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京极看她一眼,也没问是什么原因。
苏窈脑袋里仿佛塞满了打成了结的棉絮,思绪不贯通,混乱中道:“你打算在这里住多久?”
魏京极这下停了一会儿,然后才慢条斯理地开口:“你要成亲,我作为你的义兄,总得亲眼看看吧。”
“不然,你在乌州还有其他长辈?”
苏窈心道,他果然是怀疑了罢?所以才会去而复还。
听他话里的意思,似乎真的想亲眼看看。
可她与莫羡嘉,顶多做到定亲这一步,若要成亲,那便需两家合议。
莫羡嘉那样不计后果的帮她,她若让他拿成亲之事做戏,那便太得寸进尺了,况且即便与他成亲,日后也定是要离的。
她对他无男女之情,而男子和离,对日后娶妻也阻碍颇多。
苏窈问的这话本意是想让魏京极离开,可他这样一答,她如同打进了棉花里,被他轻描淡写地挡了回去。
她却也不好让他直接走,那样显得她像是在无缘无故发脾气。
他的玉牌还在她手里呢。
用过午膳后,大夫来复诊,魏京极也跟着进了苏窈的屋子。
坐的正好是那日莫羡嘉坐过的地方。
请的大夫是医女,故不需有男女之嫌的思量,侍女卷起苏窈的裤腿,大夫小心给她拆绷带。
原本苏窈的脚踝已经快好了,也不再红肿,但经过昨日落水一事,她腿上用了劲,不慎又加重了点。
医女叮嘱道:“姑娘这几日莫要随意走动,若实在闲不住,也要有人扶着,这病就怕拖,拖久了便不好办了。”
苏窈自己也难受,“好,我知道了。”
这时,梁远带着另一位女医进来,等为苏窈看病的大夫出来后,他给了她一包银子,道:“将姑娘的病和她说说,事无巨细,往后她来替姑娘看病。”
大夫收了银子,脸上露出笑,连声道:“小人这就将姑娘这些日子用的药方,抹的药油都与您的人交代清楚,谢大人慷慨。”
梁远怕在这扰了魏京极的清静,略一颔首,带着两名医女离开。
很快,侍女们拿着新的药方,熬出了药,要送进来时,门里伸出一只手。
魏京极站在门口,高大的身影将房间都衬的逼仄许多。
“给我。”
侍女心跳的飞快,抖着手把药碗呈上。
苏窈靠着拔步床等着药来,无意识地把玩裙上的带子,有脚步声在耳边响起,她抬头,却看见了魏京极端着药进来。
他敛眸扫了下周围,长腿勾了椅子过来,握着勺子和了和褐色的药汁。
苏窈坐直了点,“让白露来吧。”
魏京极淡道:“她没空。”
苏窈心道,白露怎会没空,若没猜错,定是梁远在外头寻个什么由头拦住她了。
“再不喝,”他打断她的思绪,道:“药就凉了。”
喝药也不费什么功夫,早点喝完便算了事。
苏窈思及此,往床沿挪了挪身子,想去接碗,魏京极却避开了她,道:
“我喂你。”
他吹凉一勺,送到她嘴边,苏窈唇瓣恰好一动,碰到温热的药汁。
她动作略一停顿,于是,因想说些什么而张嘴的动作,变成了含住勺子吞咽。
接下来,魏京极喂她一口,她就喝一口,两人之间的距离无形之中拉的很近,男人身上略高的体温伴随他的动作呼在她脸上。
一会儿的功夫,苏窈脸上便泛起红晕。
一半是喝药喝的,一半是魏京极靠的太近,身上的温度传给她的。
一碗药喝完,苏窈舌尖苦的打了个寒颤,刚想让魏京极帮她找些水喝,他不知从哪拿出了一包蜜饯,塞进她手里。
自己则站起身,走去外头放碗。
苏窈握了握这块布包着的蜜饯,发现上面还留有魏京极的温度。
她踌躇了一下,还是敌不过口中传来的苦腥味,打开布条,吃了一块。
一块还压不住味,苏窈一连吃了几块,直到牙齿都甜的不行,才勉强停下。
魏京极往外送了药碗,便没进来里间。
苏窈原以为他还要回来,便坐着等了一会儿,可他没有再进来的意思,她便把包过蜜饯的布条放在榻下,用巾帕擦净了手,等腹中不再那么饱涨了,才躺下午睡。
