白露手忙脚乱接住了,不知所措地看着苏窈。
苏窈并非故意为之, 师明镜远道而来,是她与魏京极的恩师之女,看上去又很是喜欢这东西,她便想当做见面礼送她。
她收到过许多魏京极送的东西, 诚如他所说,每回他外出都会给她带些东西回来。
那些东西若有更合适的去处, 她也不止一次送过人。
因此她才会提议将东西送给师明镜。
但是此番确是她考虑不周,如今她与魏京极之间道不分明,粉饰太平的关系,怎能与之前相比。
看到白露朝她投来求救的目光,苏窈扇了扇团扇,道:“收着吧。”
白露点头:“是。”
苏窈说完,单手压着裙摆站起身,朝师明镜挽唇道:“师太傅说你比我大半岁,日后不用叫我郡主,叫我阿窈就行,屋子已经命人给你打扫好了,一会儿让白露带你去。”
白露从她身旁上前一步,向师明镜行礼。
“日后若是缺了什么,或是有哪不习惯,都可以告诉她,也可以直接同我说。”
师明镜方才眼神一直直勾勾望着魏京极的背影。
待到看不见了,才有些失落的收回,看到苏窈这样说,她也没故作推让,点头笑道:
“多谢阿窈,往后请多关照了。”
“师太傅是我的启蒙恩师,你是他唯一的嫡女,不必同我客气。”
苏窈给师明镜安排的屋子就在慕茹安屋子隔壁,为的是叫她二人熟悉些,免得他们几人互相熟识,而师明镜初来乍到孤身一人,让她觉得在府上受了冷落。
可她也没想到,仅仅一个上午的功夫,慕茹安和师明镜两人便好到勾肩搭背,把酒言欢。
午膳时众人从各自的屋子里出来往苏窈的院子里去,魏京极方才虽带着气走了,没一会儿却又折返回来,照常去她的观雨台小睡。
舟车劳顿,他才从齐州赶回来,累也是正常,也正因如此,等到菜都差不多上齐了,梁远才去叫醒他。
魏京极一起身,便发现苏窈身旁两个位置都坐了人,他蹙了下眉尖,靠着亭柱抱臂站着了一会儿,方才坐去苏窈对面。
两个侍女布好了菜,退至一旁。
笑声自慕茹安与师明镜进来院子,就没停下来过,偶尔萧应清会接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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