许是喝了药的缘故,苏窈这一觉睡的很沉,不再有那日往乌州赶时,踩在绵软潮湿的土地上的,好似天地间只剩她独身一人的孤寂,而是有种双脚安安稳稳地踩在实地的安心感。
醒来的时候,外头的天色昏沉的像是深夜,可沿着窗棂蔓延到屋内的热风又在告诉苏窈,此刻还是白日。
隔着一扇仕女六曲屏风,她头有些发沉的坐起,靠在榻前的位置,隐约能看见里间与外间那道拐角处的月门。
青年锋利如刃的袍角露出一截。
魏京极身上淡淡的檀香味经过这一下午,已逐渐融在了房中,苏窈靠着床头,在察觉到这熟悉的香气来自谁时,有一瞬间的怔然,恍惚间仿佛她又回到了东宫。
外边狂风怒号,是要下暴雨的预兆。
她起身的动作不算小。
很快,魏京极的声音混着雷声,传入她耳中。
“打雷了,我再陪会儿你?”
苏窈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摇了摇头,反应到他瞧不见她的动作时,她出声:“不用,我不怕了。”
话音刚落,天上便降下一道响雷。
倾盆大雨随之而落,屋内安静的能听见雨滴大颗大颗砸在瓦上的声音,也因此,蕴藏在乌云中蓄势待发的闷雷声,也越发骇人。
她说的是真话,并非托辞。
这几年,一般的雷雨夜她已不再害怕,声势再大些的雷,她便会让白露来陪着她,慕茹安在乌州另有宅子,也只时不时来与她住一段时间。
可这雷似乎在刻意与苏窈唱反调,不仅声音越来越响,有几下还将沉黑似的天空都劈亮了。
魏京极枕着手,朝窗外看了眼,道:
“你看我信吗?”
苏窈听到他说话时,既缓且慢,又带有几分闲淡的语气,心里更捉摸不透他在想什么。
自昨日他出现在医馆起,她便觉得他似乎有些地方不一样了。
现在她终于明白是哪里不一样了。
魏京极仿佛变回了,他未出征前的样子,那个她记忆里最为深刻的,被她认为是生命里最重要的人时,那个模样。
意气风发,处变不惊,又随性到近乎淡漠。
苏窈这一回沉默了足足有半刻钟,等纷乱的思绪理清了,她才道:“……就算你这样,我也不会再和你在一起。”
这样的距离,即使屋外风雨漫卷,苏窈也能确定他能听清楚她在说什么。
外间没有沉寂很久。
屋内再度传来动静,是魏京极走了进来,她不知他要做什么,身体却往缩了缩。
可他走到了里间的窗户边便停下,顺手将窗户关上,像是只为了找个能看见她的地方和她说话。
接着,魏京极靠在窗户背后,轻声道:“我知道。”
苏窈以为他又要说之前他说过的话。
结果魏京极敛了下眼皮,道:“所以,我这些天想通了很多事。”
他沉默片刻,用认真的语气道:“我准备放下你了。”
苏窈一怔。
尚在愣神的时候,魏京极走近她,和以前一样,揉了揉她的头,对上她怔忪的眼神时,他轻笑了下,释然道:
“行了,好好休息,不然你准备和他成亲的时候也让人扶着?”
苏窈沉默了半晌, 反应过来时,发觉自己已经无意识地看了魏京极许久。
她慢慢将视线移开,语气有些意味不明:“那你……还回乌州做什么?”
魏京极没有着急回答, 而是先勾了椅子过来, 在她面前坐下,伸长手臂给倒了杯茶给她。
“喝水。”
苏窈抬手接住,温热的杯身熨帖着冰凉的手心。
“我最近在着手整理运河这一路的卷宗,乌州是其中重要一环, ”他看她喝了一口, 才悠声道:“周围局势错综复杂, 我需得在这坐镇。”
原来,他这一回并非是为了她来。
苏窈心里五味杂陈, 喝完一杯茶, 便道:“我又困了。”
魏京极道:“你睡。”
她转头看着他,不说话。
魏京极看明白了她眼中的意思, 略挑了挑眉,“真不用陪?”
他语气轻淡,像是只要苏窈再说一句,他便会离开。
苏窈最终轻嗯了一声。
魏京极静默片刻,站起身,将她放在榻下的布条捡起, 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道:“行。那我走了。”
他说完,便朝外走去,高大的背影顷刻间便到了拐角的月门处, 步子走的沉稳有力。
接下来,开门关门声依次响起。
室内再度归于平静。
苏窈缩进被子里, 虽然魏京极将窗户都关紧了,可周围的温度也随着暴雨降下许多。
她捧着茶喝,这一会儿的功夫,手背也被吹的一片冰凉。
此刻躺下,将双手塞进被褥里,仿佛一下子进了火炉。
但分明脑海里什么都没想,苏窈闭上眼也睡不着,她才睡了一中午,刚醒,又怎么会犯困呢。
其实她是不知该如何面对魏京极。
他转变的太快,如今自然的仿佛从前种种从未发生过。
她的记忆却还停在那日,魏京极倚靠着她房间的门,声音颤抖的问她,和莫羡嘉定亲一事,是不是真的。
左右睡不着,外边的雷声接着勾出些血腥的画面。
苏窈身子凉的更厉害了,她重新坐起来,想唤侍女进来,门却又响了。
她动作顿住,愣愣朝门口看去,心跳不自觉跳快了些。
“阿窈,你睡了吗?我来陪你了!”
是慕茹安。
苏窈心跳逐渐恢复正常,看她搓了搓自己的双臂,纳闷道:“茹安,你不是和萧应清出去了么?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慕茹安的确是刚回来,一进屋,便四处找水,往外吩咐侍女抬水来让她沐浴。
“可别提了,我才出去逛了没多久,天就开始下雨,好不容易赶回来,刚进院子就被魏京极堵个正着。”
苏窈微顿,“他堵你做什么?”
慕茹安找到茶杯,给自己倒了几杯,喝完了才没那么渴,长舒一口气。
“魏京极说今夜会打雷,让我过来陪你睡,我寻思着我在外出混出一身汗,也不好直接来你这吧?就想同他商量,容我先沐浴了再去,结果他让梁远把我压了过来……”
说到这儿,慕茹安语气有些幽怨,趴在桌上朝苏窈看去。
“阿窈,你话都与他说清了,他怎么还不死心呢,不会要一直住在这吧?”
苏窈在床上拿了一件被子,给慕茹安铺好了,才道:“他不会住多久的。”
她刚说完,慕茹安便想起一件事,忽然从桌上抬头,“对了阿窈,上回在扬州,我有件事忘记同你讲了。”
“什么事?”
慕茹安道:“我上回与人谈生意的时候,听人说宫里三年一次的选秀开始了,我算算时间,也确实到了,可圣人的身子骨不是一直不怎么好么,因此有传言说,这次选秀是为了重选太子妃。”
苏窈回忆了一番,平静道:“上回选秀,圣人的确给不曾婚配的皇室子弟指了不少人,兴许不是空穴来风。”
“历朝历代,按照魏京极这个年龄的太子,膝下还无子嗣便已极少,他现在还未娶妻,所以众人猜测,此番圣人便是打着选秀的幌子,要替他择妻,如今各地的官员都铆足了劲往上递名单,比从前不知热闹多少倍。”
慕茹安说完,话头一转道:“若魏京极定下太子妃了,你是不是就不用和莫羡嘉定亲了?”
苏窈在扬州时,便与慕茹安交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因此她是知晓她与莫羡嘉的事的。
“若他定亲了,我自然也不用与莫羡嘉定亲。事实上,便是魏京极没有定亲,我也不需要再做戏了。”
慕茹安好奇问:“为何?”
苏窈想起刚才魏京极说的话,音调在这风雨交加的夜里,有种虚无缥缈的悠远之感。
“他说他放下我了。”
慕茹安看起来有点犹疑,“他亲口说的?”
苏窈点头,“他留在我这儿,应该是想同我修复义兄妹之间的情分,也并非专程为我来的乌州,等他这里的事情结束,便会离开。”
慕茹安却道:“你们曾经做过夫妻,如今再以义兄妹的身份相处,能处的来么?”
苏窈不语,脑海里涌现万千思绪。
半晌,她才道:“顺其自然吧。”
慕茹安虽是局外人,也看不破苏窈与魏京极之间错综复杂纠缠反复的命线,听苏窈这样说,她也只能点点头,旋即去浴房沐浴。
按照约定,已到了扬州的十六名夫子抵达苏府的日子。
是日大门打开,侍卫们夹道欢迎。
那十几名夫子不知晓苏窈的身份,却知道她是大有来头的人物。
故而即便他们在扬州时已隔着屏风与她打过交道,在正式进府之前,他们聚在正院,都有些忐忑。
正院中央的漆金雕花案几上,案上的抱月瓶里插了几朵袅娜玉兰。
女子从正殿里走出,穿着一身蝶翅蓝束腰襦裙,腰肢细瘦,眼眸又清又亮,凤凰衔珠步摇明璨夺目,红珊金铃手钏铛铛作响。
十几名夫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人群中忽然传来略微嘹亮的一声:“这不是明镜师妹么?明镜师妹,你怎么在这?”
站在最前头的人用折扇敲了那人的脑袋,道:“看清楚了,这是苏姑娘,明镜师妹还在钦州没回来呢!”
苏窈记得为首之人,她选人时连带着他们的背景都一一了解过,他是这一群人中年龄最大的,已是秀才之身。
“丁夫子?”
丁经文听她叫出他的名字,有些受宠若惊,拱手作揖道:“正是,苏姑娘别来无恙。”
他一作揖,后头小声交谈的众人也跟着行礼。
丁经文解释道:“苏姑娘,适才有人看花了眼,将您当成了师太傅的嫡女师明镜,望您见谅。”
苏窈在侍女的指引下在案前坐下,也让众人寻位置坐着,听到这一句,她难掩好奇,“我与她长得很像?”
那最先说话的人红着脸回道:“细看还是不像的,只是有些神似。”
众人见状纷纷打趣,欢笑声中总时不时有句“小师妹”冒出来,可见师明镜在师太傅这群弟子里很受欢迎。
苏窈还是头一回被人认作其他人,难免被勾起了兴趣,“可惜上回在扬州无缘得见,也不知日后可有机会。”
“有机会的。”丁经文轻巧地接过她的话茬,笑着将怀里的信拿出来,恭敬地放在她身前的案台上。
“苏姑娘,这是我们来之前,师太傅让我转交给你的信,其中就有提到师明镜师妹。”
苏窈闻言,便叫人取了小刀来,裁开信,便就坐在案前细细查看。
她看时,丁经文也开始为师明镜说话:
“苏姑娘有所不知,我们都叫明镜小师妹,全是因着她的年龄小,实则若按受教于师太傅的时间来,亦或是按学识,见地来,明镜都当得起我们的师姐。”
“她自及笄起便四处游历,做过匠人,做过摊贩,还登台唱过戏,是个十分伶俐又活泼的姑娘,前不久苏姑娘你将我们聚在一起,还给了许多女夫子一个养家糊口的地方,明镜听说后,便也起了要当夫子的念头,老师便托我来与你说说,看新书院可还缺女夫子。”
女夫子向来是缺的,当初连唐凤书那样骄纵的性子,苏窈都曾试着留过她,眼下有师太傅的女儿主动要来,她岂有不应之理。
可是听丁经文这样描述,苏窈还是说出了自己的顾虑,“她这回倒像是一时兴起,会不会半路便跑人了?”
丁经文仿佛知她会有此问,笑着回答:
“苏姑娘放心,明镜虽贪玩,却是知轻重的,不会将这些事拿来作玩笑,至少她担保了,若你同意她来,那她这一年里定然能老老实实的当她的夫子。”
师太傅向来对苏窈很好,师明镜是他唯一的女儿,又与她年岁相仿,苏窈想了想,弯唇道:“那便让她来吧,直接住我府上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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